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天,古平原每日都拉著郝師爺出去,大街小巷地轉悠,天剛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郝師爺一開始還當他是想看看京城的物產生意,後來越瞧越不對路,終於忍不住要問了。
“我說老弟,你這是幹什麼?我這幾日陪你到處閒逛,鞋底都快磨漏了。你這才第二次來京城,總不成是欠了別人的錢在躲債吧。”
古平原心裡苦笑,欠錢倒是不愁,欠人情才糟糕,自己實在是不知道見了常家的人該說什麼,否則能整天在外面窮溜嘛。
“我想起來了。”古平原把話題岔開,“今兒是端午,聽客棧老掌櫃說,在京的商人都要到前門關帝廟去拜祭武財神,咱們也去看看吧。”
“前門樓子九丈九,四門三橋五牌樓。”關帝廟就在前門南側不遠,等到了近前,那份熱鬧就別提了,日雜百貨、絨絨鋪、大酒缸、書茶館、鞋帽店、糖餅鋪,各家的買賣全都派了夥計在此出攤兒,青山居茶館的掌櫃還特別奉送大碗茶,引得遊客紛紛討要。
門口有兩個家丁,大白天各提著一盞燈籠,上面大書一個“李”字,見有尋常百姓攜家帶口要進關帝廟,便出言勸說,道是今日各地商幫在此集會拜祭,請暫且讓一讓。瞧著那個“李”字的份兒上,還真就沒人不讓。
古平原與郝師爺互相瞧了一眼,上前自報是徽州茶商,毫不費力地就走了進去。
這座廟佔地不大,前面一座正殿,後面是個小小的庭院帶著兩側廂房,圍成一個口字形。別看廟小,可是裡面供奉的關羽神像據說是明朝時皇宮中的舊物,又曾在成祖遠征漠北時顯過靈,加之地處要衝,所以香火極盛。
古平原一腳踏進殿門,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揚聲笑道:“各位商界前輩,晚輩李欽,是京城李家的人,今日代表李家歡迎大家遠道前來京城。這次眾商雲集,都為了萬茶大會,可巧又趕上端午,有道是‘買賣不成仁義在’,這話用在萬茶大會上也說得過去,咱們在關帝老爺面前共拈一炷香,無論結果如何,不可壞了同行的義氣。”
李欽話音剛落,就聽旁邊有人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哼,區區毛頭小子,也敢在這兒大言不慚。”
李欽一聽臉上變色,還沒等他緩過來,身後不遠處的人群中也有人冷笑兩聲:“‘不壞義氣’?真是‘吃得燈草灰,放的輕巧屁’,你李家不是志在必得嘛,說這便宜話噁心哪個!”
李欽氣往上撞,急回身去找那說話的人,還沒等他找到,李萬堂在前排咳嗽一聲,用眼睛斜了李欽一下。
李欽只好嚥下這口氣,強笑道:“按往年的規矩,神前拈香,自然是我京商以地主身份先行,此後按‘天南地北’的順序,遠來是客,最南邊的商幫接下來拈第二炷香,按由南至北排列,依次下去。”
往年的規矩確實如此,各地商人也都依規而行,從沒出過差錯。但是今日卻有人反對了。
“不行!今年可不能按這一套老規矩。”這人說著走了出來,就見他長得牛高馬大,眼睛卻眯成一條縫,在座的人都認識他,是洞庭商幫的二當家高奎,此番幫主陳七臺沒來,只派了高奎做代表。
“小子。”高奎面對李欽,皮笑肉不笑地牽牽嘴角,“誰不知道這頭香最貴重,也最得神靈佑護,如今萬茶大會舉辦在即,你京商要討這個好彩頭,可我洞庭商幫就偏偏不讓,我家的碧螺春這次拿定了天下第一茶,這頭香理應由我來上!”
一語既出,人人臉色變色,特別是幾個有希望奪這“天下第一茶”名號的更是不能容忍,帶著黃山毛峰來參加萬茶大會的侯二爺也立時站了出來。
“如果說誰家的茶好,誰就能上頭香。那我泰來茶莊的絕品毛峰不輸給任何人,當然應該由我們來上這炷香。”
“錯了,我們閩商的大紅袍才是世間逸品。”
“哈,就憑你們這些殘茶碎葉也敢在這兒大言不慚,咱們浙商的西湖龍井不出頭,誰敢爭這第一!”
幾句火氣十足的話說出來,正殿裡立時吵得不可開交。
“親幫親,鄰幫鄰”,何況商幫之所以能夠結成,本就是為了同仇敵愾對付外人,就聽各地方言混雜,大聲叫罵,人群往一起擠著,眼看就要成了無法收拾的場面。
“各位,不要爭吵!”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大喝了幾聲,同時將一把紫砂茶壺猛地摔在地上,“嘩啦”一聲,熱茶濺了一地,眾人愕然,不知不覺中便止住了聲音。
站出來阻止這場鬧劇的正是古平原,他本來與郝師爺在一旁冷眼看著,郝師爺還在說:“這天下第一茶真是塊香噴噴的肉骨頭,還沒評呢,就引來這麼多爭搶的,咱們來得正好,這戲有得看了。”話還沒說完,冷不防身邊的古平原大步踏了出去。
古平原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看著同為生意人的這些商人如此失態,他就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燙,郝師爺說“看戲”,古平原卻覺得自己也是戲中人,眼前這些商人如此作為,指不定有多少人在外面看笑話,他覺得一陣羞愧,到後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不假思索便站了出來。
等眾人的眼光一起落在自己身上,古平原才覺得有些魯莽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索性橫了橫心,向著四方拱手一揖道:“各位三老四少,商界的前輩們,在下古平原,是徽州茶商,雖然不才,可是對這萬茶大會倒有幾句肺腑之言,各位能不能聽我說幾句。”
高奎眯著眼打量了他幾眼,偏頭問胡總執事:“這是你們徽商的人?”
“不過是個剛做買賣的無名小卒,進不得我們會館,徽商裡沒這號人。”胡總執事瞥了一眼古平原。
高奎立時不屑地笑道:“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也敢到這兒來大言不慚,這隨便指一個人,指縫裡漏點銀子都能把你砸死,你也敢到這兒來說話。”
“關老爺面前不分大小,聽聽他說什麼也好。”出人意料的是,給古平原解圍的是居然是李欽。
李欽方才一眼看見古平原,恨不得立時奪過關公手裡的大刀,把他一劈兩半。不過他眼下深沉了許多,看出古平原也是來參加萬茶大會,那就不必急於一時,反正他一腳踏進京商的地盤,儘可慢慢擺佈。
“這茶是神農嘗百草留在人間的恩物,又名忘憂草,如今我們來參加萬茶大會,卻先吵得一塌糊塗,何談‘忘憂’二字,豈不是失了當初神農將茶葉留在人間的本意。”
“你就想說這個?”高奎不耐煩道。
古平原不慌不忙接下去:“其實天下名茶何止百種,百姓各取所需,各有所愛,愛茶之人評鑑不同,本不必分出高低上下,說句實話,也實在評不出能使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天下第一。”
這話就說得十分在理了,人群中已經有人在點頭,李欽打斷古平原的話:“你到底想說什麼?”
古平原沒有理會李欽,徑直向前衝著李萬堂抱了抱拳:“李老爺,萬茶大會倘若這樣辦,就像方才那樣互不相讓,那麼今後各家商幫又如何彼此互信去做生意。說到底,這次萬茶大會實在是有百害而只有一利,利都被那個奪了天下第一的商人拿了去,可是卻害得各地商幫既賠銀子又傷和氣。”
古平原說到這兒頓了頓,向周圍的人群望了一圈,這裡面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也有滿眼希冀的年輕人,古平原看著他們的面容,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
“這些都是大清的商人,是我這一生註定要與之打交道做生意的人,我不願他們為了一個利字彼此爭執吵鬧,唯願大家以誠相待,互利互惠,這才是我想要做的生意。”古平原在心裡對自己說著。
“李老爺!”他仰首向上對著李萬堂,誠摯道:“您是京商前輩,還望您能盡力維持商界的秩序。這次的萬茶大會請您向戶部說一聲,所謂的十大名茶不必分出名次,更不必評什麼天下第一茶,只有這樣大家才能專心致志地品茶評茶,而不會只看著那塊‘天下第一’的招牌,一葉障目,迷了心竅。”
自打古平原當場自報姓名的那一刻,李萬堂的瞳孔就如烈日下的貓一般縮成了小孔,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這個年輕人。
“爹,就是他害死了張大叔。”李欽方才湊前用極低的聲音說了這句話,李萬堂聽後卻毫無表示,恍若未聞一般。
“呵呵,你以為你是誰?”李欽見李萬堂沒說話,還當他不屑和古平原一般見識,於是自己走前幾步,衝著古平原譏諷道:“你說什麼?讓我爹跟戶部說說,萬茶大會不評第一了,連十大名茶也不分先後了,那這些五湖四海的商幫大佬遠來此做甚?難道是吃飽了撐的耍著玩!”
