“瘦了瘦了,肯定瘦了,你是不是沒按時吃飯啊?書院伙食是不是不行啊,你要是吃不習慣我從家裡給你送來。”
無錯書吧何遠遠遠地看著對蘇厭噓寒問暖的蘇夫人,既是感慨蘇厭的古板木訥,蘇夫人絮絮叨叨圍著他講了好半天,也沒見蘇厭嘴裡吐出半個字。按理說,家裡應該也會有人帶他回去才對,可是同舍的人都被接走了,只剩下一個蘇厭與他作伴,蘇夫人可能會姍姍來遲,但一定不會缺席。蘇慶絕對是何遠遇到的最悶的人,明明腦子比誰都快,思緒比誰都多,但從來不與別人交流,甚至都不常開口講話。少年倚著門,眉眼彎彎,笑道:“伯母,我作證,他天天喝青菜湯。”
蘇夫人一聽,眼角都染上了慍色,何遠站得遠,也聽到她咒罵了一句:“蘇德怎麼當父親的!”
蘇夫人越想越氣,若不是蘇德再三保證照顧好他們兒子,她是怎麼也不願讓蘇厭來書院,十天半個月也見不上一面,冷了病了也關心不到。
“母親,這與父親無關。是我違背了母親,不該歸咎到父親身上。”幼小的蘇厭扯著婦人的衣袖,眼神明亮清麗,過早的丟棄了孩童的稚氣,蘇厭瞪了一眼臺階上傻樂的何遠,何遠卻絲毫沒有收斂,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想火上澆油的頑劣模樣。
“怎麼沒關,就是他的錯,你少跟他學,等他回家看我不收拾他。”
何遠一想到嚴厲不苟的蘇先生被蘇夫人揪著耳朵罵的樣子,好像每一次被蘇先生訓責的怨氣都消退了。
“對對對,蘇先生今早還黑蘇厭站了兩個時辰的面壁思過,我親眼見到的,蘇厭他可不敢告訴您。”
蘇厭聽著他告狀,雖然已經反駁了,但面色上依然是規規矩矩。他確實被罰去面壁思過,可歸根到底也還是因為何遠,何遠也並不是什麼旁觀者,正是被罰站的另一員。何遠這樣頑皮慣了,倒沒有會真同他計較,更何況蘇厭這樣溫和的人。在蘇夫人破口大罵前,蘇厭率先止住了她,還了書院一片寧靜。
“母親,我們回家吧。”何遠在臺階上目送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整個太陽都跟著蘇氏母子落下去,沒留一點餘輝給他。他沮喪的低下頭,目光空洞,這一月來,母親既沒來看望過他,連個問候的人都沒有。不知是不是笑的太久,臉被晚風颳的有些僵硬。左右也沒人管束,他很不講究地往冰冷的石板上一坐,支著托腮不知等了多久,太陽徹底溜的沒影,他也打起了瞌睡。
“何遠?怎麼在這睡,家裡人呢?”
何遠抬起頭,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喊了一聲:“院長先生。”
平日見了誰都要頂撞的少年收斂了鋒芒,如同蔫萎的花兒,耷拉著腦袋。面對方長慈愛的面孔,他依然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時候他和蘇厭倒是有了共同點。
“許是她們記錯了日子,不打緊,先生送你回家好不好?”
