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曉,光幕展開,昨夜的喧嚷、狂歡被紅日的初芒撕裂,不留半絲半縷,少年昨夜潮紅的醉色被鎖進晨露,如瓊漿玉脂般掛在綠芽尖尖。
曦光撥開虛掩的布簾,金色纖指遊蕩在光裸著的熟睡少年身上,遊過白毛,又遊過黑毛,最終停滯在雜毛前依舊清秀的面龐,不忍輕挪半分。
在這樣的挑逗下,少年不得不醒了過來,睜眼瞬間,光芒亦如萬根灼燙的針,襲入淡綠色的眼瞳,刺痛難忍,使得他一下從床上彈起,換作平時,他絕對不會忘了睡前拉上窗簾,今天怎會如此?
難道是昨晚?
“昨晚…”少年宿醉的頭腦還未完全清醒,記憶和昏痛感都是斷斷續續地出現,又消失,但身體已經移步至洗手間,此刻身上的麻癢感同樣惹得他陣陣不快,趕緊開出水來沖洗了一番。
“唔…”
沖洗完後,鏡子裡的自己漸漸清晰了,昨夜的記憶也是同此,在腦海裡,如同一卷磁帶,緩緩開啟。
——
這是一個難眠的夜晚,宴會上的所有獸似乎獻出了自己所有的熱情,勢必要把在座各位都淹進笙歌曼舞的海洋,場地升騰起熱浪,溫熱了秋末的空氣。
何慶之有?
今乃火光節前夕,又是新族長就位之日,雙喜臨門,寶興城也是一派繁榮景象。
揚笙捧起一杯酒,與面前藍白族袍加身的熊獸相敬,那熊獸也回敬,腰卻彎下更低,眼中淚光閃爍,曾經的稚氣融進杯中清酒,一飲而盡。
“現在,該叫西齋源了吧…”
語畢,藉著酒勁,源的淚水決堤,緊緊抱住揚笙,像曾經還是少年時期的他們那樣。
緩過神,揚笙便有些惱了,旁邊不少獸都直直地看了過來,有獸目中不解,不解族長怎會這樣失態;也有獸倍感欣慰,欣慰這位年少即位的族長終還願。
千序輕拍源的背,像十年前哄著他睡去,那份慈愛從未消失,就像,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可越看,十年前的慘狀也愈發清晰,爪子也熱起來了。
源哭得更兇了,沒了幾分鐘前臺上主持的威嚴模樣,有的只是顫抖的身軀,軟下的膝蓋,重重跪在地上,揚笙大驚失色,但無論如何拉扯,都無法將其扶起。
兩獸只能眼睜睜看著源跪下後又對他們行了跪拜禮,彷彿眼前站著的兩位,確確實實,就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
盛宴中,就連路過的風也染上幾分燥熱,夾雜著酒氣,吹到天玄臉上,於是他的臉也熱起來了。
其實他本該在另一桌,貓玄不在的那桌,那桌此時也只剩浩,碩兩獸對碰著杯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上這桌的,只記得酒氣熏天的熊獸們喝著喝著,就莫名向這邊吆喝起來了,包括貓玄在內,杯中的飲品也換了,那是比橙汁更濃厚一些的顏色,每隻獸都期待地望著他。
雖然千序曾告誡過酒水這種東西少碰,但天玄並不是很討厭,反而因為年齡增長,好奇心漸漸大過防備心,再者其他成年獸無一不暢飲,也就不那麼難入目了。
但還是,送不進嘴…
看著斟滿酒的杯,他有些不知所措,求助似地看向大桌另一端那對獸:揚笙正忙給千序擋酒,按平時的酒量看,此時千序應該還沒太醉,卻像失了全身力氣一般,被揚笙扶著手臂,半倚在對方肩上。
“真是光明正大啊…”
兩獸驀然間交織的眼神讓他徹底滅掉了那點僭越之心,於是目光又移向杯沿溢下的酒液,不願抬手。
“說起來,天玄還沒碰過酒吧?”