“‘維持商界秩序’?這口氣可真夠大,我閉著眼睛聽,還以為是財神爺顯靈下凡了,可睜開眼一看,喲,不過是個窮小子嘛,哈哈哈……”高奎接過話,四面瞧瞧大笑起來。
人群中頓時發出陣陣鬨笑聲,人人瞧古平原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一個傻瓜。
“來人!把他給我架出去,丟在廟前的八面槽裡。”李欽決心要在眾人面前掃一掃古平原的臉,衝著幾個下人使了個眼色。
“住手!”隨著一聲女人的輕叱,就見個大姑娘快步走過來,不由分說擋在古平原身前。
“常姑娘?”古平原驚異道。
常四老爹雖在病中,卻無大礙,怕女兒整日在客棧悶著,讓劉黑塔帶著妹妹出來散心,也走到這關帝廟,方才的一幕都落在常玉兒眼裡。
見古平原當眾被各地商人奚落嗤笑,常玉兒心中比自己受了委屈還要難過,又見有人要上來打自己的心上人,想都沒想立時上前攔著。她圓睜著大眼睛,那不顧一切的神態像極了被激怒的母獅子,幾個下人見狀一愣,又見個黑塔一般的壯漢子抱著胳膊瞪著眼走上前,更是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常玉兒與李欽彼此都認了出來,常玉兒見那個當初在山西要致自己於死地的人也在這兒,心中難免害怕,卻依然咬著嘴唇寸步不離地站在古平原身邊。李欽一見常玉兒,更是呆了一呆,迴避著她的目光,連連擺了擺手:“讓他們走吧,別耽誤了吉時祭神。”
古平原四下看了看,就見眾商幫的人都在將目光投向自己,雖有幾個面露同情之色,但大多都是譏笑諷刺。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衝著大家拱了拱手,轉身與郝師爺和常家兄妹出了關帝廟。
“常姑娘,方才謝謝你。”古平原走了不遠,發覺常玉兒還是緊緊地跟在自己身邊,於是停下腳步,認真地道了句謝。
常玉兒這才發覺自己太過緊張,連男女大防都忘在腦後,連忙後退一步,低著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妹子,要不我就先回去。”偏偏劉黑塔不識趣,趕了這麼一句,常玉兒的臉騰地就紅了,狠狠瞪了劉黑塔一眼,快步往街市的另一頭走開了。
“哎,等等我。”劉黑塔叫著攆了上去。古平原怔怔地看了一陣常玉兒的背影,這才發覺郝師爺嘴角帶笑瞧著自己。
“呵呵,老弟啊,我說你這一陣子魂不守舍,敢情是在走桃花運哪。”古平原大是尷尬:“郝兄,這事兒說來話長,你就不要打趣了。”
正說著,一個衣帽整齊的僕人從後攆了上來。
“古老闆,我家主人有請,請您到關帝廟後廂坐一會。”
“敢問你家主人是……”
“我家老爺姓李,名諱萬堂。”
“哦。”古平原愣了,方才李萬堂神色冷淡,怎麼這會兒又特意遣人來請自己。他本想與郝師爺同往,但那僕人有話,說是李萬堂只請古平原一人,他只得請郝師爺先回客棧,自己隨著僕人來到了關帝廟的後廂。
從後門一進去就是植了一棵高大翠柏的庭院,沿著迴廊,僕人將古平原引到東廂房,門開處並無一人。
“請古老闆稍等,我家主人稍後便來。”那僕人執禮甚恭,沏來上好的香片,端來五色茶點,在屋中點起一爐天竺香。
古平原見此,索性靜下心來,喝了半盞茶,那香燃到一半時,門樞一響,走進來的正是京商首領李萬堂。
“李老爺。”古平原起身行禮。
李萬堂凝視著他,半晌才點了點頭:“坐吧。”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來意如何。
等到賓主落座,李萬堂卻又不說話了,只是看著爐中煙氣氤氳,彷彿出了神一般。
古平原也沒吱聲,他同樣也在想事情。自己在山西壞了李家的大事,張廣發等於死在自己手裡,李欽恨自己入骨,李家也因此損失慘重,可以說彼此結了深仇大恨,如今李萬堂單找自己,不用說沒什麼好事,可得留神在意,千萬別中了什麼圈套。
“年輕人。”許久煙氣散盡,李萬堂終於開口了,說出的話卻讓古平原意想不到,“你也是來參加萬茶大會的吧?”
“是。”
“徽州產好茶,你帶來的必然是上品了。”
“不敢,其實是一種剛剛製出的茶,沒什麼名氣,起名叫‘蘭雪’。”
“蘭雪……”李萬堂點了點頭,“帶了多少?”
這沒什麼可瞞的,就算不說實話,以京商的力量,要到貨棧查清楚也不費吹灰之力。
“不到兩千斤。”
李萬堂想也不想,緊接著便跟了一句話:“我全數買下了。”
“什麼?”古平原萬沒想到李萬堂找自己居然是談生意。他愣了一下,這才道:“李老爺,我帶著蘭雪茶千里迢迢到京城來,是為了藉著萬茶大會,請眾位茶人茶商品鑑,藉此創個牌子。如今聲名未起,不能賣茶。”
“創牌子所為何事?”李萬堂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微露笑意。
“這……”
古平原稍一猶豫,李萬堂已經接下去道:“貨色便是那個貨色,創牌子當然是為了賺更多的錢。你這茶如今雖然無名,我可以按上品碧螺春的價收取。”
上品碧螺春的價格已是茶中翹楚,李萬堂這一出手,等於是平白無故送了古平原十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蘭雪茶現在放在市面上出售,與上品碧螺春的價相差百倍。李老爺,你到底為什麼要高價收取蘭雪茶?”古平原真的想不明白。
“你一定要知道為什麼?”
“對。”古平原語氣堅決。
李萬堂微微頷首:“你帶著茶葉嗎?”
古平原隨身帶著一個小茶罐,裡面放的就是自家的蘭雪茶,本意是方便請人品嚐。李萬堂命人沏了一盞,茶香雖然沁人心脾,他卻只呷了一口,便放下了杯子。
古平原真的想知道李萬堂如何評價這蘭雪茶,故此緊盯著他。李萬堂看出古平原心中的那絲緊張,笑了一笑,說了聲:“好茶。”
就這麼幹巴巴的兩個字,除此之外再沒有一星半點的評點,古平原不禁大失所望。
“現在可以籤契約賣茶了嗎?”李萬堂忽然道。
“賣茶?”古平原只覺得這李萬堂行事高深莫測,自己彷彿從剛才起就被他牽著鼻子走。
“當然,你方才問我為何要買這茶,我不是已經給了你一個理由嗎?”
“什麼理由?”古平原情不自禁地問。
“好茶!我喜歡喝,所以願意高價來買,這個理由足夠了吧。”
才怪!古平原一百一十二個不信,憤然起身:“李老爺,要是耍笑古某,請恕我告辭了。”說完便起身要離去。
“慢。難道你以為一個拿生意開玩笑的人會成為‘李半城’嗎?若是上品碧螺春的價格依舊不能使你滿意,那麼任由你開價好了,你說一個價錢,我絕不還價。”李萬堂篤定的口氣任誰聽了也不會懷疑其中有詐。
古平原倒吸一口涼氣。李萬堂這是要幹什麼?總不成是家裡的銀子沒地方放了,硬要送給自己吧?而且自己與京商結了仇怨,不但不報仇,反倒拿一大筆銀子請自己發財,天下沒這個道理。
他低下頭迅速地思索了一會兒,轉回身正色道:“不是我不愛財,只是錢再多也不過是家業。若能創下一個牌子,卻可成就一番事業,這裡面的差別我想李老爺自然是清楚的。所以這茶不能賣,多謝李老爺的美意了。”
他頓了頓又道:“但是我還有一個請求。”
“喔,你說說看。”李萬堂的語氣始終很是隨和。
“便是我方才在正殿裡說的那件事。我知道李家打算奪這‘天下第一茶’,可是經商不能沒有往來,往來靠的是互信,因為一個虛名,壞了天下商人之間的和氣,彼此猜疑,又怎能做好生意?再說凡事總有個萬一,天下名茶齊聚京城,只怕李老爺也不敢說一定能將第一握在手中吧。這其中的利害,還望李老爺三思。”
“能帶來實利的虛名就不是虛名。至於說到利害,若能生利,何懼其害!”李萬堂一邊用沉靜的語氣說著,一邊微微昂首,與古平原的目光一撞時,眼中精光一閃,古平原陡然發覺,看起來像個宿儒般飽讀詩書的李萬堂忽然散發出一種懾人的霸氣,令人氣息為之一窒。
“這才是李萬堂的真面目,一隻張口吞天的猛虎!”古平原自認為膽子大,此時卻覺得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人。
“古老弟,你的臉色好嚇人哪。”郝師爺在客棧裡等了半晌,這才見到古平原面色沉重地走回來。
“李萬堂,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哪怕是把商界攪個天翻地覆,也要把‘天下第一茶’握在手中。”古平原語氣低落地說,“在他眼裡,茶葉沒有好壞之分,所謂的‘茶王’不過是他攫取財富的工具罷了。”
“這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反正天下第一也沒蘭雪茶的份兒。你不過是來揚一揚名,等萬茶大會一開,把茶葉給各地茶商品一品,博一個‘好’字,攬一些主顧,咱們就打道回府。”郝師爺不以為然地說。
“我原本是這樣想的,可是……”古平原咬了咬牙,“李萬堂的這塊天下第一的牌子不是用誠信和貨色換來的,而是拿錢買來的,他在天下商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樹了這麼一個榜樣,今後人人都有樣學樣,這大清商界豈不是被他弄得烏煙瘴氣,汙糟不堪。”
“你生氣也沒用,人家財大勢大,這才叫錢能通神呢。”郝師爺搬出古平原前日的話來勸他。
“此刻我的想法變過了。”古平原彷彿也下了決心,“除了給蘭雪茶揚名,我還打算順便攪一攪京商的如意算盤。”
郝師爺嚇了一跳:“老弟,這李萬堂絕非侯二可比,你可不要螳臂當車,你到底想做什麼?”
