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陷阱陣中的話就沒救了——馬失禮一瞬間做出了判斷。
林中什麼東西咻然作響,這是佈下陷阱陣的獵人對下墜的他射出了一箭。
如果他還是那個女神加護傍身的勇者,那至少有四十種脫身的手段。但此刻他已經別無選擇。情急之下,他只得放手一搏,輕觸胸前項鍊上的魔石。
“Eas!(輕風)”
馬失禮將古老的神語喊出口的瞬間,魔石光芒一閃,他下墜的勢頭頓時被空氣一阻。他心裡慶幸著,還好嘉兒作為一名法師已經算是一流,銘刻的法術釋放速度很快。
原本算好提前量的羽箭從他身下飛掠而過。錯過的瞬間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箭身,身子被一帶,竟是隨著箭矢一道飛了出去。
嘉兒被譽為小賢者,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由她銘刻下的這道輕風術效果當真誇張。原本只是想借箭勢改變落點,沒想到竟然身體竟然輕盈到這個地步。
“什麼情況?”已經搭起下一支箭的獵人目瞪口呆。“還有這種操作?”
剛剛趕到獵人身邊,法杖指著陷阱陣中提前施法的女法師也一時愣住了,剛開始誦唸的法術頓時消散。
“好強……”她有些難以置信,光就這手讓一個成年男子輕盈如羽毛的輕風術,對手魔力控制的等級就遠在她之上。
馬失禮被箭矢帶飛出去,在空中確認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就在十幾米開外的大道上,盾衛和劍客仍站在六芒星勞的陣內,顯然法師還沒來得及施術解開它。箭矢在離地約二十米的高空失去了速度,但他並沒有鬆開手,任由身子跟著箭斜斜下墜。
在接近一顆較高的樹時,他調整姿勢,左腳踩在枯葉已經落盡的枝幹上,側向一躍。
這一跳又是越出十餘米。然而過輕的體重讓他無法掌握重心,身體在空中便失去了平衡。落地時他頭朝下撞在一棵樹上,輕風術也在這時到達了時效。於是他重重摔在地上。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翻身坐起,雙手往腳上的鐵夾底一探,扣開卡口,腿上的壓力頓時一輕。
他雙手握住鐵夾的兩瓣,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掰——
“呃啊……”
即便是馬失禮也不禁痛哼出聲。
傷口很深,幾乎可以見骨,血流不止。但他沒有時間進行包紮,趕緊起身,拖著傷腿便開始往樹林深處逃跑。
如今右腿和右肩都遭到重創,正面交手已經連做好防禦都不可能了。而且在叢林裡跟一個獵人捉迷藏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一個明智的選擇,循著血跡很快就會被追上。他不斷思考,卻怎麼也沒有脫身的良策。一咬牙,忍著劇痛邁步小跑了起來。右腳的每一步都讓他感覺自己將要失去意識。
為什麼自己非得遭到這種待遇?馬失禮不住喘著氣,感覺注意力已經開始渙散,失血過多的症狀正在緩緩體現。他使勁搖了搖頭,思緒卻仍是不住地飄渺起來。
為什麼我非死不可?為什麼非得選我當勇者?為什麼要由我來承受這一切?為什麼?憑什麼?
身後已經隱約可以聽到腳步聲。即便在這種狀態下,他依然能精準的判斷出對方有五個人,在身後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堅韌的弓弦被拉至圓滿,隨後是顫動的嗡鳴。什麼東西朝著他的後心直飛過來。
他心頭忽然一股無名火起,側身跳開,左手僅憑聽力抬起一握,竟是生生將飛來的箭握住。
啊,就是這個感覺。
女神的加護曾帶給他的超乎常人的五感和反應。看起來這份感覺似乎還在,可是體內的魔力依然空空如也,體力也將要燃到盡頭。
為什麼?如果感覺還留著的話,倒是把力量也留下啊混蛋!
