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板車幾近同頻的抖動將傅源顛醒了,他捂著後腦勺支起上半身,一時的暈厥讓他覺得倒退的楓林有些不真實。
“啊!你醒啦?”麝珠坐在板車另一邊,腿上蓋著地衣。
他緩過勁,睜眼便與緊跟在板車後面的小蔣對上視線,無聲片刻,傅源默默放下捂著後腦的手,小蔣尷尬的笑了兩聲,“大皇子,哈哈……您醒了?”
傅源點點頭,回頭看了看前面帶隊的傅泠,轉回來問,“走多久了?本皇子怎麼暈的?”
他記得,自己跟傅泠正說著話,腦殼突然痛了一下,再後來就沒意識了。
“走了半個時辰了,”一旁麝珠回道,“將軍說,天上掉下來一隻鳥,你很倒黴被砸暈了。”
“……”什麼鳥威力這麼大?傅源感覺自己被糊弄了,“那那隻鳥呢?”
麝珠,“將軍心地善良,放了。”
這理由真他麼蹩口!!
傅源看她一臉天真又帶著點小自豪的樣子,扭過頭去不再問,這孩子看上去就很好騙,傅泠說什麼她信什麼。
傅源後來去問過傅泠,她一口咬定就是鳥掉下來砸暈他的,傅源對此事抱有十分的懷疑,但他身上除了腦袋被砸了一個包外沒別的異樣。傅泠明顯瞞著他什麼,問又問不出來,他識趣的不再提這件事。
回去的腳程比來時快,小半月的時間他們就回到了靖城,傅源在靖城歇息了兩天。這兩天他也沒閒著,經常跑到傅泠書房裡跟她說話,麝珠一看到他就氣得跺腳,因為只要他一來就代表自己得識相的離開,傅泠和傅源的談話內容不是她能聽的。
“這小丫頭,好像很嫌棄我?”
傅泠點點頭,“不是好像,是事實。”
傅源不明就裡,自己哪裡惹麝珠了?他搖搖頭,坐到椅子上,一旁的桌上擺著一壺幹茶葉,他“哎”一聲拿起來聞了聞,清香怡人,“嚯!你還挺挑嘴,是我以前怠慢你了。”
旁邊剛好有一壺燒開的水,傅源便動手開始泡茶,傅泠張張口,沒出聲,算了,他泡茶的手藝比她好,不算糟蹋這梅花茶。
他邊泡茶邊道,“蘭宇軒的生意這幾年做得有些大了,已經有官家盯上了,你叫他們注意著點。”蘭宇軒是聞堰的產業,也是他們在都城的情報網,明面上的掌櫃是鋪裡一個背景清白的夥計,這樣一個沒有靠山的鋪子做大,自是會引得官家生出將它佔為己有的想法。
傅泠道,“好,我知道了。朝臣那邊怎樣?”
傅源皺起眉,道,“這幾年入朝的官員大多是些廢材,走關係,搭金橋……新人無能,老官也渾渾噩噩,他們年事已高,眼見父皇無心朝政,勸說無果,便只想著熬到致仕,到時撒手不管,回看自己年輕時的豐功偉績,也算圓滿。”
他頓了頓,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傅泠,“說難聽點,也就是靠各個邊境的將軍們守著了。”邊境的守關將軍們,還大多數是跟隨南朝先祖打江山的老將軍們的後人,世代鎮守邊關已經不全是因為龍椅上的皇帝了,更多是因為世代相傳的信念和責任。
傅泠沒說話,傅源嘆口氣,轉開了話題,“我明日就啟程回去,父皇那裡要是有什麼動作,我會立馬派人跟你傳訊。”
傅泠燒掉了厲青棠送來的信,道,“好,蘭宇軒裡有一批人,關鍵時刻可以救你一命,你知道怎麼聯絡他們吧?”
“我知道。”
“嗯,我阿孃那邊……”
“放心,宮裡有我的人,我回去後會嘗試跟雲貴妃搭上線,有什麼訊息也會通知你。”
傅源第二日就啟程回都城,他剛離開沒幾日,傅泠就蠱發了。那日她正坐在書房裡處理公務,麝珠在一旁看她娘留給她的書。
厲青棠推門進來,肩上站著那隻瘦了不少的老鷹。他把一封信推到傅泠跟前,傅泠笑道,“怎麼來這麼多信?”
