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阡陌道。
外圍是綿延的群山,裡面則花草點綴,亭臺相接,為一處幽靜雅緻的大庭院。
“風潮空嘯千浪海,雲波未逐百世態;雙劍秋華踏塵月,影旋銀姿開宗岱。”
隨著威嚴自矜的詩號,一名極為美豔的中年女子,出現在沐紫瑛身前,儀態悠悠地接過她手中的茶盞。
沐紫瑛儘管自命不凡,但在自己的師尊法雲子面前,常有自慚形穢之感。
自己的師尊實在是太美了,一頭粉紫色的長髮垂至腰間,細長的雙眉斜斜飛入雲鬢,既帶著萬般風情,又帶著一抹凌厲。
挺直的瓊鼻,櫻色的小口,盈手一握的纖腰,若不是前胸包裹的極為嚴實,想必任何男人見了都為之心動。
可從未見過師尊與男人交往過,阡陌道中也只有女弟子,這讓沐紫瑛為師尊感到幾分遺憾。
“師尊,今天的茶味似乎有點沉。”
法雲子細細品嚐著略帶苦澀的茶味:“沉,才能品得茶香。”
“沉,也是沉默,代表什麼也不能說。”
“過去本該沉埋。”
“若是到了掩藏不住的時候呢?”
“那就選擇面對。”
沐紫瑛聽師尊這樣說,打消顧忌,將她最近碰到的事情一一說來:“……羽人非獍走後,我趕到碧江,果然見到了一個人,似是師尊的故友書。”
聽到羽人非獍時,法雲子眉頭一挑,不過並沒有打斷徒兒的話,直到沐紫瑛說出書,她才詫異地放下茶盞。
“書?這怎有可能?”
沐紫瑛很肯定自己的判斷:“依照師尊給我的圖象,那個人戴著書的面具,乘坐一艘飄舟,出現在碧江。不僅如此,我與他交手三招,他的武功不差,招式也很特殊,是我不曾見過的武功。”
“除了面具還有什麼特徵?”
“他念了一首很怪的詩,只有六句。”
“將之吟出。”
“君宰環宇造天機,絕臨日月吟嘯馳,書論文武神隱儀,劍揮凌雲渡人師,飛縱山川一道眉,仙畫紫微彤傘隨。”
法雲子向來不形於色,聽到這六句話,臉上竟然露出一絲慌亂。
沐紫瑛心中一緊,為何師尊聽到故友竟是如此神態?難道當年書之死與師尊相關?
“師尊?”
“他的確是書,這是當年參與「造天計劃」六人的聯絡暗號,六人當中只有君才清楚每個人的身份,其餘五人皆靠面具與暗號相認。”
“原來如此。”
“不解的是,當年他如何逃過死劫,又如何從極天峰的冰層出脫身?”
沐紫瑛已經探查過了極天峰,她回憶著極天峰的情況:“冰層由人以外力打破,且現場殘留著電流的痕跡,不可能是那名書自己破冰而出,否則他早就該出現了。”
“或許是有人助他。瑛兒,你代師父注意碧江的動靜。”
“好,我知道了。”
沐紫瑛離開阡陌道,匆匆奔向碧江。
卻不知法雲子徘徊片刻,也隨之離開了阡陌道。
數十年未出岱山,本以為沉封的過去再次被人掀起,法雲子才知道自己並未真正放下往事,放下那個人。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山中樹葉已是繽黃,江草滾落著昨夜的寒霜。
受淚陽奇象的影響,苦境大部分地貌還殘留著灼烤與冰凍的痕跡,不過樂觀的苦境人破冰的破冰,施肥的施肥,在田地裡重新灑下希望的種子。
羽人非獍與殷末簫站在碧江岸邊,這是中游至下游的分界處,波濤轉為平緩,扁舟經過此處,一定會減緩速度。
除了他們兩人,還有大批的江湖人散落在碧江兩岸。
羽人非獍冷眼掃過,混居在人群中的忘殘年與桑道涼朝他點了點頭,三人心照不宣。
岸邊的桑道涼乃紫宮太一假扮,真正的桑道涼則在扁舟上,以死而復生的“書”釣出當年的同夥。
殷末簫身形一閃,穩立於碧江之上,頓時江水逆流,將順水而下的扁舟阻攔在江中。
如此實力震驚了兩岸的觀眾,有人認出了教祖的身份,苦主們紛紛叫嚷起來:
“法門教祖,請替我們找出真相,懲罰兇手!”
