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祖母端起茶杯淺酌一口,不否認他的話,也不認同,“總有人想飛去更遠的地方,卻也有人只想要安安靜靜的呆在原地,小吳從小就聰明,學東西很快,卻也很喜歡玩,就這點和他那老老實實的哥哥不一樣,他想去各種地方看一看,我就想著,放他玩夠了他就會回來老實待著,卻沒想到,他不是念家的鳥兒,他嚮往飛得更遠。”
“他並非不念家,”穆南洲想了想,還是反駁了她的話,“老夫人,吳銘知道您病重的訊息是假,他這次本可以不回來的,卻還是自投羅網回來了,他想看看你們,也希望你們能理解他。與其說他不念家,不如說他不敢回,不敢面對家人的反對和質疑,他若是想離開,你們不會有機會抓住他的,說到底,他還是不願意傷害自己的親人。”
吳家祖母沉默著不出聲,顯然還是有話沒說出來。兩人對視一眼,魏梓煥道,“老夫人,當初您包庇吳銘放他出門時,不止是因為祖孫之情吧?興許您看到他嚮往自由的時候,也想到了曾經在深宅大院中仰望高牆之外的自己呢?您放走他,也是放走年少的自己,那個嚮往外面世界的沈家大小姐。”
“是啊……已經很多年沒人叫我沈大小姐了,他們都叫我吳夫人。”吳家祖母露出懷念的神情,搖搖頭道,“雖然康二的性子強硬了些,但她,卻是一心掛念小吳。我這個半截身子都踏進棺材的人,陪不了小吳多久了,有個一心一意的妻子照顧,我才放心走啊。”
原是如此,他們這才明白,為何吳家祖母這次也幫著吳銘的父母叫回吳銘,那康二雖是時常跑來吳家獻殷勤,卻也不符合吳家祖母心裡那溫柔賢惠的孫媳婦形象,只因她對吳銘顯露的十分真心。
確實,康舒雪喜歡吳銘的事,她自己鬧得全帝都都知道了,換做尋常姑娘,鬧到一半被吳銘這麼甩臉色早就放棄了。
“老夫人,您別——”穆南州剛開口,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了。
“祖母!你胡說什麼呢?!”門簾被大幅度掀起,吳銘憋紅了臉闖進來,顯然是聽到吳家祖母的話了。
吳家祖母有些意外,很快又鎮定下來,“小吳,你怎麼跑出來了?看你這凍的,快過來這裡烤一烤。”
吳銘站在門邊沒動,一雙眼睛睜得老大,“所以,祖母就是因為這樣想才跟著娘他們一起騙我?”
吳家祖母垂下腦袋,屋裡一時陷入沉默。魏梓煥和穆南州識相的起身離去,給祖孫兩人單獨說話的機會。穆南州經過吳銘時,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一些。
吳家祖母無奈的望著吳銘,“先過來坐著,站在門邊冷。”
吳銘握了握手心,一聲不吭的坐到離她最遠的那個位置,吳家祖母把暖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道,“你這孩子,怎麼還和祖母生氣呢?”
“……”他靜了片刻,才道,“祖母之前可不是剛才這麼說的,還跟我說不想讓我出去野,要找條鏈子把我拴在家裡。”
吳銘剛回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去找了吳家祖母,從未吵過架的祖孫在那天起了爭執,吳銘以為祖母背棄了承諾,認為家裡唯一理解他的祖母也站到了他的對立面,這個認知叫他心裡難受極了。吳家祖母為了讓他留下來,也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兩人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吳銘知道今天魏梓煥他們來找祖母,按耐不住跑來偷聽牆角了,終於是聽到了祖母偏幫爹孃的真正原因了。
原先的委屈化為心酸,吳銘轉過臉,藏住泛紅的眼角,吳家祖母道,“你當真不喜歡康二嗎?我聽說你救過她。”
“是,但我並沒有想讓她回報什麼恩情,我不明白她到底喜歡我什麼?我已經很明確的說過不喜歡她,可她卻是還能做到這種地步,就連爹孃也——哎!反正祖母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事事被人逼著走,更何況康舒雪這麼強硬的逼婚,我現在娶了她,指不定成親後她得拿著刀架自己脖子上逼我幹這幹那。”
“祖母知道,但她對你一心一意,她也跟祖母保證了成親後會聽你的話,”吳家祖母語重心長道,“好歹她心裡是有你的,推掉了她,萬一以後你爹孃給你找了個完全陌生的姑娘,不比現在糟糕多了?”