“只要不讓京商得了天下第一的招牌,換了誰得都無妨。都是一個警示,‘機關算盡太聰明’,終究不能如意,也就絕了眾人效仿之心。”古平原長長吐了口氣,“至於該怎麼做,此刻我還想不出。”
“能想得出就想得出,想不出就算了,何必自尋煩惱。”郝師爺幾次來京,深知京商勢力極大,別說古平原一介草民,就是自己這個九品官,連人家門檻也踏不上去,更別說與京商作對了,真要是惹惱了李萬堂,弄不好幾個人都別想平安出京。
此時的關帝廟後廂裡,李萬堂卻也在低聲念著古平原方才的話:“錢財只是家業,招牌才是事業……說得真好,是個能做大生意的。”
“哼!”他想得出神,不防門口有人冷笑了一聲。
李萬堂一抬頭,見是自己的太太站在眼前。原本有幾位女眷前來,不方便在正殿拜祭,於是便在西廂隨喜,李太太也是其中之一。她穿了條紅裙,頸上一串來自海外的石榴紅寶石項鍊配上她雪白的肌膚分為惹眼。
“你以為給那姓古的一筆錢,就能把彼此的恩怨了結?”李太太臉上帶著譏諷的笑容,“那可是殺父之仇,你覺得給多少錢能還了這筆債。”
李萬堂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了一抽,他深吸了一口氣,穩穩地站起身:“多年前的事兒了,我都快忘了,你還提它做什麼。”
“你忘了?不見得吧,這姓古的就沒讓你想起那個人?你要是真忘了,為什麼上趕著把銀子往他懷裡塞。”
“此事到此為止,我不想再聽到關於這個人的一字半句。”李萬堂邁步向外,忽又停下腳,用低沉的聲音道:“太太,我也要勸你一句,‘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說罷,李萬堂向庭院的後門走去。
李太太緊緊盯著他那瀟灑飄逸的背影,眼中忽然現出一股混雜了痛苦與狠毒的神色,喃喃自語著:“一而再?哼,我還要再而三呢!這還不了的債也不是沒有還的辦法,讓債主消失不就得了。”
到了晚間,古平原請郝師爺和林查理到屋中相談,談的話題自然離不開京商和這萬茶大會,郝師爺對古平原今日在關帝廟的主張不以為然,林查理聽了卻大是興奮。
“古老闆,我沒看錯你,你是個真正的生意人。你們大清國的人都知道我們英國船堅炮利,可是造一艘遠洋炮艦要幾百萬兩銀子,我們大英帝國號稱日不落帝國,在無邊的大海上到處都有英國的炮艦,你知不知道這筆錢從哪裡來?”見古、郝二人對視一眼卻沒接話,林查理一愣,隨即尷尬地說:“我知道你們想什麼,可是英國商人不是從一開始就販賣鴉片的。兩百多年來,英國的商船在海上穿梭往來,販運的是香料、布匹、美酒,還有從你們中國買來的茶葉、絲綢和瓷器,就是靠了這些商人的貿易,女王陛下才能得到天文數字般的稅收,這筆錢拿來擴充國用,才有瞭如今戰無不勝的大英帝國。正是因為憑藉貿易立國,所以商人在我們英國有著很高的地位,大商人還可以被女王陛下授以爵位,與首相大人平起平坐。”
商人也能被授以五等之爵,還能與當朝重臣平等論交!古平原只覺得不可思議,卻又隱然有一種興奮之情。
林查理說得興起,身子前傾,握住古平原的手:“古老闆,我在你身上看見了英國商人已近消失的一種精神,你追求的是真正的生意。要是像你這樣的人多了,大清也一定能強大起來,到了那時候,我們平等地做買賣,不再賣鴉片這種害人的東西,互通有無,一起賺錢,這就是你所說的商界秩序。”
古平原受了一天的窩囊氣,連郝師爺都不贊成自己,靜下心來想到京商的龐大財勢,也不免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狂妄了。如今總算獲得了一個人的認同,雖然是個洋人,可他還是覺得一股暖流從心頭湧過。
“商人立國!”這個新鮮的詞兒就像一道閃電劃過黑色的天際,一下子照亮了古平原的心,他望著林查理鄭重地點了點頭。
幾個人談興正濃,外面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房門。
這是古平原的房間,他站起身拉開房門,便是一愣,只見劉黑塔手足無措地站在外面。
“哦,劉兄弟……”
劉黑塔一張黑臉漲得發紫,他是直腸漢子,自從和古平原吵了一架,兩人還沒說過話,這次來不曉得如何開口,憋得面紅耳赤才說了一句:“老爹請你到他房裡說話。”
古平原點頭,向屋內的兩個人打了招呼,跟著劉黑塔往西跨院去。他心裡也是七上八下,不曉得常四老爹要說什麼,不過總離不開玉兒姑娘就是了。
等進了西跨院,古平原惴惴不安地來到常四老爹的房裡,見老爹披著一件單衣正在喝茶,一見他來,面色和藹地道:“古老闆,請坐,請坐。”
古平原在方桌一側坐下,常四老爹對劉黑塔道:“你也坐,但是不許亂插話。”
劉黑塔大概是事前受了囑咐,一聲不吭地在古平原對面坐下。
古平原見常四老爹面色如常,才稍稍放下心來,想問又不敢問,隨口說道:“老爹大概不是第一次來京了吧?”
“我年輕的時候跑單幫,京裡來過許多次了。古老闆這幾日在忙些什麼?”
“還不是萬茶大會的事兒。”古平原怕老爹勞心,沒有多說。
常四老爹點點頭,忽然問道:“古老闆可曾娶親?”
“我……”他這一單刀直入,古平原頓時亂了陣腳,只得搖了搖頭。
“我也記得,你在山西時和我說過未曾娶親。”常四老爹笑了笑。
古平原心下雪亮,尷尬地也笑了一笑。
“小女玉兒你也見過,這一趟萬茶大會之後,我打算親自去一趟徽州,面見令堂,替小女求親,不知古老闆意下如何?”
“這……”老實人才真是難對付,常四老爹避過“神醫開藥方”那一段,也不提古平原在徽州另有所愛,規規矩矩地當面提親,古平原實在是無話可說。
他是“啞子吃餛飩——心裡有數”,事情已經到了推車撞壁的份上了,常家對古平原恩大如天,可人家隻字不提這份恩情,只說替女兒求親,就看你怎麼回答了,要麼行,要麼不行,總之一句痛快話得給人家。
“眼下生逢亂世,我們又是常年在外的生意人,三媒六聘之禮雖不可免,卻不妨從簡。這件事情你只管放心。”常四老爹見他沒回答,想了想這樣說。
古平原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人家是女方,能這樣屈心降志,要是再不說話,那就太沒道理了。
“老爹,有件事除了我古家人之外,沒人知道,今天我便說給您聽。”古平原嘆了口氣,把老師如何有恩於自己,又以一死抵消了自己的罪名,死前託孤而白依梅又陷身長毛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我在老師面前發過誓,這一輩子要把他的女兒照顧好,現在白依梅在賊寇軍中,前途未卜,我怎麼能娶親呢?”古平原為難地說。
常四老爹也聽愣了。他聽說女兒用清白之軀救了古平原一命,那是不用想非嫁到古家不可了,對古平原當自己的女婿,他也是一百二十個滿意,可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段波折。
這下子常四老爹也犯了難了,想著想著又覺得不對,抬頭問道:“方才聽你說,這白姑娘不是嫁人了嗎?”
“是,可她嫁的是叛逆,看如今的情形,長毛勢不可久,將來一旦壞事,樹倒猢猻散,我非救她不可,至於那以後……”古平原沒說下去,常四老爹心裡明白,太平天國要是完了,偽英王陳玉成那是非死不可,到時候古平原絕不會嫌棄白依梅,依舊願意娶她為妻。
常四老爹心裡一挑大拇指,暗贊古平原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一旁的劉黑塔也聽明白了,知道古平原有不得已的苦衷,臉上也就由陰轉晴,不似方才那般面沉似水了。
理解歸理解,可眼前的事情總也得有個解決的法子。常四老爹發愁了,總不成叫女兒嫁過去給人做妾吧,雖說大戶人家未娶妻先納妾是常有的事情,可這也太委屈女兒了,再說等的還是個不知什麼時候才會過門的“正室”,這不是笑話嗎?
常四老爹想了又想,最後暗暗一跺腳,艱難地開了口:“古老闆,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答應嗎?”
古平原只能連聲道:“是,是,老爹請吩咐。”
“我是這樣想啊,咱們就以三年為期,要是那位白姑娘依舊是‘英王妃’,就請古老闆送玉兒一條紅裙;若三年後,古老闆已結良緣……那麼算玉兒的命不濟,我就將她嫁予你做小,這可使得?”
常四老爹話說得婉轉,所謂“送一條紅裙”就是要古平原明媒正娶,因為只有正室才有資格穿紅裙。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折中之策,一半要看天意,說起來賭的卻是太平天國的“國運”。
古平原還沒說話,這邊劉黑塔已經大叫了起來:“這可不成,我妹子憑什麼伏低做小!”
“住口!”常四老爹心裡煩躁,把脾氣都撒到劉黑塔身上,“不是說了不許你開口嘛。”
劉黑塔氣得大喘了一口氣,常四老爹不再理他,再問古平原:“古老闆意下如何?”