餐桌上不知誰拱起火,周圍獸也是一陣附和打趣,於是更濃的酒氣擠向天玄,也讓他有些厭煩了,想著趕緊找個藉口開脫。
“天玄才剛到年紀,就別勉強了。”沉默的貓玄終於發話,天玄剛伸進挎包的手也停下,看向貓玄。
貓玄也同樣看著他,紅頰上的雙目略顯滄桑,察覺到後又迅速躲開,把眼神藏進杯中清泉。
燈光對映下,天玄猛地發現,眼中的貓玄宛若天邊晚霞,具體一點,就是勞累一天後鬆懈歸山的落日,不甘被另一張夜幕卷覆、揉碎…
“落寞”
這是天玄腦海裡反覆出現的詞,這才發覺用在貓玄身上正好。
看著看著也就出了神,當貓玄再一次抬眸,兩獸卻又再一次默契避開。
“晚霞也可以這麼冷啊…”
天玄自顧自捧起酒杯,晃悠在唇前躍躍欲試。
“哎喲,真喝呀--”
第一滴酒液入喉後,天玄就已經恍若隔世,聽覺器官不斷放大吞嚥聲,直至蓋過周圍的一切,酒液似岩漿般淌過食道,燒得喉嚨生疼。
天玄放下酒杯,裡面已是半滴未剩,擦了擦嘴,看起來也就和其他獸一樣了。
“這就喝完啦?真是第一次喝嗎?”
“你看你,人家小孩都比你爽快,你還擱這養魚呢?”
“還說我,平常是誰被媳婦兒管得,只能在這才能喝到點辣的喲~”
“你!”
“哈哈哈…”
歡愉的笑聲傳出,可那都與天玄無關了。
“咳咳咳…”天玄剋制地低下頭,喉嚨像塞進了絨毛,奇癢難忍。
那不是一般的酒,對“初學者”而言算是很烈的,因此沒過幾分鐘,昏意襲入大腦,不太均勻的紅色如濺落的墨滴在臉上暈染開。
“天玄,”介在旁邊推來一杯茶,說道:“別擔心,這是醒酒的。”天玄仍是半低著頭沒有反應。
貓玄:“天玄…天玄?”
天玄搖著頭下了椅子,抓起杯子,向另一處走去,留下一臉疑惑的眾獸,看著他停在不遠的空地上,那裡沒有燈,被黑暗罩著。
覺:“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我去哄哄他,各位繼續吧。”貓玄披上衣袍,也跟了上去。
其實不然,天玄仰頭一口飲盡茶,像剛剛那樣豪邁,不是生氣,酒勁讓他太興奮,只是換個靜點的地方平息罷了。
“天玄,你還好嗎?”貓玄已經走近,關切問道。
他能清楚感覺眼前的黑影動了動,但看不出來是什麼動作,這裡暗到連全身輪廓都辨不出。
正欲再近一步,煙花照亮夜空,一聲爆鳴劃破天際,周圍原本的寧靜陷入崩潰,包括葉樹草花也被嚇了一跳。
緊接著又是一陣連續的爆鳴,閃現在貓玄眼前的已經是地上抽搐昏厥的天玄。
“天玄!”