厲青棠走到窗前,把肩上沉甸甸的老鷹弄到窗臺上,“阿堰話多,他一次要寫很多。”
傅泠望著信上的內容,好笑道,“是啊,他連阿公一天吃幾碗飯跑幾趟茅廁都要寫……哦!他說蕭叔這幾天拉肚子了,叫你寫信慰問蕭叔。”
厲青棠沉默了,良久才道,“怎麼……慰問拉肚子?”
傅泠哈哈笑著,轉回臉看那密密麻麻的信件。突然眼前一黑,四肢傳來劇痛,信從她手裡掉落。厲青棠最先發現她的異樣,心道不好。
“阿泠!”兩人的聲音漸漸扭曲模糊,傅泠感覺自己下巴處溫溫熱的,她顫抖著手艱難的摸了一下,手上黑紅的血生生刺進她的眼睛。
又發作了,這一次比上一次還疼……明明身子很冷,可血液卻燙的好像要把她燒成灰燼。
她頭一歪,徹底失去意識,血滴到地面上,滴答……
滴答,滴答……昏暗潮溼的地牢地面上滴落幾滴水珠,靴子輕踩過長時間匯聚而成的一灘水,魏梓煥面色陰寒的走出地牢,東樓接過下人遞來的披風給他披上。
主僕二人靜默不語,穿過富麗堂皇的宮殿,走到了召安殿前。東樓在門外止了步,聚喜關上門,站在他的對立面,笑吟吟道,“大人辛苦,一路將那叛賊融謹緝拿回帝都。”
東樓臉上無甚表情,“分內之事,多謝公公關懷。”兩人的話題就這麼掉到地上,聚喜尷尬的轉過身,他一直覺得魏親王身邊的人各個都冷得跟塊兒冰似的,不太像個活人。
殿內,案臺後的北夜皇放下毛筆,道,“梓煥,怎麼樣了?”
魏梓煥搖搖頭,北夜皇蹙起眉頭,道,“他既然不肯開口,就這樣耗著,時間我們有的是。”
時間緊迫啊,魏梓煥心想著,面上卻不動聲色。北夜皇話音一轉,道,“朕寄去玉陽的信,你可有看過?”
北夜皇送去的信,除卻正事,就是關於康舒雨的。魏梓煥垂下眼簾,道,“陛下的信,豈敢懈怠。”
北夜皇點點頭,試探性的問道,“你覺得,康丞相的大女兒,如何?”他沒說康舒雨的名字,而是提起她的身份,話裡話外都在提醒魏梓煥,這是個不錯的人選。
然而,魏梓煥好似聽不懂,道,“陛下,臣不喜歡。”
北夜皇道,“你不喜歡沒關係,只要她是康家的女兒。”
魏梓煥,“不說她是誰的女兒,就算她是丞相本人也不行。”
北夜皇被他噎了一瞬,剛張口準備再努把力,魏梓煥趕在他前,“陛下,臣不需要賢內助,也不需要什麼繼承人,臣只想娶心愛的女子。”
“臣這一生都不想留有遺憾。”
北夜皇望著他的眉眼,有剎那的恍惚。
……
畫面一轉,他眼前出現一片桃林,那個面容絕美的女子臉上洋溢著幸福,華麗的長裙劃出一道美麗的弧度,她眼中帶著純真和對未來的期待,“我這一生都不想留有遺憾,我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
眨眼間,飄落的花瓣淡然失色,變成白雪,美麗的女子臉上露出絕望,哽咽著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你……又騙人……我們以後不要再見了,此後,緣分盡斷!”她轉身離去,步伐極慢。
漫天的白雪又在頃刻間轉為高堂的紅綢,滿堂賀喜的賓客,一臉笑意的新郎,蓋著蓋頭的新娘,新人對拜,新娘的蓋頭下落了一滴淚。
再見面,那年輕時就貌美的女子依舊動人,卻成了別人的妻子。她抱著自己的孩子,走得越來越遠。後來她丈夫死了,她也逐漸崩潰,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煎熬多年卻依然苦果未改?她質問著自己的孩子,又像是在質問著誰。年輕時那天真的願望終究是落空了。
人的一生,怎麼可能不留遺憾?
……
“陛下?”
北夜皇如夢初醒,道,“你這般說,可是因為有喜歡的人了?”
魏梓煥眸中浮現一絲溫柔,“是。”
“哦?是何人?”
“待時機成熟,陛下會知道的。”
魏梓煥步行出皇宮,東樓跟在他後面,兩人像來時一樣步伐緩慢,踩碎了一地的枯葉。
“東樓,她離開多久了?”