馬失禮猛然轉身,抬手一擲。箭矢竟以不輸來時的速度飛了出去。
追在他身後的冒險者們沒想到他冷不丁來這麼一出,趕忙躲閃。被箭矢直刺的女盜賊更是嚇得抱頭蹲下。箭飛掠過她頭頂,射在身後的樹幹上,箭尾仍不住顫抖著。
冒險者們被這一下給鎮住了,望著釘在樹幹上的箭一時竟是忘了追擊。
馬失禮轉身再走,手幾乎是扒著樹幹把身子往前拉扯。同時他有些後悔,剛才這一手對左臂的負擔太大了,此刻完好的左臂已是有些發軟,真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在越過一顆粗壯的山毛櫸時,前方卻忽然出現一個嬌小的身影——
居然還有埋伏?!
他一瞬間絕望了。他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上。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
不對,不是埋伏。
矮小的身材,破破爛爛的罩衫,棕紅色的長髮,雪白的肌膚,以及頭頂兩支微微凸起的角。
魔族?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裡離韋斯特遠了去了!而且……還是個幼年魔族?
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冒險者們來了。
“快跑!”馬失禮喊道。
魔族的腦袋可是很值錢的。如果被以貪婪著稱的冒險者看到,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眼前的魔族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完全無視了馬失禮。她眨動著眼眸,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身後,隨後邁出一步,抬手一揮……
馬失禮只覺得一陣強風颳起,吹得他喘不過氣。他不由抱住腦袋伏地,以防自己被吹飛出去。身後一陣嘈雜,樹木折斷,枯葉翻飛,其間還夾雜著什麼人的驚呼聲。
大風一刮即過,馬失禮不由轉頭,發現來時的小樹林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殘破的空地,哪裡還有五名冒險者的身影?
他萬分詫異:他知道魔族有多強悍,卻沒想到幼年的魔族也能有這種力量。他不禁嘆了口氣——都叫你們快跑了……
隨後他注意到土地上殘留著一些仍在逸散的法陣殘骸,有守護之陣,也有法師的靜謐之陣。看來盾衛和法師還是做出了些許反應的,只可惜並沒能改變結局。
不過有兩個防禦型法陣抵擋,冒險者們應該也不會受太大的損傷……
想到這裡,馬失禮鬆了一口氣,隨後失去了意識。
朦朧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馬失禮睜開眼,發現自己還活著。他坐起身來,發現那個幼年魔族正蹲在自己身旁,伸出雙手對著他的右小腿,聚精會神地釋放著什麼法術。
原來如此,這股包圍著自己的暖意,原來是治療術。
他動了動肩膀,一陣劇痛讓他倒抽一口涼氣。血已經止住,但傷口仍在。畢竟治療術只是只能加速傷勢恢復的應急處理。
魔族少女這才注意到馬失禮的醒來。她抬起眼睛望著他,手上卻沒有停下來。
除了那白到病態的面板,以及頭頂微微隆起的雙角,眼前的魔族少女至少看上去跟普通人類小姑娘無異。馬失禮正尋思著說些什麼,魔族少女倒是先開口了。
“血止不住……”
“真的假的?!”他大驚失色,趕忙俯身去看。被鐵夾的鋸齒咬出的一排傷口觸目驚心,仍不時淌下幾滴血來。
“這不是已經快止住了嘛。”他鬆了口氣,隨後發現大地一片昏黃,抬頭望去,南斯威特山的夕陽正緩緩下沉,此時竟已是傍晚時分。
“……你為我治療到現在?”
小姑娘木然地點了點頭。
“呃……”馬失禮有點無語。治療術效果雖然不大,消耗法力卻是不少。她能為自己持續施法一整天,只能說魔族的魔力真是深不可測。
但一天下來,肩上的傷口確實已經開始長出新肉,但腿上居然連血都沒止住,可見這確實是一個幼年魔族,對法術的掌控力完全是初學者級別。
“你叫什麼名字?”馬失禮問。
“特溫斯。”
他輕咳一聲,說:“謝謝你,特溫斯。”
魔族小姑娘眨了眨眼:“不用謝,馬失禮。”
“……”馬失禮沉默了兩秒,猛地往後爬了幾步。
特溫斯的治療法術被打斷了,站起身來看著他。棕紅色的長髮從她的肩頭垂落下來,像是夕陽下的一掛瀑布。
“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馬失禮警覺道。
“有人讓我來找你。”
“……誰?”