——
“創傷後應激障礙…”
鏡子前的天玄總算清醒,昨夜的情形回憶起來實在丟臉。
當他剛想回床睡個回籠覺,才忽然想起今天是熊族四年一度的火光節,於是立馬起身穿戴整齊。
走到客廳,天玄目光掃過桌上明晃晃地擺著一捧花,愣了一下,但還是上前觀察起來。
拿起捧花,裡面的紙條掉在桌上。
“我們今晚在寶興城過夜,身體實在不舒服的話就不要過來了。”
背面—
“花是貓玄送的,說你看了心情應該會好點。”
天玄又看下捧花,這次認出來了,是康乃馨,是看望病人的時候會送的花。
此刻正在彩紙包裝裡,曳曳生姿。
——
今夜的繁華景象比昨夜更上一層樓,所見之處無不張燈結綵,獸們歡聚一堂,載歌載舞。
不過,要數在火光節最令獸期待的活動,那自然是賞煙火,放花燈…所以早早地開始準備,待到天空徹底暗下去,煙火明燈才能發出最耀眼的光芒。
“所以,我為什麼要來呢?”天玄坐在離獸群不遠的河岸邊,輕擺著雙腿,擊打在硬實的土塊上,碎石落入水中,平靜的水面激起漣漪,慌不擇路地四處逃竄。
但天玄戴著耳塞,傳入耳中的雜音寥寥無幾,對於眼下的慘狀自然是沒有放心上,動作也沒有停止。
直到身後忽而出現別獸的氣息,天玄才肯側過身探究竟--原來是貓玄。
看到貓玄又開口說了什麼,天玄後知後覺,摘下耳塞,不好意思地看向貓玄,指了指兩隻微微顫動的耳朵。
貓玄:“那個,天玄要吃熊掌酥嗎?我去拿一些。”
天玄搖頭,這時,他從貓玄的表情中看出起伏,常因失言所困,也正讓他在沉默中更會察言觀色,剛剛那幾下,已經看出了貓玄不是在搪塞就是在撒謊。
貓玄正欲上前,卻又轉身走向獸群,天玄也未阻止,繼續坐在河岸上,看著被燈光照亮的彎彎河流,時而帶過來幾帆塑膠小船,載著食物,或是紙條。
有過了一會兒,貓玄的動靜再一次被發現。
“介意我坐在這麼?”貓玄半蹲在天玄身旁,輕聲問道。
天玄點頭,隨即挪了挪位置。
貓玄坦然坐下,足尖一不小心就觸及涼絲絲的河水。
兩獸就這樣坐著,也不說話,看著小船漸漸多起來天玄也戴起一邊耳塞。
貓玄明白時間很緊張,必須要…
“天玄,能聽我說幾句話嗎?”
“嗯”尚未徹底損壞的聲帶發出簡單回應,他能說出的也就僅限於此了,畢竟現在可供交流的本子不在身上。
“天玄,我想說的是…”貓玄看向天玄的側臉,深吸一口氣,說道:“你的出現,讓我的夢想不只是冒險。”
?天玄怔怔地扭過脖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貓玄泛紅的雙頰,甚至沒發現他已經逐漸靠近,自己竟也沒做出什麼動作。
貓玄:“我知道,這種話從我這樣的獸說出十分荒謬,不可理喻,但…天玄,我是認真的,我喜歡你。”
頃刻間,萬籟俱寂,天玄視線一黑,腦子一白,就什麼都聽不到了,那句告白不斷迴盪在腦海中,久久未散。
“貓玄,也喜歡我…?”天玄艱難地消化這短短几句話,眼裡寫滿了震驚,身前獸的輪廓也清晰了,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被對方握在掌心裡,熱流順著血管流向心臟,
貓玄把掌輕輕貼在天玄胸口處,說道:“你可否願意,與我攜手走完下半生的路?以愛人的身份。”
“你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好…”貓玄的臉上已經全然不見曾經的凝重和嚴肅,只有一覽無餘的摯城,在眼眶裡打轉。
恰好此時,一陣軟軟的風拂過兩獸熱熱的臉,帶進森林裡。
天玄笑著,眼淚就這麼隨著臉的上揚弧度滑落,停在下顎,像深冬被融化的一滴水即將回歸大海,卻又再次被凝結成冰。
“天玄,不願意麼?”
貓玄怯怯地開啟熊掌,那掌瓣下的“果實”瞬間活動起來,抓住自己的兩肩,抬起頭咬到一口棉花…
兩獸都沒有經驗,呆呆地注視對方,像是又一陣風拂過,然後自己的雙唇就被濡溼了。
天玄貼在貓玄身上,雙方都能感受到相互熱燥的心跳,與河中那束安靜漂著的紅白色康乃馨形成鮮明對比。
他們,更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