吳銘這輩子最頭疼的話題就是成親,他在外瀟灑了這麼多年,從沒想過這檔子事,世界大著呢,他還沒看夠呢!
“祖母,難道人就非得成親嗎?單身不是死罪,也不會被關進大牢啊。”
“嘿——你這孩子,人不成親老了誰照顧你?死了有子孫幫你料後事?”
“我沒殘啊祖母,能跑能跳的哪要人照顧?我老了可以請個貼身的僕人,就算被爹孃逐出家門我也能種一畝田地養幾隻雞,坐在田埂裡啃甜杆或者吃水煮蛋,那也餓不死的。等我死了隨便找個涼快的地方躺著,害怕的也不是我,再說有子孫哭喪又怎麼樣?還能給我哭活嗎?我都死了還管自己躺哪裡嗎?亂葬崗還是臭水溝都無所謂,好心人還能給我埋了呢。”
吳家祖母坐不住了,站起身輕輕戳了幾下他的腦袋,“你啊你,一天到晚胡說八道。真不願意考慮那個康二?祖母看她心眼不壞……”
老一輩的想法總是很難改變的,但吳銘卻是極有耐心的跟他祖母講了一遍又一遍自己不願意成親的理由,他想著這個從小就疼愛他的祖母一定會理解他的,就像他小時候坐在花園裡哭時祖母牽著他走出大門一樣。
吳家的先生總是比其他家裡多,大到為官之道,小到一言一行。偏生吳銘不是個愛學的,但爹孃和先生都極其嚴厲,幼小的吳銘承受不住那樣的重壓,偷偷跑出去玩,被抓回來後免不了一頓責罰,但他已經嘗過自由的滋味,越發膽大,小吳銘勇敢的向吳母訴說自己走遍天下的理想,最終卻被吳母重重懲戒了一番,他難過的跑到花園角落裡躲著,哭也不敢放出聲音,只能小聲的吸著鼻涕。
吳家祖母找到他時,耐心認真的傾聽了一個五歲孩童想看遍千山萬水的心願,她問他,“小銘想去更遠的地方嗎?”
孩童臉上滿是堅定,“我要去,雖然院子也很大,但外面的世界更大,也更精彩,我要出去看一看。”
吳家祖母沒有像吳母一樣駁回他的願望,而是道,“小銘是男孩,以後能走到很遠的地方去,等你看過之後,記得回來告訴祖母,外面是什麼樣的。”
吳家祖母牽著小吳銘一步步走出院子,跟吳父吳母說,“他想要自由,便隨他吧,吳家人世世代代精打細算,卻沒一個走遍世間,小銘想去,你們也不許再攔著他。”
後來的吳銘越走越遠,有時幾個月甚至半年都回不來,但他每次回來,都會跟吳家祖母講自己的所見所聞,每次講起來,吳家祖母都聽得興致勃勃,那是她這輩子都沒見過的。
……
“梓煥,我聽說陛下經常與你說起康家的大小姐?”
兩人走在吳家的長廊中,穆南州想起這一茬,順帶問了一嘴。魏梓煥點點頭,“康家的老二許給了吳家,大的那個,便是想往更高的地方去。”
穆南州能明白這一點,北夜皇年輕時不愛往後宮走,導致後宮子嗣單薄,與北夜皇同齡的傅如晦孩子都能打架和親了,他的孩子卻還在因為一個玩具而吵架的年紀。北夜這一代的皇親國戚中,也就屬魏梓煥傑出又合適,康和會盯著一個魏梓煥使勁薅也不奇怪。
“要是陛下知道你和阿泠的事,只怕會生好長一段時間的悶氣。”他總覺得北夜皇對魏梓煥多了幾分容忍和親近,就連生氣也只會生悶氣,興許是因為魏梓煥父母的關係,穆南州時常覺得魏梓煥投生到一個不錯的皇室,不像南朝有太多的彎彎繞繞。
魏梓煥面不改色,像是絲毫不擔心,“沒事,他生一段時間悶氣就想開了。”
兩人笑著往外走,在轉角處迎面碰上一個人,那人的樣貌與吳銘有七八分像,但吳銘是爽朗的性子,而這人的眉目卻透出老實和古板,正是吳銘的哥哥。
“殿下,穆公子。”吳淮客客氣氣的行了個禮,道,“二位是要走了嗎?我正好也要出去,一起吧?”