古平原知道人家已經是退到了最後一步上,再要是不答應,那自己與常家的這份交情就算完了,可是劉黑塔說得對,人家常玉兒水靈靈一個大姑娘,又對自己有活命之恩,憑什麼讓人受這份委屈。他覺得對不住常玉兒,可常四老爹等著回話,他沒奈何只得沉重地點了點頭。
他這邊剛把頭一點,房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就見常玉兒身子伶仃站在門外。這下子猝不及防,屋裡的三個人全都愣住了。
常玉兒臉臊得通紅,一雙大眼睛裡蘊滿淚水,只強忍著不落下來,開口就道:“爹,我才不要嫁,我、我到庵裡做姑子去。”一句話說完,兩行珠淚連成串兒地滾落面頰。
無錯書吧“胡說八道,哪有女孩兒家這麼說話的。”常四老爹哪裡聽得獨養女兒說這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常玉兒幽怨地看了古平原一眼,緊咬著下唇,猛一回身向自己屋裡跑去。
“唉!”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嘆了一口氣,只覺得這件事比做什麼生意都為難。
“老弟,這‘都一處’的燒賣皮薄餡滿,‘佛手露’更是一絕,你倒是好好嘗一嘗,別整天在那兒愣神。”郝師爺夾了一個燒賣,送到嘴裡,一盅酒緊接著倒進嘴裡,吃得眉開眼笑,喝得心滿意足,抬眼見對面的古平原悶悶不樂,張口勸道。
他就是見古平原心神不寧,於是硬拉著他出來散散心,來過幾次京城,郝師爺知道都一處這館子裡有吃有玩,所以把古平原帶到了這兒。二人相偕上樓,挑了個臨窗的雅座坐下,店小二遞過手巾板、奉上熱茶,可古平原還是心不在焉。
“看見沒有,樓下大堂正中央,從門口一直堆到櫃檯的那條土埂。”郝師爺用筷子指著。
古平原一進來就發現了這處不尋常的地方:“怎麼還用明黃色的綢子圍著呢?”
“那叫土龍。”郝師爺解釋著,“這‘都一處’是個老館子,可是生意一直不好,連大年夜都不敢歇,為的是多賺幾個小錢。有一年大年夜,別家館子都關張了,只有他家還做著買賣。正愁沒客人上門,有個打扮不俗的老爺帶著兩個僕人來吃飯,臨了問他這飯館的名字,掌櫃說沒名字,是個無名小店。那人說既然別家都關了張,只有你這兒還開著,那就叫‘都一處’吧。掌櫃也沒當回事兒,誰曾想第二天有兩個小太監送來一塊虎頭匾,上書‘都一處’三個大字,敢情是乾隆爺的御筆,昨晚上那人正是微服私訪的皇帝。”
“有這種事兒。”古平原也聽呆了,“後來呢?”
“店主人很聰明,把大堂正中央的那條道留了出來,說是御道。誰不想踩踩皇帝走過的御道,於是這店的生意就火了百倍。名聲在外之後,掌櫃的把這條道用綢子圍了起來,只許看不許走,也不打掃,時間長了落的土漸漸隆起,就成了一條土埂,可是人家不管它叫土埂,因為是真龍天子留的痕跡,所以叫‘土龍’。”
“哦。”事情倒是真的很有趣,不過古平原心裡裝著事兒,不大工夫就又愣起了神。
郝師爺大大地嘆了一口氣:“你肯定是有事情瞞著不說,老哥哥我是幹什麼的?我是師爺,整天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你要是心裡沒事,我剜了這雙眸子去。”
古平原憋了好幾天,也實在是想向人吐一吐心事,郝師爺又與他相交有年,彼此相處得如同兄弟,自己的心事卻也不妨在他面前透露透露,便也嘆了口氣,把常玉兒的事情講給郝師爺聽,末了可說了:“郝兄,這事情可牽扯到人家姑娘的名節,你聽了也就罷了,千千萬萬別往外傳。”
“嗨,我造那個口孽幹嗎。”郝師爺知道輕重,但卻對古平原的做法頗不以為然,“這位常姑娘那天我也算是見了一面,長得那是沒的說,花一樣水靈靈的妙人兒,年紀相貌和你都般配,難得還是個孝女,‘德容言功’最起碼佔了兩條,剩下兩條我估計也差不到哪兒去。論起家世嘛,雖不是書香門第,但一看就知道,常家本分厚道,和你又頗有緣分,這門親怎麼就結不得?還至於把你愁成這個樣子。”
“那不是……”
“我知道,你還在想著那個陳王妃是不是?老弟,那個女人可千千萬萬不能沾哪,那是從逆匪屬,沾上就是一身皮,搞不好把全家人的命都搭進去。”郝師爺壓低聲音勸道。
古平原苦笑一聲:“她是從逆匪屬,我也不是什麼清白人兒,一個私逃入關的流犯而已……”他陡然打住,已經知道自己心神恍惚之下,一不留神說走了嘴。
“什、什麼!”郝師爺吃了這一嚇,差點把白瓷酒盅咬掉個碴兒。
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古平原也只得原原本本地把當初自己私逃入關的事兒講說了一遍。郝師爺聽得目瞪口呆,張著嘴“啊”了半天,猛然回過神來:“老弟,你這可是太險了,好在如今已經平安了。照我看,奉天大營沒發下海捕文書,大概是那許營官做了手腳,估計是把你報了個病亡,又或者乾脆混在大赦名單裡一窩燴了。這樣看來,你如今應該不必擔心關外那邊來抓你,只要沒人主動舉發,就不會有什麼事兒。”
“我也是這樣想。”古平原點了點頭。
“那常玉兒當然知道你的逃人身份了。”郝師爺忽然想到一事。
見古平原點頭,郝師爺連連讚道:“難得難得,人家姑娘這是把一條命都交給你了,你還在猶豫什麼!老弟,你要是負了人家,老哥哥我第一個不答應。這樣吧,我帶著常家父女回徽州,我來當大媒人,這事兒都包在我身上。”
原本只是一吐苦衷,沒想到招惹來一個大包大攬的,古平原急出了一頭汗,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就聽樓下傳來一聲震天長吼。
這吼聲震耳欲聾,而且驚心動魄,郝師爺本來正在興致勃勃地追問,乍一聞聲嚇得渾身一激靈,愣了愣神才道:“這、這是什麼東西在叫?”
古平原也吃了一驚,可是又覺得這聲音好耳熟,仔細想了想,說:“哎,這不是虎嘯嗎?”
“老虎叫?”郝師爺只覺得匪夷所思,“嘿,老弟你聽錯了吧?這又不是深山老林,這是北京,是天子腳下,哪裡來的猛獸?”
古平原也覺得納悶,但他深信自己沒有聽錯。關外的奉天大營,每年兩次進山圍獵,都要帶一隊流犯運送配給。這是個苦差事,通常都是派初來乍到的犯人去,古平原初到關外時也去了三、四次。白山黑水間月牙熊、東北虎都是常見的猛獸,他對虎嘯之音自然不陌生。
這時候,店裡的小二把菜一盤盤端上來,“紅袖醉雞”、“龍門鴨掌”、“翠蓋魚翅”……熱氣騰騰讓人饞涎欲滴,再加上陳年老酒酒香撲鼻,郝師爺急不可待地夾了一筷子往嘴裡放,嘴裡還不忘問店小二:“我說你們這樓下是什麼東西啊,是老虎嗎?”
“呵,這位爺您耳朵夠靈的,沒錯,就是老虎。”
“養貓養狗養八哥,那是玩意兒,哪怕養猴子都不稀奇,有養老虎玩的嗎,就不怕它吃人?”
“瞧您說的,關老虎的籠子鐵條足有雞蛋粗,別說是老虎了就是大象也跑不出來,上哪兒吃人去。”店小二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郝師爺對於北方最遠也就來過北京城,虎皮見過幾張,活老虎還真就從沒瞅見過,一時動了好奇之心,接著問道:“是你們家養的嗎?”
夥計一晃腦袋,“您甭逗了,那老虎一天吃好幾十斤肉,我們都一處可養不起。”說著他一指街對面,“看見了吧,百年老店同仁堂,是他們家養的。”
藥店養虎,郝、古二人都是頭一回聽說,都想去看個稀奇,這下子歪打正著,郝師爺也不再追問古平原,二人一個心思,匆匆吃完飯下了樓,直奔街對面而去。
這時候天近晌午,頭頂上的太陽把街上曬得白晃晃,同仁堂門臉雖大,這時候往裡面瞧,卻是黑咕隆咚看不分明。郝師爺是個花眼,邊走邊眯縫著眼睛往裡面看,心裡直打鼓,不知道這老虎在什麼地方。
說也巧,就這時候又是一聲虎嘯,把郝師爺嚇得腿一軟,本來正在上臺階,差點摔了個馬趴,多虧古平原在一旁把他扶住。
“郝兄,你看清楚了,這藥店的前廳里根本沒有老虎,我看大概是養在後院了。”
郝師爺眨巴眨巴眼睛,這才看出來古平原說得不錯,前廳裡一張長長的櫃檯,上面擺著幾桿戥秤,後面牆上密密麻麻一排排的抽斗,裡面都是各類藥材。一側還有位坐堂的老先生正在為病患診脈。
店裡來買藥的人不少,站了好幾長排,藥鋪的夥計正按照每人拿來的藥方,照方稱藥配藥,然後用一個印著同仁堂字樣的紙袋裝好,遞給顧客。
別看買藥的人多,店裡卻井然有序,十幾個夥計各司其職,忙而不亂,抓藥的人也都安心等待。
古平原一眼就看出來,同仁堂的掌櫃必是個做生意的好手,偌大的店鋪做起買賣來就如同行雲流水,每一個環節都安排有序,就彷彿高手佈局在下一盤棋,他不由得暗自點了點頭。
郝師爺卻不是很注意這些事情,他關心的是老虎在哪裡。他見店裡的顧客對於虎嘯聲恍若未聞,知道這老虎必定是在店裡有些日子了,大家才會如此習以為常。
既是這樣,他便隨意找了個來抓藥的老者問:“老人家,我向您請教件事兒。”
京人多禮,那老者見問,拱手一揖:“不敢當,有什麼事情問小老兒?”