“殿下,已經半個月了。”
魏梓煥哦的一聲,“算算時日,她也到了。我們的動作要快一點,在入冬前趕回去。”
東樓應了聲,道,“殿下,南部有一條訊息,但信部說這條訊息沒有太大價值,不知該不該上報給您,便傳給了我。”
南部,就是南朝以南的國度了,魏梓煥道,“以後關於南部的訊息,通通上報。”
東樓,“是,殿下。南部的探子來信,說寧雲,洛明,豐水等九個國家秘密組建了一次使者議會,據探子觀察,幾國在商量貿易互通之事。”
這些都是發展中規中矩的國家,此前也有過同樣的情況,基本都是關於經濟貿易的交流。魏梓煥點點頭,“知道了,讓南部的探子多注意,尤其是南朝周邊的動向。”
……
傅泠自那次蠱發後,休養了半個月又能騎馬打架了,少了魏梓煥的管教,她又放肆了起來,偶爾上街打幾個混混地頭蛇,或是揍幾個境外的山賊野匪,麝珠跟在她旁邊加油打氣,還會喊幾句“將軍好帥”。
於菟軍定期一次的晉銜中,何山拔得頭籌,以出色的殺敵成績成為了小隊長,小蔣加入了他的隊伍裡,葉紅也如願以償,加入了先鋒隊中。老黑和陳小四等人經過充滿血性的磨礪,也從最初的逃兵蛻變成現在勇敢的戰士。
傅泠閒的無聊,藉著表揚他們的由頭在軍中擺了酒肉宴。那天晚上他們醉得醉,撒酒瘋的撒酒瘋,嚴格算來,這是他們來到靖城除了過年後第二次這麼快樂。
傅泠被梅初盯著不讓喝酒,只好在城樓上替他們放哨。她坐在城牆上,眺望遠處的邊界,夜晚將無邊無際的遠方化作張著血盆大口的惡獸,若是沒有人甘願站在前方做第一道防線,它將吞併身後的萬里家國。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傅泠回頭,望見梅初微紅的臉,厲青棠也跟在他後面。
“怎麼了?坐在這裡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傅泠笑了一聲,“可能是以前笑多了,導致現在不笑的時候你們就覺得我不高興。”厲青棠單手支撐跳到傅泠旁邊坐著,傅泠挪了挪給他讓了點位置。
厲青棠道,“那你現在也不像以前愛笑了。”
傅泠愣了下,聽到大師傅的哼唧聲,“小娃娃才多大點,天天拉著一張臉,跟那群老傢伙似的。”
傅泠,“等老鷹飛回來,我立馬寫信跟阿公蕭叔他們告狀。”
“嘿——得了吧,讓人家歇歇吧。你沒看那老鷹現在都瘦了兩圈嗎?比院裡那唯一的公雞都瘦。”
“胡說,那是強壯了,可不像那隻公雞天天追著母雞生蛋,那叫虛的。”
“放屁!我天天一頓五頓沒少喂!虛是不可能的!”
兩人為配種公雞到底是虛還是瘦爭了幾句,傅泠偏頭看向厲青棠,“你來說那隻雞是——”
聲音戛然而止,厲青棠望著遠方出神,神色中透露出幾分惆悵。傅泠知道他在想什麼,連梅初也沒再出聲,靜了片刻,她道,“很像吧?像我們在潯城的時候。”
在潯城夜裡站崗的時候,他們就會坐在那堵又高又厚的城牆上,一邊說話一邊盯著境外,商量有空去哪裡玩或是細數自己在戰場上的高光時刻,那時候的他們,年少的憧憬著未來,幻想自己像老將們守著潯城漸漸老去的模樣,可他們還是離開了潯城。
厲青棠點點頭,“少了人,很多人。”
梅初被他們感染得也有幾分憂鬱,站在他們兩人身後說道,“我年輕的時候經常聽老將軍說,將士不死,城池不滅,一個合格的將軍,要愛著他守護的那座城。那時我便問他,倘若有一天,親人被俘,需以一城交換,他會換嗎?他說,不會,只會在親人死後,用敵人的頭顱祭奠親人。那時候,我覺得有些殘酷,但後來覺得,這才是一個將軍。百姓的命也是命啊,成為將軍,並不是讓人用著那份權利滿足自己的私慾,而是,守護。”
“來到靖城後,我時常會想一個問題,今天也想問一問你,阿泠,如果是你,你會怎麼選?”