特溫斯歪了歪腦袋。
“不知道。”她說。
“……找我做什麼?”馬失禮有些害怕。魔族極度好戰,逮到誰都要一對一單挑。以往倒是無妨,現在的他可經不起這麼折騰。
“不知道。”
“啊?”馬失禮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那你……”
“不知道。”這次他還沒問完,特溫斯便開口道。“我只知道要來找你。”
他沒有說話,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我很混亂,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少女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年輕人的眼睛。“我想我得跟著你,只有這樣才能找到答案……”
“你居然還要跟著我?”馬失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姑娘點了點頭。
他不禁扶額。開什麼玩笑!
“我不知道誰叫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也很感激你救了我。但想就這麼賴上我是不是不太合適?”他指著特溫斯說。
特溫斯皺了皺眉,看上去有些為難。
“……可我救了你的命。”特溫斯說。“從那些人手裡。”
這倒是事實,馬失禮無言以對。
“馬失禮,忘恩負義。”
“嗚——”
以那般純潔無瑕的臉龐和平淡的語氣進行的批判真是直戳人內心深處,馬失禮的心靈遭受了巨大的暴擊。正想著該怎麼說服她,卻見小姑娘眼中竟隱隱泛起了淚花。
他一愣。
魔族,居然會哭?
印象中的魔族除了戰鬥時的面無表情就是打贏慶祝時後的哈哈大笑,笑得舌頭直顫,那模樣真是要多欠揍有多欠揍。但從未聽說過魔族會哭——
“別別別,你別哭啊!”馬失禮慌了起來。“你這個人怎麼這個樣子!話說得好好的哭什麼!”
特溫斯眨了眨眼。眼中的淚水顫顫巍巍,搖搖欲墜,看得他頭痛不已。
“好吧好吧,腳長在你身上,要跟就跟著吧……”他深深嘆了口氣,放棄了抵抗。他只能安慰自己說,好歹人家救了自己。
特溫斯聞言,一個深呼吸,岌岌可危的淚珠竟是硬生生給收了回去,黑珍珠般的雙眼被潤溼後,閃閃的格外有神。
魔族居然還有這種技能?馬失禮想著,一個叫安潔的姑娘忽然閃過心頭。
“嗯?”特溫斯歪了歪腦袋。“怎麼了?”
“沒什麼。”他柔和地笑了笑。
“馬失禮,笑得好惡心……”特溫斯皺起了小眉毛。
無錯書吧他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含著淚撕開身上的披肩對傷口進行了簡單的包紮,將從冒險者手裡搶來的“滅世雙刃”插到腰帶裡,馬失禮一瘸一拐朝大道走去。
“跟著我歸跟著我,你可不能給我添麻煩啊!”他不知第幾次叮囑道。
特溫斯彷彿根本沒在聽,邁著小小的步子跟在他身後。
“馬失禮,走得好慢。”
“沒辦法啊我是重傷員!”
“真沒辦法。”特溫斯一臉老成地嘆了口氣,一看就是在學馬失禮剛才的表情。只見她小跑到他身前,略略彎腰。
“……你幹嘛?”馬失禮問。
“揹你。”特溫斯說。
“開什麼玩笑!”他喊道。
特溫斯直起身回頭,一臉嫌麻煩的表情。她撇了撇嘴,二話不說,轉過身來就是一拳,打在他的小腹。馬失禮被一拳打得有氣出沒氣進,頓時兩腿一軟癱了下去。
特溫斯接住他的身子,往肩上一扛,轉身便走了起來,腳步輕盈,蹦蹦跳跳。
馬失禮掛在身高只有他一半的特溫斯肩上,宛如一塊隨風飄蕩的抹布,手腳都快觸到地面了。但他完全無力反抗。好不容易緩過氣來,無力道:“你這樣,我很為難。”
“為難什麼?”
“你前進的方向有座城,裡面有一群想弄死我的糟老頭子……”馬失禮嘆道。“至少,往反方向走好不好?”
特溫斯“哦”了一聲,轉過身迎著夕陽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