夜幕低重的微薄晞光中,和藹的老人向少年伸出了一隻手,何遠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永遠魂埋邊疆不會再歸家的父親,何遠揉了揉眼,怕酸澀的眼忽然掉出兩滴淚來。用蘇厭的話來說,此時的何遠就是“整日裡嘻嘻哈哈、笑容滿面,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很快樂,其實心裡又難受的不行,你這樣,倒也不如哭一場爽快。”蘇厭真是,比同一輩的孩子都要顯得成熟些。
“可是……”何遠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院長打斷了。
“先生不用回家,送你一程也耽誤不了多久。只是天快黑了,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去取盞燈籠來。不怕黑吧?”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怕。”何遠脫口而出,說完自己先是一愣,而院長只是笑笑,沒有察覺到這輕微的變化。這是父親對他說過的話,他方才下意識就說出來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母親牽著他軟嫩的小手送父親到城門。
一去邊關,戰火無情,相見無期,誰也不忍開口先道離別。
母親撫摸著父親的俊馬,笑著說:“你爹騎術可好了,是吧?將軍。”
披甲的男人抱起一直抓著自己衣甲的何遠,把那雙不安分的小手包裹在自己佈滿老繭的手掌中。“夫人也不差。”
年輕婦人英氣逼發,躍上馬背,親暱地環住了馬頸,嘆了口氣。“那是當然,京城的馬場我都看不上,不知道寧州的怎樣。”
男人有些無奈,“夫人。”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不能帶我同去,我也不為難你。不過你可別忘了回來啊,你最明白我了,我一個人閒不住。你要敢青絲來見我白髮,可保不準小遠遠就喊了別人作爹。”
男人一臉寵溺的笑著,不再言語。何遠沒想到自己無形之中已經被自己親孃給安排了,一臉嚴肅地盯著自己的父親。“不要,我只要這個爹。”
何夫人被他這認真又嚴肅的神情逗的發笑,男人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柔聲說:“你娘騙你的,傻小子,她的話當不得真。”
馬上的何夫人一聽,很不服氣,“將軍可別胡說,休得帶壞我家小遠遠。”何夫人伸出手,男人把懷裡的何遠送到懷裡,騎在馬上。何遠平日裡都喜歡鬧騰,今日卻出奇的乖巧,許是離別的黃昏太過柔和,靜美的如同一幅美妙的繪圖,他靜靜地享受,把每一縷光線都刻入靈魂,不忍去打擾。
“將軍,勞煩為我們母子牽一牽馬唄。”
“能為夫人效勞是我的榮幸。”
何遠雖然看不到,但他想母親臉上的笑容一定很燦爛,那份幸福甚至溢到了他身上。少年人望著男人的側臉,英俊瀟灑,這是母親和他都喜歡的人。
“娘,我要像爹一樣做將軍。”
何夫人忍俊不禁,“將軍,你看我們小遠遠,才那麼大一團,刀都拿不動,就想跟著你去寧州,何夫人忽然鬆開環抱何還的雙手,為防傾倒何遠趕緊搶住了馬脖子。
“不是要做將軍嗎,我鬆手了啊。”
“娘,我怕。” 牽馬的何將軍注視著稚兒的眼睛,擲地有聲:“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說怕。怕什麼,爹在這裡,還能讓你拌著不成。”
言猶在耳,此中人卻已成為往昔浮影,思君不可追。
院長回來時,手裡提著個紙糊的燈籠,老人牽著少年的小手,一大一小,緩緩走在寧靜漆黑的街道上,或許從這個時候,也成許更早,這個慈何的老人於他而言不僅是長者,也不只是喚一聲老師那麼簡單,也如同一位父親。
院長把他送到何府門口,他們道了別。他滿心歡喜地跑進院子裡,想著給母親一個驚喜。“娘,娘?”他喊了幾聲,空蕩的院裡只有夜風在飄搖,他想著府裡的人都休息下了,便放輕的腳步,摸黑走進院裡。忽一抬頭,過道里亮起了燭光。 左右一兩年
“小公子,這呢。” 何遠循著火個光走至蘭湘身旁,蘭湘來何府的時間也算不上長,二八的芳齡,原來服侍在母親身邊的是母親的陪嫁丫環蘭姨,蘭姨因病去世,母親顧念舊情便招了她遺世的女兒蘭湘進府。何遠也為此感傷過一陣,比起年輕貌美的蘭湘,他與蘭姨更親近些。蘭姨對他不可謂無微不至,可他卻連蘭姨的最後一面也沒能見上。
“小公子怎麼從書院回來了,夫人可沒同意。”
明明蘭湘也就比他大了七八來歲,卻老氣橫秋的不行,他一向對蘭湘恭恭敬敬,半點不敢違背,生怕她在母親面前說自己一句不是,惹得母親不悅。
“蘭湘姐,書院放假了。”
若是書院裡的先生見到何遠現在這副和順的模樣,大概會嘖嘖稱奇。
蘭湘匝匝嘴,毫不在意,“這樣啊,夫人早些用了安眠的湯藥,這會也叫不醒,小公子先回自己屋子休息吧,明早再帶你見夫人。”
他雖然對蘭湘有些畏懼,還是訕訕地問了句:“為何?”