選擇親人還是整座城池的百姓?傅泠沉默著不回答,她一時想不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梅初嘆口氣,拍拍她的肩膀,“時間會帶來答案,或許你外公,也是希望你成為一個合格的將軍。”
隔天那隻被梅初當做瘦弱的老鷹就飛回來了,厲青棠看了眼信的內容,臉色突變,拔腿奔向書房。傅泠愣了片刻,立馬找到院裡餵雞的麝珠,“虎尾參,可以清淨任何毒是嗎?”
麝珠迷惘的點頭,傅泠向她討要了虎尾參,麝珠雖是不解,卻也聽她的話。傅泠又問了她使用的方法,抓起盒子就走,麝珠跟在她身後走到半道,她轉身從腰間取了只玉佩給她,“我再給你一封信,你帶著它去玉陽,找城裡的親王府,裡面有個老管家看到信知道怎麼辦,你在玉陽等著殿下他們回來。”
“為什——”
“聽話!你去玉陽待著!等他們回來!”傅泠難得對麝珠用了十分嚴厲的語氣,麝珠愣了愣,點點頭垂下腦袋。
麝珠回屋收拾東西,聽到屋外的動靜,她走到窗邊,看見院外穿戴整齊還揹著包裹計程車兵們正快速往外面趕去。
“快!動作快!遠途軍需迅速上車!兩刻鐘後出發!!”
遠途?於菟軍要遠途出戰?麝珠潛意識讓自己快點去看個究竟,揹著一小包東西就往外跑去。剛來到傅泠的院外,就聽見裡面的爭執聲,是梅初和傅泠。
梅初,“你當真要南下!?那靖城呢?於菟軍隊一旦撤出,邊境外那群虎視眈眈的就沒人攔了!”
傅泠的聲音隨之響起,伴隨著盔甲輕微的碰撞聲,“是!南境正處於水深火熱,更無人支援,他們單軍作戰,勢薄力微,叫我坐在這裡等訊息?我能等來什麼?!等他們全軍覆滅的訊息嗎?!”
梅初,“可你當真能不顧都城裡坐著的那位嗎?你不是還想將你娘帶出來嗎?況且你看看你的身子!你冷靜一些,我和青棠帶著一支隊伍去,你就在靖城待著,等到身子好了再說這些!”
院裡靜了片刻,傅泠才道,“不,梅叔,我不是小孩了,你攔不了我,這一趟我必須去。”
麝珠聽見她的聲音裡帶著哽咽,似是艱難的從喉嚨裡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那是我的家,是養大我的人,我真的,太想跟他們在一起了……”
梅初嘆了聲氣,腳步聲動,麝珠來不及躲藏,撞進兩人眼裡。傅泠眼眶微紅,溫柔的對她道,“去吧,去玉陽,去那裡等他們。”
麝珠拽著那封信,沉默的點點頭,她大概能感受現狀的緊張,乖巧的坐上了去玉陽的馬車。車子駛離的瞬間,她透過窗縫看到大門前集結的於菟士兵,他們穿著黑衣黑甲,肩上是白虎徽章,何山,小蔣,老黑,龐濤,蘇宇,厲青棠……很多熟悉得面孔都在,傅泠和梅初走出來,利落上馬。
待馬車遠去,傅泠望著身後幾年一點點招來的十萬兵馬,道,“此去九死一生!眾將士可願跟隨?如若不願,便留守靖城。”
無人站出,士兵們高喊,“誓死追隨將軍!”
傅泠看向梅初,他坐在馬上,帶著嵩酒的那把黑弓,向她點頭。傅泠回頭看向他們來靖城時的路,當初他們四百人馬一步步踏出故鄉,如今,她要帶著數萬兵馬援助她的故鄉。
“梅叔,我想好那個答案了,我不是個合格的將軍,我只想要我的親人活著。”她一拉馬繩,義無反顧踏上歸鄉的路,“出發!”
永寧二十年,寧雲,洛明等九軍聯盟,向南朝寫下戰書,首戰南境潯城,公潯軍以二十萬兵馬迎戰,鏖戰數日,求援無果。
同年,北境於菟軍傾巢南下,勢不可擋,意圖支援潯城,傅氏皇帝知訊,派人阻攔不成,皇帝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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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滄淵 ——滄海,深淵
深淵滋長罪惡,不擇手段的絞殺那水中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