“找出真相,懲罰兇手!”
“找出真相,懲罰兇手!”
群情激昂中,挺立潮頭的書卻是不慌不忙地問道:“閣下為「三月浩劫」而來?”
“南武林的悲劇,法家追查已久的慘案。”
“碧江盡處,自有分曉。”
“閣下不知江水已停,此船難至盡頭。”
“那吾只好重回上游。”
“前路崎嶇,回頭太難。”
“那真相只好隨波沉沒了。”
見書絲毫不改口風,殷末簫知此人心志堅定,到下游再吐露真相必有其不得不為的理由,於是改變了策略。
“在下法門殷末簫,想要此舟順行,請閣下回答吾三個問題。”
“三個問題之後便是風平浪靜嗎?請說吧。”
“閣下名何?如何?為何?”
“你要問的是吾的身份?如何得知「三月浩劫」的真相?又為何堅持行至江盡頭才公開真相?”
“與智者談,果真省心。”
無錯書吧這三個問題也是全場觀眾都急於知曉的問題,瞬間,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眾人無不屏聲靜氣地傾聽書的答案。
“因為吾曾經是「三月浩劫」背後的陰謀家。”
話音甫落,岸邊大亂,部分急躁的人沒有等到後面的回答,便向江中衝去:
“果然是陰謀家!”
“為先人償命來!”
“殺了他!”
就在刀劍,拳掌,暗器衝向孤舟時,殷末簫手指輕輕一彈,江水如箭雨流星一般射向出招之人,逼得這些人不斷後退,遠離岸邊數里。
逼退眾人,殷末簫繼續問道:“還有兩個問題你尚未回答。”
“吾為何堅持這麼做,待吾雙足踏地之時,必給天下人一個交待,至於吾是誰?”
只見書單掌高舉,擊向這片逆行的江水。
轟隆一聲,紅光灼目,水霧瀰漫,江水受了高溫快速蒸發,轉眼間只剩一半。
殷末簫見多識廣,立刻認出這是何人之招:“烈陽照雪!”
“飄舟藐天地,神隱不知處。”
煙霧瀰漫中,孤舟再次啟航,朝向下游飄去。
殷末簫沒有再阻攔,默然回到岸邊。
羽人非獍理解他的心情,淡淡問道:“教祖以為陰謀家都是十惡不赦之人?”
“飄舟神隱,曾是行俠仗義的一代奇俠。”
“六人之中,除了飄舟神隱與法門中關押的那名罪犯,還有四人的身份未曾揭開,我們順流而下,保護他的安全吧。”
“吾正有此意。”
兩人悄然隱去行蹤。
沐紫瑛自隱秘處轉出,望著空無一物的江面沉思。
忽然,桑道涼出現在她面前:“沐姑娘,此事牽聯重大,你為何會出現在此?”
“你認識我?”
“這……在下乾軸不動·桑道涼,有過一面之緣。”
沐紫瑛想不起自己何時與桑道涼有過一面之緣,不過自羽人非獍出現後,她著實去打聽了一番忠烈王府,知道這名桑道涼亦是王匾上的留名者。
“你在保護舟上的人?”
“飄舟神隱乃是桑道涼的前輩。”
“那就希望此舟能平安到達下游吧,請了。”
“請。”
沐紫瑛不願多說,急急朝著下游奔去。
遠處高峰上,法雲子將江中一幕看在眼裡,「烈陽照雪」之招使出,她最後的一絲懷疑也打消了。
法雲子有種預感,當年的造天盟友,也許出現在這條江邊的並非她一個人。
不過法門教祖現身,會不會驚退故友呢?