蘭湘對何遠的態度算不上親和,但也不至於無禮,她一手捂嘴打了個哈欠。“還能是為什麼,夫人老說夜裡常夢見將軍,天天嚷著要去找他,一來二去就把身體折騰壞了。不這樣,夫人可不肯好好休息。”
何遠心裡猛然一悸,“娘病了?”
“算是吧,也找了個好些個大夫來看。小公子勿要在問了,這些事有奴婢負責,用不著小公子操這份心,夜深了,回屋歇息吧。”蘭湘託著燭臺,給他照了照路,他心頭隱隱患出一股怒火,卻不知是氣什麼,也不敢發作。只是藉著燭光,緩慢地走向自己的臥房,路過母親屋外時,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什麼叫不用他操心呢,這是他的母親,又不是別人的,母親生了病,難道不應該告訴他嗎?若不是院長送他回家,他一個人待在書院,是不是就什麼都不會知道。此時此刻,他甚至不知該埋怨誰,歸根到底還是他年幼不經事。他多想推開這扇門,腳步輕盈的,不驚擾安眠的母親,只要能靜靜地守在母親床邊,為她祈禱也是好的。
換作是從前,他一定會這樣做,可是如今,孩童回望長廊,只見蘭湘的眼睛和燭光一樣明亮,燭光映在腳下,而那道目光則緊緊地注視著他。、大抵是從父親離世後,母親開始變得喜怒無常,再沒有對誰溫聲笑語。他在自己的家裡,不敢像小時候一樣無拘無束,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他本該代替父親照顧母親,可這樣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在人們眼裡好像什麼也算不上,他甚至聽別人說過,要是沒有他這個拖油瓶,母親早就改嫁個好人家過上好生活。
何遠繼續往前走,背對著舉燭的蘭湘,被風吹紅了眼。
他很喜歡母親的,可是母親好像並沒有那麼喜歡他,他也很歡迎蘭湘姐來到這個家,蘭湘對他也總是批評和責備。
要是他也能像蘇厭一樣,更優秀,更成熟,是不是就能招人喜歡了。
何遠心裡掛念著母親,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身下床,對著母親屋子的方向,合掌祈願。書院裡的先生講,求神拜佛是懦夫的表現,可是他現在靠不了自己,又沒別的人可靠。“如果這世上真的有救苦救難的神仙,我願用我往後的壽命來換孃的安康。”
稚子清脆哽咽的聲音融入黑夜,彼時的何遠並不知道,今宵不眠者,何止是他這個幼小的兒童。
何夫人頹喪的坐在地上,長髮散亂一地,蒼悴的面容被燭光映的死白,淚水悄然滴落,溼了衣衾一片。她盯著那扇紙窗戶,那方才出現過一個矮小的黑影。
蘭湘打量著她這副狼狽樣,心情莫名舒暢了幾分,論身世、才情,她是半點也比不上這位夫人,她孤兒一個,也理解不了何夫人那些矯情的情緒,她一個爛泥堆裡出來的賤奴,活的比這位尊貴的夫人好了不知多少倍。“夫人怎麼流那麼多淚,母子相聚,夫人當高興才是。也是,算不上相聚,畢竟您連小公子的面都沒見到。讓我想想,對,比上次高了那麼一點。”
何夫人原本毫無波瀾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目光轉到了蘭湘身上,雖然蘭湘的話如利劍傷人,但她一句也不想錯過。
“天都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個人從慶陽書院走回來的呢。也算小公子運氣好,沒遇到什麼流氓痞子。我瞧著夫人還是有福氣的,這兒子也算得上孝順,就是這性子吧,軟弱了點,這可不太好,京城的貴公子,哪個不是神采飛揚。”