“這店裡是不是養了只老虎?”
老者聽了,上下打量郝師爺幾眼:“尊駕是剛到京城吧?”
“打南面來,到了沒幾日。”
“我說呢,這同仁堂養虎,早三個月前就傳遍京城了,大家看新鮮也都看膩了。除了外鄉人,也沒人再當稀罕了。”
“那這藥店養虎幹什麼?”
“製藥啊。”老者用手一指,“看見那藥架上擺的一瓶瓶藥酒沒有?那都是用虎骨炮製的,治風溼那是再有效不過了。”
“不錯。”老者這一說,古平原也想起來了,他到蒙古販藥的一路上,向那藥鋪的夥計請教過藥材方面的知識,對於與“五加皮”有關的藥方更是記得清楚,這時想了起來:“虎骨、木瓜、防風、當歸、天麻、五加皮這些藥材,配上前一年採收的高粱製成的燒酒,稱之為‘虎骨木瓜燒’,對於風寒溼邪侵浸經絡有奇效。”
“小夥子,你倒是半個行家,不過市面上的‘虎骨木瓜燒’大多用狗骨代替虎骨,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只有同仁堂這兒賣的藥酒貨真價實。買三瓶酒就可以到後院看看活老虎,這排隊的人不少都是來買這味藥,好多人買了還要帶到外地去送給親戚朋友。”
“萬一他家買的也是狗骨呢,憑什麼就說他家貨真價實?”郝師爺倒是有些不服氣。
“這是百年老店還能蒙人?再說了,人家把老虎都養在後院了,不是真的,用得著下這麼大工夫嗎?”老者白了郝師爺一眼,不再理他。
“嘿,這種招數,只好騙騙沒見識的愚夫愚婦。”郝師爺為了看老虎,也買了三瓶酒,不過一出店便大是不屑。
“郝兄是說……”
“養只老虎,然後照賣假酒,這不也可以嗎?”
“我倒不這麼看。”古平原皺起眉頭,回頭望著“同仁堂”的那塊匾。
“哦?”
“我且問問郝兄,市面上藥材以次充好,良莠不齊,如果你是這家藥鋪的掌櫃,心知自家的藥好,卻苦於無法自辯,那該如何是好?”
“這……”郝師爺倒真是被他問住了。
“最好的法子就是養只老虎。”古平原猛地一拍掌,“一來可堅顧客信任之心,真虎在店裡,藥酒裡的虎骨順理成章也是真的,顧客十有八九會作此想;二來可以打響招牌,同仁堂是百年老店,但與其競爭者必定也不在少數,養虎之事傳遍北京城,人人要來看個新鮮,同仁堂的名氣無形中就更響了。”郝師爺聽到這兒,笑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難不成還有第三?”
“怎麼沒有?這第三就是賣藥啊,買三瓶藥酒就可以進後院看老虎,郝兄你自己看看,你手裡拎的是什麼?僅此一舉,他家的買賣就紅火得不得了。”
郝師爺頻頻點頭:“照這麼說,這是一箭三雕之計,這藥鋪掌櫃可了不起啊。不過他這老虎要養到什麼時候,一天幾十斤肉供著,成本可也不小啊。”
“郝兄此言才是問到點子上。”古平原已經完全領會了藥店的用心,“正因為他賣的是真藥,所以才敢養老虎,只因過不了多久,用過他家藥的病人就會發覺這是真藥,既能治標也能治本,只要這個口碑豎起來,老虎就不必養了。至於賣假藥的即使養一輩子老虎,也樹不起這個口碑,對於他們來說,養虎才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呢。”
“啊!我明白了。”郝師爺這才恍然大悟,“同仁堂倒真是得了一個‘真’字。”
古平原剛要點頭,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不由得呆呆地站在街中。
郝師爺邊走邊說,往前走出一大截,才發覺身邊沒人搭茬,回頭看去,就見古平原半張著嘴,瞪著眼睛站在道中央動也不動。
郝師爺見路上的行人從古平原身邊走過無不發笑,趕緊過來小聲道:“你這是做什麼?快點走啊。”
古平原眉毛微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上,對郝師爺的話是恍若未聞。
郝師爺聽人說過,猛獸的叫聲可以攝人心魄,難不成這位老弟是得了忡怔之症。他趕忙連拉帶扯,把古平原拽到一邊的酒樓裡,按著他坐下,這邊吩咐夥計:“附近有郎中嗎,趕緊幫著找一個去。”
京城的夥計是天字第一號的殷勤巴結,見是剛才吃飯的客官,答應一聲就要去,可還沒等夥計一腳邁出酒樓,古平原騰地站了起來,倒把郝師爺嚇了一跳。
古平原一把拽住郝師爺,二話不說,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哎,哎。”郝師爺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他犯了什麼毛病。
古平原也不說話,撒開腳在街上一路小跑,夥計和一幫酒客當然要攆出來看稀罕。
都一處酒樓不遠處,一個書僮打扮的小廝正在向一群乞丐問著什麼,不時點了點頭,又交代幾句,從身上摸出一塊銀子遞了過去,轉身便要離開,冷不防後面晃晃悠悠過來幾個人,其中一人大大咧咧正與這書僮撞在一起。
“他孃的,哪個王八蛋走路不長眼睛。”說著一捂肚子,“撞壞了老子,賠錢!”
他這句話出了口,眼睛才落在書僮的臉上,不看則已,一看就嚇了一哆嗦。
“是、是你!”
書僮正是四喜,她奉了蘇紫軒的令,在街上轉悠了兩天,正想回去向主人稟報,一見眼前這人彷彿認識自己,她皺皺眉,眼珠轉了幾轉,也想了起來。
“是你啊。”她掩口一笑,“怎麼,巴巴地從山西跑來,是不是還想穿條開襠褲?”
“不,不……”那個人退了兩步,緊盯著四喜的手,生怕什麼時候那手裡再變出一把匕首。
這潑皮當然就是陳賴子。他往日靠著王天貴的勢力敲詐勒索,橫行一方,如今王天貴這座冰山一倒,頗有些人要和他算算舊賬,甚至縣衙裡的捕快衙差也想從他身上好好榨一筆油水出來。陳賴子聽到這些風聲,知道山西是待不下去了,於是跑到京城來投奔一位也在道上混的遠房表兄,誰知道這表兄早在一年前就被官府抓了。他帶著兩個手下,整日在京城廝混,靠幫別人收欠賬為生,借地紮營,日子過得當然沒有過去風光。
今天他就是收賬不著,正在自嘆倒黴,誰知在街上又碰見了這個小煞星,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四喜也沒打算理會他,剛拔腳要走,就看前面都一處酒樓湧出一堆人,正往這邊看,看的是正迎面而來匆匆而過的一個年輕人。
“喲,這不是……。”
“是他!”
四喜和陳賴子同時低低出聲,目光盯住這個人不放。
陳賴子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四喜已經不見了蹤影,他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一絲黠笑,衝著那兩個手下說:“走,找個地方發筆財去!”
“哪兒?”
“嘿嘿,京城李家。”陳賴子一挑眉毛,方才的晦氣樣兒一掃而空。
古平原拽著郝師爺往前趕路,郝師爺肉大身沉,沒一會兒工夫就氣喘吁吁了。
“停,停一下。”郝師爺可不幹了,喘著粗氣,“這是趕集還是幹嗎,你要去哪兒倒是吱一聲啊。”
古平原看他實在是走不動了,正巧街邊有個轎房,就給郝師爺僱了一頂小轎,吩咐一聲:“前門外,客來升!”
郝師爺這才明白他是要回客棧,為什麼這麼著急就不懂了。任憑他怎麼問,古平原就是不開口。
回到客棧門口,劉黑塔到永定貨棧看了看貨剛回來,古平原說:“正好,你去看看林老闆在不在房裡,請他過來一趟。”
不多時,幾個人聚在古平原的房裡,郝師爺大汗淋漓,見沒外客,脫得只剩一件小褂,不停地搖扇子喝茶水,埋怨道:“不就是回客棧嘛,至於這麼著急嗎?差點沒把我的腿走轉筋嘍。”
眾人都笑,只有古平原一臉的鄭重:“我想出一條計策,或許可以給蘭雪茶揚揚名。”
“喔。”郝師爺大是興奮:“這麼說蘭雪茶要在萬茶大會上奪個名次?”
“這次的茶會是京商掌控,再加上那麼多馳名大江南北的好茶,根本輪不到名不見經傳的‘蘭雪’,我只是想盡量讓這茶廣為人知,豈敢痴心妄想奪什麼名次。”
林查理對古平原這句話可不同意,駁道:“古老闆,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王侯將相本無種’,誰說無名小卒就不能一鳴驚人哪?”
古平原對他很客氣:“林老闆說的是,只是那要靠碰機緣,我是不抱什麼希望的。”
林查理聽了無話,古平原又對劉黑塔道:“茶商大多從南來,我讓你去永定門那邊看看,怎麼樣了?”