他這是有話想說,三人便走了一道。吳淮道,“家弟的事,不知兩位是如何想的?”
魏梓煥道,“說到底,我們只是外人,干涉不得吳家的事。本王倒想問問你這個哥哥是怎麼想的?畢竟你當年也是聽從家裡的安排娶親,你比我們更清楚是怎樣的感受。”
吳家大少爺,身任四品文官,於幾年前在家中的安排下娶了一個三品大臣的女兒,如今孩子都快出生了。他是吳家的子孫,也是吳銘的哥哥,更能理解那樣的感受。
吳淮沉默片刻,道,“若是可以,希望殿下和穆公子能幫幫他。”
“哦?”魏梓煥停下腳步,望著他挺拔筆直的背影,“本王以為,你會同吳大人和吳夫人有一樣的想法。”吳淮從來是孝子,更是世家小輩的楷模,他讀書勤奮,品德高尚,是個實打實的優秀後生。對於吳家長輩來說,吳淮就是按照他們的預想成長的。
吳淮搖搖頭,道,“那樣的感受,確實不好受,小銘從小就喜愛自由,他在祖母的庇佑下已經自由了這麼久,不該中途被人折去了翅膀。”
同行的路十分短暫,吳府的大門口,停著兩輛馬車,吳淮的妻子站在車前,隆起的肚子裡孕育著吳家的下一代子嗣。吳淮小心翼翼的將她扶上馬車,對二人告辭。
馬車遠去,穆南州道,“我記得,吳淮成親時,吳銘趕了回來,他問他的哥哥真的願意娶一個不認識的姑娘嗎?若是不願意,吳銘會想辦法幫他推掉這門親事,你猜吳淮怎麼回答的?”
兩人也上了馬車,魏梓煥道,“我猜,吳淮說,願意,並請吳銘喝了杯喜酒。”
穆南州嘖的一聲,“是這麼回答的,而且那杯喜酒還是吳淮親自給吳銘倒的。”
這個回答甚至都不用魏梓煥想多久,吳淮不似吳銘,他從小就聽話,聽了十幾年話的一個人,連自己的婚事也不會有自作主張的權利,或者說,他已經不在意了,反正最後也會是按照父母的安排。
東樓坐在車伕旁,道,“殿下,信部的卷宗已經整理好了。”
“快些回府。”穆南州哎的一聲,“我原本還想叫你去春居坐一坐。怎麼?融謹的事快完了?”
魏梓煥,“嗯,這件事,很快就能有結果了,明日,安陵謹就能被釘死在證據之下。”他也能帶著結果去找傅泠,然後就這麼陪著她。
穆南州道,“也好,我也許久沒見阿堰了,待這事結束,若他還沒回來,我就去潯城看他。”
魏梓煥忽然記起點什麼,看向穆南州,“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就是……你是,下面那個?”
穆南州靜了兩秒,呵呵一聲扭過頭去,“這個問題,就算是揹著阿堰我也不敢回答你。不過你怎麼會想起來這個問題?”
魏梓煥也沉默的扭過臉,“嗯……這個我也不好告訴你……”
而在另一輛馬車上,也是同樣的沉默,吳淮的夫人終是忍不住,握著他的手問道,“夫君,你怎麼了?我看你好像,有些失落?”
吳淮拍拍她的手,“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夫君小時候,我記得先生跟我說過夫君小時候十分安靜乖巧,不像小銘一樣淘氣。”
“其實……”
“怎麼了夫君?”
“沒什麼。”
吳淮還是嚥下了那句話,其實他也曾想像吳銘一樣做個“淘氣”的孩子。在吳銘偷跑出課堂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時,其實他很想去,可他不像吳銘那麼勇敢,嚴厲的先生和父母壓過了他渴望外界的念頭,於是他再也沒能握上吳銘伸來的手。
其實他很羨慕吳銘的瀟灑自在,但他還是拒絕了吳銘當初幫他逃婚的提議。他想,他已經循規蹈矩這麼久了,不差這一次。可吳銘不一樣,他永遠自由,他不該因為父母之言而成親,他這個哥哥能做的,也就只有請求那兩個人幫助吳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