何夫人比誰都瞭解自己的孩子,蘭湘的每一句話都讓她那千瘡百孔的心更加殘破。何遠其實隨她更多一點,調氣,調皮,唯有執拗這一點是隨了父親。她一想到自己陽光可愛的孩子此時變得沉默內斂,戰戰兢兢,就心如刀絞。她想保護這個孩子,儘可能地減小他受到的傷害,但實際上,那幼小的心靈遭受的打擊已經足夠多了。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來日黃泉地下,無顏去見她的將軍。
“我兒子怎麼樣,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
“夫人別惱,您還得感激我呢。要不是我打發了小公子,現在這屋子裡上演的,就是那些讓人酸掉牙的苦情戲了。不讓小公子見夫人,也是對他好,不是嗎?難道讓他滿心歡喜跑回來,卻只捱到夫人訓斥。”蘭湘見何夫人緊咬著嘴唇不說話,又道:“夫人可真矛盾,您既想見到小公子,見到了又不免惡語相向。想做個好母親,也想護著他,什麼都想要,又偏偏不能都做到。夫人曉不曉得一個理,這做人啊,不能太貪心。”
何夫人捂著胸口,神色痛苦。“我交代過你,今日書院休假,怎還讓他孤身回府,這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沒有半點逾矩。”
蘭湘輕笑,“這當然合理啦,可是我很不把夫人當回事呢。我最討厭你們這些使喚人的貴人了,夫人,這小孩子嬌生慣養的可不好,容易短命。像我,賤命一條,卻比你們活的都好。將門嫡女,也不過如此。”
何夫人任由她羞辱自己,她現在心裡只裝著她的小遠遠,早就顧不上那所謂的尊嚴。
“哦,我想起來了,管家一早便要去書院去接人的,被我攔下了,我也是為小公子著想,聖人不是說了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夫人可不要怪我。”
“你我無怨無仇,何至於此。他也只是個孩子。”
“孩子?誰曾經不是個孩子,你怨我對他心狠手火束,世人又何曾對我仁慈過半分。我這種人啊,就見不得別人好。您這種養尊處優的夫人,是不會懂的。”蘭湘面目猙獰,沒有半點先前的笑意了,好像在質問這不公的世道,好像要與天對爭的狠切。
何夫人閉上了眼,不欲與她爭辯是非曲直,也不想多作什麼解釋來博取誰的同情。她出身好確實不假,但也不盡然是養尊處優。有些苦,吃過了,嚥下去,消化掉就好,有些難,渡過了,往前走,不回頭就行。若是活的不好,怨天尤人,也只是雪上加霜,何不如瀟灑些。
“我會告訴我的孩子,快樂的活下去,不要憎惡這個世界,不要仇恨任何人。”
蘭湘嘴角一抽,對這種純真的想法很是不屑,鄙夷道:“幸好我沒爹沒孃,不然他們要是像夫人一樣,真想給他們灌碗砒霜。夫人想要嗎?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活受罪。”
“可憐。”何夫人輕輕嘆息,不知說的是自己還是蘭湘。
“夫人都已經這麼狼狽了,又何必高高在上。解脫對您來說,應當是一種恩賜,夫人既然那麼愛護小公子,我也可以讓他親手給你喂下那碗毒藥的。”
何夫人雖然一身病弱,但眼神殺氣騰騰,怒不可遏,“你敢!不要觸碰我的底線!我怎樣死都可以,但不能髒了他的手。”
那夜裡何遠睡的並不安穩,總是會迷迷糊糊地醒來,然而也做了個斷斷續續的夢,夢到了他日夜所思念著的父親,倘若父親還在,何府一定不會是這般光景吧,這樣的想法一冒出來,又好像萬劍穿心。
管家來府上時,看見何遠在院子裡,有些疑惑地把他拉到身邊,輕聲問:“小公子何時回來的?”