別人都道古平原與常玉兒之間前路莫測,只有劉黑塔這個莽漢子將古平原視為妹夫的不二之選,做事情也就加倍出力,一五一十將見到的情形說出:南方的茶商基本上都已經來到了京城,候選的茶葉大多都存在永定門的貨棧裡,弄得附近幾條街都是香氣四溢,一些嗜茶如命的人,還特意趕來一聞茶香。
“徽州這一次有九種茶葉參選,都是由掌握最大茶田的茶商代表參加,像黃山毛峰每年有四成被胡老太爺的泰來茶莊收購,所以就由那個侯二爺送黃山毛峰來京參選。”
古平原心下盤算,徽州盛產名茶,所以一下子便有九種茶葉參選,不過全國還有很多的產茶地,與徽州不相上下的也有好幾處,這樣算下來,只怕參選的茶葉要超過百種。
他將這個想法一說,郝師爺先就道:“嘿嘿,照這麼說,戶部收銀子就能收八十多萬兩,真是大發一筆嘍。”
他又說道:“不過那是戶部的事兒,跟咱們沒關係。古老弟,還是說說你那條好計吧。”
古平原點點頭,將桌上的茶杯拿過來在面前擺了一排,然後緩緩說道:“一百多種茶,當場一一品嚐,就算是天香絕品,也難品出好滋味來。如要給眾位茶商留下印象,非想點與眾不同的招數不可。”
“萬茶大會上沏茶的水都來自京郊玉泉山,品茶用的茶具也都是一樣的,在水和茶具上玩不出什麼花樣來。”林查理這幾日也沒閒著,跑出去東打聽西打聽,倒也得了不少訊息。
“所以我估計各家都會在茶藝上來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古平原極有把握地說。
“茶藝?”郝師爺沉思了片刻才道:“說起茶藝,武夷的大紅袍茶藝聞名天下,此外碧螺春、西湖龍井等茶的茶藝據說也都有精妙之處,我們徽州的茶葉卻一向不在此處用功夫,這麼說來只怕是要吃虧了。”
“這倒無妨,我估計大家也都想到了要在茶藝上做文章,不就是沏茶嘛,統共就是那幾招,現學現賣也來得及,只怕到時候千篇一律,也顯不出誰家的好處來。”林查理搖頭晃腦地說。
“林老闆說得不錯,所以我是這樣想的……”古平原放低聲音,將他心中想好的辦法對著三人小聲講出。
等他講完了,房裡的幾個人大眼瞪小眼,過了半晌,郝師爺才道:“我說老弟,你要我去找的人,和那茶葉生意八竿子也打不著,這靠譜嗎?”
林查理也道:“我這邊只怕也難,雖說由我去商量應該會便利許多,可是你這主意聞所未聞,人家能不能答應,我實在是心裡沒數。”
“姑且試一試。郝兄那裡要待人以誠,必要的時候三顧茅廬。至於林老闆這邊嘛,只要他們肯幫忙,銀子好商量,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古平原心裡也沒有把握,只能重重地拜託二人。
郝、林二人對看一眼,只得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那我要做什麼?”劉黑塔起勁兒地問。
“你和我去租一處小宅子,將裡面佈置好,這件事不能在客棧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做,所謂天機不可洩露。”
郝師爺笑著說:“我最佩服你的就是點子多,一樣上了趟街,你能想到的辦法我就沒想到。”
古平原連連擺手:“郝兄又不是生意人,心思自然沒放在這上面。”
“我也是生意人,怎麼就想不出這種主意呢?”林查理一句話引得眾人大笑。
古平原笑著說:“林老闆要是有興趣,不妨也如法炮製一番。”
“不必了,我打聽過,這一次來參加萬茶大會的外國茶商就只有我一個,就憑這點就足夠我出風頭的了。”
“王嫂,這幾天老爺那邊有什麼動靜?”李太太素來體寒,端午雖過還拿個手爐在身邊,爐上包著一塊毛皮,貼身的僕婦都知道那就是“雪奴”身上剝下來的皮。
自打李太太派了王嫂去監視李萬堂,李萬堂很快便有所察覺,王嫂更加難有所獲,想著太太那陰微的性子,她心裡打了一個突,忽然想起一事,彷彿抓了根救命的稻草。
“就在方才我在府門前見到一個人,他說要進來找老爺,稟告一個姓古的人的下落,說是李家的仇人,還說找不到老爺就找少爺。門上沒搭理他,他還賴著不走呢。”
“姓古!”王嫂這句話引來了出人意料的反應,李太太本來半躺著在吸水煙,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身子坐了起來,把兩旁伺候的丫鬟都嚇了一跳。
“可是叫古平原?”
“這……我沒問。”王嫂嚥了口唾沫,不知是福是禍。
“去問個清楚,要真是這個名字,就把他悄悄帶進來,我有話要問他。”
陳賴子長這麼大,沒見過如此精美的庭園,王天貴的園子和李家的一比,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就見園內假山遍佈,長廊環繞,樓臺隱現,曲徑通幽,走在裡面如陷迷陣。再看那些僕人丫鬟,無不是衣著光鮮,打扮俊俏,陳賴子對著湖影再看看自己,不免有些自慚形穢,走路也躡手躡腳起來。
“太太,人帶到了。”
“進來吧。”
陳賴子被帶進屋,就覺得鼻端一股似有似無的馨香,忍不住深吸了兩口氣,屏風後面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開了口。
“你說要來告訴李家一個仇人的下落,是那個住在‘客來升’的古平原嗎?”
陳賴子滿心以為京城李家和古平原結了仇,自己來告密,把古平原的下落一說能拿筆賞銀,沒想到人家連古平原住在哪兒都知道了,不禁一陣氣餒。
“是……”
“他和李家結了什麼仇?”
一句話問得陳賴子睜大了眼。
“你詳詳細細說給我聽,自然有你的好處。”
陳賴子不敢多問,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乾脆有一說一,把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講了出來。
屏風後的那個人聽了之後許久沒有言語,陳賴子心裡正七上八下,那人吩咐道,“你先出去,在廊下等著。”
“哎、哎!”陳賴子點頭哈腰退了出去。
“王嫂,看看欽兒在哪兒,把他找了來。”
李欽正在忙萬茶大會的事情,再過十天就是正日子了,一面要與各地茶商聯絡,一面要與醇親王府的管家接頭,忙得不可開交,偏這時母親派人來叫。
李萬堂的喜怒哀樂從不露於言表,李欽打小與父親像隔著一堵牆,覺得難以親近。母親卻是喜怒無常,高興的時候拿價值連城的珠寶賞給乞丐,不高興的時候可以因為一條狗的過失,把闔府的下人都罰著跪在三伏天的太陽下。李欽對母親則是像隔著一層紗,總覺得看不透瞧不明。
他前些日子因為執意給張廣發服喪惹惱了母親,接連幾個月沒見到她的面,也不知道這時候叫自己做什麼,等進了花園,一眼看見廊下的陳賴子,便是一愣。
“欽兒,廊下那個人你認得吧?”李太太這時已經撤去屏風,拿了一盞玫瑰汁,不為喝,只是聞著那股甜香。
“認得。”李欽點點頭,“是山西的一個潑皮無賴。”
“他方才說了一樁很有意思的事兒。他說咱們李家之所以在山西一敗塗地,全是拜一個叫古平原的人所賜,而這個人現如今已經到了京城,也是來參加萬茶大會。”
“對!他不止壞了咱們家的買賣,連張大叔都是死在他的手裡。”
“是嗎?!”李太太驚異地說,“那這個人我們更是萬萬不能放過他,要是讓他在京城如入無人之境,今後誰還會把咱們李家放在眼裡。”
“哦,可是……”李欽原本是恨不得置古平原於死地,可是這個想法卻又改變了,至於變過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兒子以為,冤家宜解不宜結。再說萬茶大會也是關係我李家生意的一件大事,他又是來參加的茶商,貿然處置恐怕壞了大局。”
李欽這樣說,李太太不由得多瞧了他幾眼,“知子莫若母”,李欽居然能說出“冤家宜解不宜結”,實在出乎她的意料。
“你說的不對。李家的聲威不能因為這麼一個人而受到損傷,再說你給張廣發服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喪,如今仇家到了你卻畏首畏尾,這像話嗎?”
李欽心下為難,他如今是真的不想再去為難古平原了,情急之下把當初在關外被古平原救了的事兒拎了出來。
“說來他也對兒子有恩,恩怨相抵,我看這事兒就這麼算了吧。”
“胡說!”李太太忽然怒了,重重一拍桌子,“姓古的不過是個窮小子,救你這李家大少爺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說什麼恩怨相抵,難不成你以為他的一條命能和你比,真是自輕自賤!”
李欽捱了罵,不敢言聲地低下頭去。
“拿著!”李太太遞過來一張紙,李欽接過一看是一張五百兩的銀票。
“給外面那人,讓他……”李太太的聲音低了下去,密密地吩咐了一番話。
“這……”李欽還在皺著眉猶豫。
李太太上下看了他幾眼,忽然放緩了語氣:“欽兒,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京城裡賣瓜子花生、半空兒這些炒貨的只有本地生意人,而那些出產上好瓜子的山東、河南等地的小販只能把生貨運到永定河外,連盧溝橋的橋面都不能踏上一步?”