與殷末簫並排而立的那名年輕男子,氣質出眾,根基不凡,法雲子猜測他便是徒兒提到過的羽人非獍。
想不到當年的陰謀家,此刻竟然有兩大高手沿途保護。
法雲子苦笑著,這樣的陣勢已非陰謀,而是陽謀,逼迫自己等人現身,好一網打盡。
從中游至下游,尚須數天時間。
忘殘年見羽人非獍與法門教祖現身江邊,心中大定,先趕回荒城。
月色下,廢墟里。
一道黑影與夜色溶為一體,微弱的月色中,隱約可見其右眼下有兩道交叉的疤痕。
“嘖嘖,老三你泡的茶還是那麼難喝。”
“有喝就好。”
蕭府早已荒廢,三人中排第二的還在鬼森林閉關,修習「天之劍法」,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剩下忘殘年與老三苦苦守著這座荒城,等著故人歸來。
反正兩人可以辟穀,沒有世俗生活的需求,因而誰也懶得打理宅子,任憑蕭府保持著滅門那時的情景。
老三能用苦澀的泉水泡這麼一壺茶,算是難得了。
忘殘年內心感慨一會兒,才說道:“碧江那個人就是當年的高手飄舟神隱,感覺他在等人。”
“同夥嗎?”
“這是我的感覺,他雖將訊息傳出,卻看不出來他會採取何等手段。”
“你想守株待兔?”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情重關重大,吾不能判定。”
“嗯?”
“吾在罪惡坑那段時間,與罪首謝瀟湘接觸時,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這也是吾答應成為競技塔層主的原因之一。”
“你見過他?”
“非也,是「俱神凝體」,謝瀟湘突然出現在武林中,絲毫查不出他此前的來歷,這讓吾的懷疑更進一步。”
如果罪惡坑之主真與「俱神凝體」有關,背後的人將是何等可怕。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
“算了,吾還是先跟進碧江的事情。”
“辛苦了,再喝一杯茶。”
忘殘年連連擺手:“謝了,還是給吾一杯水吧。”
“哈。”
“老二那邊,勞你守護,在他劍藝未成之前,不讓他知曉府主與荒城的事情。”
“嗯。”
喝完一杯同樣苦澀的山泉水,忘殘年離開荒城,前往碧江。
孤舟總有行盡的時刻。
書靜立船頭,等待著天亮,這是最後的一夜,也是最暗的一夜。
就在烏雲掩月的剎那間,一道白影,一團光球,共同閃入船艙中。
“書,久見了。”
“是你們。”
光球先說道:“再次相見,吾與仙皆是相同用意,「造天計劃」就讓它沉默吧。”
書的語氣很冷然:“隱瞞真相就失去了吾此行的意義。”
或許是想到當年書被自己幾人圍攻,埋於極天峰秘室數十年,光球與白影的態度都很委婉。
戴著面具的白袍女子手持象徵其身分的紅傘,正是六人之中的仙,她低聲說道:“就算你要公佈真相,何需如此大張旗鼓。”
“不如此,怎顯得吾思念故友之情。”
“是為當初打向你的雙劍一掌嗎?”
“只是一半,另一半是為當年之過贖罪。”
仙嘆息一聲:“平靜的日子,已不想再掀風波。”
光球卻有了幾分怒意:“書,當年你亦是贊同我們共同的理念,後來卻背叛了我們,才遭至眾人的攻擊。”
“是吾背叛了你們,還是你們從開始就欺騙了吾?”
天即將亮了。
見他苦勸不聽,仙也漸漸不耐:“當年我們將南武林各派掌門請至桃源邊境,讓他們遠離紛爭,專心研究武學,目的就是要創造一個不再有紛爭的大同世界。”
“但他們還活著嗎?”
光球中的聲音變得冰冷,殺機迸現:“「造天計劃」之所以失敗,是我們低估了人性的貪婪,當頂尖者被拔除,就會有第二名出現。”
“既然如此,為何不放了關在桃源邊境的那些人。”
“吾講過了,我們的出發點本是善意,並無私慾。”
就在此時,一聲譏誚自江上傳來:“貪焚者從不承認自己的貪婪,罪惡者也從不悔改自己的罪惡。教祖,元兇在此,該當何罪?”
接著是威嚴而有力的聲音:“犯錯者受罰,殺人者償命!”
雖然艙中的兩名兇手沒有現出真面目,羽人非獍早知其身份,也知道兩人即將對書痛下殺手,便拉著殷末簫上船捉人。
驚變之刻,光球瞬間炸開,一道凌厲劍意疾射書。
殷末簫想不到兇手竟會殺人滅口,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快的速度,援手已是不及。
卻見一道刀光閃過,水霧凝結,將炸裂的劍意凍在原地。
羽人非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