“昨天傍晚。”何遠的這回答其實不是很準確,那個時候天已經黑了。
管家沒說話,像是在回憶什麼,良久之後才又問:“小公子怎麼回來的?”
“院長先生送我回來的。”何遠抬頭看著管家,蒼老的容顏上佈滿了皺紋,像一棵歷經了風摧雨折的大樹,此時正佝僂著身子同他講話。“嗯?夫人不是說……”管家說到一半又停住,思緒又有了新的線路。“唉,年紀大了,記不清了,不是夫人說的。小公子回來就好,小公子去見過夫人不嗎?夫人身子不太好。”
“沒,蘭湘姐姐說娘還在休息,叫我別去吵她。娘生了什麼病?病了多久?”
管家輕輕的嘆息,他並沒有回答何遠的回答,只是牽起了他的手,笑著說:“夫人如果聽到小公子這麼關心她,什麼病都會好了的。小公子什麼都還沒吃吧,我去給小公子做些吃的,小公子想吃什麼?”
何遠低著頭,目光不知落向了何方。管家領著他去了廚房,給他炒了幾個家常菜,在旁邊看著他吃完,問他要不要到街上玩,要不要去找蘇厭,要不要買什麼,可他都一一搖頭,他什麼也不想要,他只想待在母親身邊。
管家也發現沒有什麼能轉移何遠的注意力,最後還是帶著何遠去到了何夫人門前。何遠不清楚管家和蘭湘說什麼,蘭湘原本很歡快的臉色變得很陰沉。蘭湘去端藥的時候,何遠才終於踏進了那間屋子。
“咳咳——”
聽到咳嗽聲,何遠的心猛然被提了起來,他跑到床邊,與憔悴的母親僅隔著一層帷幔。“娘。”
何夫人僵硬地轉過頭,看著床邊的孩子,眼裡忽然就蓄了一層淚花,蒼白的唇上下張了張,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管家站在一旁看他們母子相聚的情景,忍不住喚了一聲“夫人”,而這一聲“夫人”,恍惚間把何夫人的記憶拉到了很久以前。她嫁進何府那天,將軍說:“不用你守何府的規矩,你是何府唯一的女主人,你就是規矩。”她進門的時候,老管家就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笑著喊了聲“夫人”,將軍說,她臉紅了。婚後那幾天,將軍有應酬,管家怕她待在府裡不適應,帶著她熟悉府裡的結構,還和她講了許多將軍小時候的趣事……那時候,那時候原來已經這麼遠了,她真的好想回到那時候;她真的,好想她的將軍啊,也真的,好想抱一抱她的小遠遠。
“小遠遠……”
何遠一愣,有些茫然無措,在他的記憶裡,母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喚過他。
“娘。”
“你過來些,娘夠不著你了。”何夫人臉上並沒有笑容,可她的聲音卻是讓人久違的溫柔。何遠往前挪了挪,難以抑制的淚珠大顆大顆的落在了床邊。何夫人抬起了一隻手,輕輕撫上他的頭,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管家年紀大了,看不得這樣煽情的畫面,他別過頭去,卻依舊紅了眼。他是看著何將軍長大的,咿呀學語到娶妻生子,很多時候他也把他們當做了自己的子女。他相信將軍,也相信夫人。他曾有幸見過何府的輝煌,也親眼目睹了何府的衰落,這怎麼能不叫人感慨呢。
可惜這樣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多久,蘭湘走進屋子時,沒忍住笑出了聲。“這麼嚴肅做什麼,藥好了,趁熱喝吧,待會冷了更苦。”
何夫人收回了手,看著走到床邊的蘭湘,扶著欄木坐了起來,何遠想伸手去扶她,何夫人卻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蘭湘掛起簾子,臉上又帶著笑,沒了那些陰沉的神色。何夫人接過藥碗後,也不顧冷熱,仰頭就一飲而盡,何遠趕緊從袖裡掏出一把蜜餞,捧到母親面前。何夫人把碗交給蘭湘,並沒有接何遠手裡的蜜餞,反而是蘭湘嚐了兩塊。