李欽聽母親忽然把話題轉了十萬八千里,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京城是北方寒涼之地,一過了立冬,晚上大家小戶沒地兒去,圍著炕頭閒嘮嗑,中間放點炒貨,熬時辰盼覺兒罷了,所以這炒貨的生意特別的好。”
李欽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扯這閒兒,又不敢打斷,唯有點頭聽著。
“早先京裡的炒貨誰都能賣,沿街叫賣的小販口音也各有不同,好生意自然有人惦記,今天你要佔這塊地盤,明天我要佔那塊地盤,打鬥總是難免,為此一年總要出幾條人命。後來有個山東姓許的炒貨大戶,把京城、河南的幾個大販子約到京郊,點起一口大炒鍋,鍋裡燒得通紅,二話不說就把自己還在吃奶的孩子丟了進去。”
“啊!”李欽聽著嚇了一跳,不由得就驚呼一聲。
李太太卻是絲毫沒有動容:“那小孩兒立馬就燒得皮焦肉爛,尖聲哭了沒兩下就死在鍋裡。姓許的說,誰要是也敢這樣,山東的炒貨商人便都退出這個行當,要是辦不到,連京商在內從此誰也不許在北京城裡做炒貨生意。他能做到這一步,山東人自然是都聽他的,沒一個有二話的。河南的買賣人當場退下陣來,京商裡有個姓高的卻紅了眼,拽過自己七歲大的孩子也丟到鍋裡。”
“姓許的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家的二小子也抓過來丟了進去,那姓高的也跟著又丟了一個孩子。巧得很,姓許的是三子二女,姓高的是二子三女,都是五個孩子,姓高的連丟了四個孩子在鍋裡,最後只剩下一個快要出嫁的大丫頭嚇得渾身慄抖趴在一旁。而那姓許的山東人瞅了瞅自己的大小子,遲疑了半天,最後長號一聲,沒捨得再下手,就此輸了。”
李太太平靜地說著這一樁大慘事,彷彿不過是哪家菜館添了新菜或者是戲園子裡上了出新戲而已,“就這樣,再沒人敢來和京商爭炒貨生意,姓高的就此發了大財,成了京裡炒貨商人中抓總的,如今還是他那大丫頭的後人在掌著這一塊兒的生意。”
她說完看了李欽一眼,“你聽明白了嗎?”
“嗯,嗯?”李欽的心思還在那驚心動魄的故事裡。
“我問你聽明白沒有!”李太太忽然厲聲道。
“明白什麼?”李欽慌張地問。
“難道張廣發沒告訴過你!京商有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誰要是想從京商的嘴裡奪食,自己就得預備著掉塊肉下來!”說著李太太把眼一瞪,“你是李家的大少爺,是京商將來的掌門人,連個仇家都不敢處置,以後拿什麼來領袖京商!”
她指了指門外的迴廊,用不容置疑的聲音道:“去!”
蘇紫軒帶著四喜來到“客來升”客棧外,古平原剛巧不在,蘇紫軒便在大堂坐等。
四喜昨天向蘇紫軒回報打聽來的一堆大事小情,她帶回來的訊息很雜,有朝堂之上的小道訊息,也有零七碎八的市井傳聞。蘇紫軒靜靜聽著,當聽到恭親王被傳與慈禧太后不和時她的眼毛動了一下。萬茶大會由恭親王在背後操縱,京商已經內定第一的訊息,蘇紫軒原本不感興趣,可是聽到古平原也來了京裡,她倒是眨了眨眼。
“小姐,你說巧不巧,這個冤家對頭也來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是對頭,如今卻不一定了。”蘇紫軒只說了這麼一句,時而仰頭,時而垂頸,看得出她在緊張地思索著什麼,不時還喃喃自語,四喜豎起耳朵聽,也只聽到幾個隻言片語的詞兒。
“或許……也許……或者……”
四喜正聽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蘇紫軒那邊發話了,“明天帶我去古平原住的客棧。”
現在主僕二人坐在客來升裡,四喜還是搞不清蘇紫軒的用意,她也知道這個小姐聰明絕頂,自己靠猜是沒辦法猜中她的心思的,只能靠問了。
“我之所以要找他,因為他是我見過的最能幹的人。我給他指一條路,或許他就能把這條路修好,路上也許就會走來一個人,或者就會落入我在路上事先挖好的坑裡。”蘇紫軒冷冷一笑。
四喜越聽越糊塗,還沒等她再問,蘇紫軒卻看向客棧外面:“他回來了。”古平原一大早便帶著劉黑塔來到錢市衚衕,這裡離前門大街很近,裡面有幾個鑄銀子的爐房,因為怕搶,所以衚衕修得又窄又長,不方便通行,是個僻靜之地,這恰恰合了古平原的心思,於是租了裡面一處四合院,從永定貨棧運來了幾大包的茶葉。
事情辦完,天也將近晌午,古平原回到“客來升”,一隻腳剛剛踏上客棧的臺階,從旁邊就傳來一聲高叫:“差爺,就是這小子。”
古平原一愕側頭看去,還沒等他看清,就見眼前黑影一晃,“嘩啦”一聲,一條大粗鐵鏈已經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事出突然,古平原心下一驚,剛要問,幾個差役已經站在面前,為首一個撇著嘴冷笑地看著他:“你是徽州來的古平原?”
“小人正是古平原。”一聽差役問出籍貫名字,古平原就知道不妙。
“有人把你告了,到順天府打官司吧。”
“請問是什麼人告的我?”古平原把眼光向外一瞥,便看見了陳賴子,這就不必再問了。劉黑塔也看見了,大吼一聲:“陳賴子!”
陳賴子可沒想到這惹不起的對頭也在京裡,嚇得一縮脖,躲在差官身後:“官爺,官爺,他們是一夥兒的,要殺人哪!”
劉黑塔氣得幾步跨過來要抓陳賴子,陳賴子繞著幾個衙役跑圈,場面立時就亂了。
到順天府舉發古平原的是陳賴子,指使的人卻是李欽,確切地說是李太太那張五百兩的銀票,告的依舊是“流人逃亡”的罪名。四喜在客棧中看得真,悄悄說:“這古平原要是被逮入大牢,不死也脫層皮。”
“不行,我現在正要用他,你快去一趟神機營,去找伊桑阿。”說著蘇紫軒讓四喜附耳過來,交代了幾句。
郝師爺這時聞訊趕了出來,見場面混亂,先讓幾個夥計勸阻劉黑塔,隨後衝著那幾個差人拱了拱手。
“兄弟在徽州府辦差,天下三班六房都是一家,這位古老弟是我朋友,還望幾位多多照應。”他是熟吏,手裡過了多少的刑名案子,知道眼下要做的是別讓古平原吃眼前虧,於是一摸懷裡,拿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悄悄塞到領頭差役的手裡。
“啊,好說好說。”誰管你是徽州府還是柳州府,只要銀票是真的就行,那差役立時眉開眼笑。
“既然有人告發,府尹大人發了籤票下來,我們自然要辦差,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郝師爺連連點頭:“規矩我都懂,不過這年頭人心叵測,刁民妄告之事層出不窮,我這古老弟不知律犯何條?”
“告他是流人逃亡。”
郝師爺心裡暗暗叫苦,怕什麼來什麼,這罪名還了得?他沉吟了一下:“恕我直言,除了十惡不赦之罪,其餘流犯均已在同治爺登基時被赦免了,何來逃亡之說。”
“聽說這個古平原是在赦免之前就逃走了,事情還要把他帶回衙門問清楚,倘若是誣告,當然把他放了,要是告得實,那也要把他押回關外才行。”
“實,怎麼不實!我上次出關時打聽得一清二楚,這姓古的就是在大赦之前逃了的。”陳賴子見劉黑塔被眾人攔在身後,中間還有幾個衙役,膽子立時大了起來。
“王八蛋,老子撕碎了你!”劉黑塔的肺都要氣炸了。
郝師爺知道事情難辦,為今之計只有讓古平原跟著先去大牢,然後星夜派人出關上下打點,來個釜底抽薪才行。於是向古平原使了一個眼色,古平原也知道眼下無法可想,只得打定主意去打一場官司。
“這裡什麼事?”正在此時,一匹白馬沿街不疾不徐而來,馬上坐著一員英俊的將軍。
“見過伊統領!”京裡的衙差誰不認識這位醇親王手下的紅人,更何況衙差都歸刑部管,這位將軍的老丈人正是刑部尚書,京裡的捕快誰敢得罪他。
三言兩語問明白經過,伊桑阿把臉一沉:“無憑無據就能隨便告發良民為逃人嗎?這麼說,明天我也告你是逃亡的流犯,後天再告你!”說著他把馬鞭子衝著那幾個衙役挨個指著,指到誰誰便矮了一截。
“京城之地,首善之區,律法更要嚴密周詳才是。”伊桑阿放緩了語氣,“這樣吧,先把人放了,回去稟報你們府尹,就說我改日到他府上請教,這刑部的規矩也真該改一改了。”
“是了。”衙役哪敢碰這棵大樹,別說他們,就是府尹見了伊桑阿也得遞手本請見,於是乖乖鬆了古平原脖子上的刑具,這就準備放人。
說時遲那時快,陳賴子見勢不好,急中生智一個懶驢打滾趴在地上,雙手抓住古平原的褲管,使出吃奶的勁兒一扯,就聽“嘶啦”一聲,古平原膝蓋以下的褲子就成了兩片。
“大人請看,流犯身上都有、都有、都有……”陳賴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古平原的腳踝,本來應該是一個烙印的地方如今卻是好大一塊傷疤,可見當初受傷極重。
古平原在返回徽州時為了躲逃兵,結果誤踩山林裡的陷阱,腳上從此落了一個大疤,原先的烙印卻被掩蓋住了。他因此耽誤了幾天行程,卻遇上土匪攻城,重會了喬鶴年。這些事情如今想來彷彿天註定,卻又誤打誤撞除掉了自己身上的流犯證據。
“刁民!”伊桑阿不屑地看了陳賴子一眼,二話不說撥馬便走。
“都散了,都散了。”衙差自感沒趣,呵斥了幾聲看熱鬧的人群,便也走了。劉黑塔幾步過來,看著趴在地上的陳賴子嘿嘿一笑,陳賴子頓時一哆嗦,情急間卻看見了得著信兒從客棧門口剛剛趕出的常玉兒。
他往前一躥,正撲在常玉兒身邊,一瞪眼睛,咬著牙對她低聲說:“快救我,不然……”
常玉兒看見陳賴子,已經是驚呆了,聽了這話臉色頓時煞白。她身子一晃攔在劉黑塔面前:“大哥,你不要惹事,別讓爹著急。”
“妹子,你攔著我做什麼,我非揍他一頓出出氣!”劉黑塔左搖右晃,還是甩不開常玉兒,再看時,陳賴子已經撒丫子跑出多遠了,氣得他連連跺腳。
郝師爺等人連聲勸著,還要安撫古平原,古平原卻是擺了擺手,當初逃出關,他就準備著這一天,想不到卻殺出一個程咬金,如此輕易涉險過關,真是想不到的事兒。
“古老闆,別來無恙。”幾個人相偕進了客棧,邊上忽然有一個人揚聲道。
“蘇公子!”古平原驚奇之餘也拱手為禮。劉黑塔見了這人,卻悄悄縮了縮脖子,不言聲躲了,不為別的,當初他當捻子時見過這俊俏公子,生怕被他認了出來。
“相請不如偶遇,好久不見了,請過來一道坐坐如何?”蘇紫軒含笑道。還沒等古平原說話,一旁的四喜已經高聲叫著跑堂,讓加凳子,燙一壺上好的“御坊燒”,又點了七八道價錢不菲的菜樣。
看樣子勢不可卻,古平原只得請眾人先回房,自己來到桌邊坐下。
“我先敬你一杯,壓壓驚。”蘇紫軒從桌旁曲水流觴的托盤裡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並照了照杯。
“多謝了。”古平原也隨著飲了一杯。
“你眉間有憂色,聽說你雖然在山西幫著票號大獲全勝,自己卻很快就離開了,是回了家鄉嗎?”