“唔,好甜,小公子隨身帶這個做什麼,這麼愛吃啊?改天給你買點別的。”
何遠始終看著何夫人,對於蘭湘的話,也只是嗯了幾聲,他覺得母親消瘦了很多,臉膚如同刀削過一般。管家把床邊的小何遠拉到了自己身邊,看向何夫人的目光裡,說不出是怎樣的情感。
何遠看了看手中的蜜,又看了看何夫人,直到管家的大手覆在他肩膀上,他才慢慢收了回去。他很想開口說點什麼,可那道冰冷的目光讓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發不出聲。母親怎麼會不知道呢,他不是很喜歡吃甜的,糕點和蜜餞一類,向來都很少碰。只是因為知道母親病了想看藥很苦,才隨時都帶著,可母親沒要,那一瞬間,心裡難受極了。
“你不去讀書,在我屋裡傻站著做什麼。聽書院的先生說,你功課又不及格,家裡沒人能管你了嗎?讀書發奮些,少惹些事,別再讓我聽說你又和誰打架了。”何夫人狠下心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甚至不敢去看那孩子聳動的肩膀,她想說的不是這些,可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些。想讓何遠好好待在書院,如果慶陽書院真的不接納他了,他還可以去哪裡呢?也只有慶陽書院,能讓何夫人放心了,她相信書院裡那些匡世明經的教書先生,翩翩君子們會照顧好她的兒子,那樣的地方不會有蘭湘這樣的人。叫何遠不要與人打架,萬一別人的父母去書院問責時她不能去給他撐腰怎麼辦呢,萬一何遠打不過被人欺負了呢,不一何遠受了傷,哪裡青了一紫了也沒人關心……這許許多多的萬一盤在她胸口,壓的她喘不過氣。
“小公子只是年紀小貪玩了些吧,夫人也不要太責怪他了。”
“蘇厭也是這個年紀。”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劈在了何遠心上,換作以前,聽到這句話,他應該會說蘇厭那麼好的話你怎麼不找他當兒子呢,撂下這樣一句氣話後撒腿就跑。可是他硬生生把那句話憋回去了,他不想再聽見母親說自己不孝、叛逆,不想讓母親更討厭自己了。母親病了,他不能再惹母親不開心,可是他不知道,眼淚是不會騙人的。
“我會好好讀書的……”何遠越說越小聲,到最後聽起來竟像吸泣了。
何夫人後悔了,蘭湘至少有一點說的是對的,他們母子相見不如不見,可思念總讓人自私的貪圖這樣一面。“何叔,帶他回屋吧,以後沒什麼事,不要亂跑。大丈夫志存高遠,而不是拘在這一畝後院,您多督促些,別太縱容他了。”
老管家點頭應下,牽著何遠走出了屋子。他不知道小公子會怎麼想,但憑著與夫人相處多年的瞭解,他好像讀出了那句話的言外之意,夫人是想要他多陪在小公子身邊。至於夫人為什麼會說那些話,為什麼性格大變,這些都不是他該過問的,他只需要盡到本分,料理好何府。
管家的手掌雖然佈滿了繭子,很粗糙,但也很溫暖,何遠鬆開了那又隻手,停下了腳步。俺家俯下身去看,只見何遠紅著眼,淚水還掛在臉上,發現他在看,何遠又用袖子擦去了。
“小公子?”
“我比蘇厭差了好多——如果蘇厭願意做她的兒子,她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何遠小聲地抽泣著,像是在自言自語。
管家拉住了他擦眼淚的手,從懷裡掏出帕子幫他擦去,溫聲說:“小公子怎麼會這麼想呢,小公子不比任何人差,何府永遠只有一位小公子,不管夫人說了什麼,發生了什麼,都不會變。小公子已經很優秀了,我像小公子這麼大的時候連聖人訓都不會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