“是。”古平原遇上蘇紫軒,十分地小心,一個字也不願多說。
蘇紫軒看著他,忽然“嗤”地一笑,見古平原不解地看著自己,便說:“當初在山西,利益所關,故此爭執,眼下我與你只是偶爾遇合,喝杯酒而已,你何必警覺得如同見了貓兒的老鼠。”
古平原被他說得臉一紅,倒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我且猜一猜,如今京城裡最熱鬧的就是不久之後的萬茶大會,你這個生意人莫不是也來湊這個熱鬧。”
古平原不好再瞞,便認真地點了點頭,把自己帶著蘭雪茶意圖揚名的事兒說了出來。
“那可難了!我聽說如今是京商使了大筆的銀子,恭親王已經點頭答允了這個‘天下第一茶’歸京商。有了第一,就有第二、第三,這樣排下去,處處是銀子說話,你的茶再香,到了人家嘴裡也不過是味同嚼蠟罷了。”
這話正說中古平原心中隱憂,不由得就道:“既然如此,何必叫萬茶大會,乾脆叫萬銀大會罷了。”
“好名字!”蘇紫軒拊掌大笑,“明兒我就替你寫塊匾,到了那一天送到醇郡王府可好。”
古平原一時激憤,見蘇紫軒取笑,苦笑著搖了搖頭。
蘇紫軒瞥了他一眼,覺得火候已到,忽然正色道:“何必發愁呢。古老闆,你來看。”說著順手拿起桌上一個酒杯,瞅準了投到曲水流觴的水道里。
水道里的托盤本來依著順序緩緩順流而行,蘇紫軒這一個杯子投過來,水花四濺,頓時打翻了最前面的一個托盤,其餘的也橫七豎八撞在一起,頓時不成樣子。
“客官,您這是做什麼,這好端端的酒……”跑堂的急得連忙趕過來。
“急什麼,加倍賠你的錢。”四喜早前一步攔著。
“古老闆,你看清了嗎?”蘇紫軒目中帶笑望著古平原。
古平原若有所悟,“你是說……”
“對啊,京商劃好了路,以為可以高枕無憂,其實只要打亂了最前面那一環,後面的就全都沒用了。”
“最前面那一環是恭親王。”古平原也是個心思靈敏的人,立時就想了出來。蘇紫軒認可地點了點頭。
“可是……”古平原就是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怎麼去破解,京商在恭親王那兒出了六百萬兩,自己難道還能大過京商去?
“你把事情想左了,只想到銀子要壓京商,可是就沒想一想,有沒有什麼人能壓過恭親王?”蘇紫軒輕飄飄一句話在古平原聽來如同醍醐灌頂。
“崇大人,事情便是如此。”古平原坐在一位白鬚老者身側,雙手扶膝,神色恭敬,“我今日來一是看望大人,二來大人久在朝中為官,我特來請教,有什麼人能和恭親王分庭抗禮。”
那老者便是當初在蒙古草原對古平原極為賞識的理藩院尚書崇恩,他是京中土著,告老之後便在玉泉山歸了本旗。古平原想到了這位老大人,輾轉打聽到他的住址,備了厚禮特來求教。
“哎呀,你這可問住老夫了。恭親王是秉國親王,軍機處的領袖,食雙親王俸,什麼人能與他平起平坐,甚至壓過一頭?這老夫實在想不出來。”崇恩攤了攤手。
見古平原一臉的失望,崇恩又道:“不過我倒替你想到了一條路子。”
“哦?”古平原舉目待聽。
“內務府。內務府管皇家進貢的御茶,一來這是筆大生意,二來無論什麼茶只要被內務府挑中成為內廷供奉,必然是聲名鵲起。如今的內務府總管是當年我手裡取中的進士,我寫一封信,薦你去見見他。”
古平原大喜過望,誰知拿著崇恩的這封信見了內務府總管,人家一聽不過是個普通茶商,立時揉鼻子打哈欠,一副老大不耐煩的樣子。古平原深通人情冷暖,慣看世態炎涼,便知道這人不地道,人走茶涼已經不把崇恩大人放在眼裡,只得忍氣吞聲辭了出來。
看來此路不通,古平原站在內務府的走道上,只顧低頭想事情,冷不防撞在一個人身上,這人手裡拿個托盤,也沒看見古平原,兩個人結結實實撞在一處。古平原倒沒什麼,這個人可慘了,托盤翻落在地,上面的十幾束絹花和一捆綵帶悉數落在地上。
那人連忙低頭去揀,古平原定睛一看,心裡暗暗叫苦,看服色這是一名太監。太監身有殘疾,連帶心裡也總有那麼一股彆扭勁兒,得空就要發作出來,沒理還要攪三分,何況如今是自己理虧,等會兒還不被罵得狗血淋頭。
他也顧不得多想,忙俯下身幫人家揀東西,等把東西都放在托盤上,兩個人這才同時抬頭。
這麼一望不要緊,古平原立時腿一軟,咕咚一聲坐倒在地,目瞪口呆看著面前這個人,就像被雷擊了一樣,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還是對面那人先帶著哭腔開了口:“古大哥,是你吧?古大哥,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連材兄弟!”古平原大叫一聲,撲過去死死抱住這個人的肩膀,把他那張臉看了又看,又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兄弟,我以為你死了,可你怎麼、怎麼當了……”
出現在古平原眼前的赫然竟是早已死在山海關,屍首被懸城門樓子上的寇連材。古平原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沒錯,這是真的,這個當初義氣深重,冒險把自己從許營官的客棧房間裡換出來的流犯兄弟居然沒死,還好端端地活著。他一時如痴似傻,不自覺地晃著頭,震驚地看著寇連材,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反應能力。
寇連材臉上也寫滿了似哭似笑的表情,但是他比古平原還要冷靜一些,左右看看,二人這一番動作已經驚動了不少內務府的人,他擦了一把眼淚,拉起古平原。
“古大哥,咱倆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
內務府緊挨著皇城根兒,在皇城腳下有一片街市,人稱“鹽集”,取“閹”、“鹽”諧音,是專為不能遠離宮中的太監們提供買賣、歇乏、飲食甚至賭博之所,生意極為紅火。這地兒雖然就在大內侍衛眼皮子底下,但是因為給侍衛老爺們抽成,所以人家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寇連材就是把古平原帶到了鹽集裡,這裡不是禁中,出入無礙,到了一家二葷鋪,裡面喝茶飲酒聊大天的都是公鴨嗓的太監。兩人揀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古平原一肚子的疑問,迫不及待地開口道:“我當初一出關就託人回去看你有沒有事,結果那人回來說你已經被處死了,屍首懸在山海關上,他難道說了假話。”
“並不假。”寇連材慢慢地搖了搖頭,“只不過死的是個站籠裡的囚犯而已,拿來殺雞給猴看罷了。”
他隨著自己的話語陷入了苦澀的回憶中:“我被許營官帶回了尚陽堡,他費了好大的手腳才掩住了自己偷漏軍款的事兒,自然是恨透了你,連帶還有幫你逃走的我。於是一回到營裡,分派給我乾的都是最累最險的活兒,要不是我跟著古大哥你學了幾手本事,早就被熊吃了,被雪坑埋了。許營官三天兩頭藉故責罰我,把我綁在木樁上,用燒紅的鐵絲在身上燙花,然後用鞭子抽,用鹽水潑,好幾次我都疼死過去……”想到那無邊的痛楚,寇連材依舊是渾身瑟瑟發抖。
“兄弟……”古平原聽得心如刀割,要是知道自己把寇連材害得這麼慘,無論如何,腦袋不要了也得回奉天大營自首。他緊握寇連材的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被許營官打死,與其這樣零敲碎打地受折磨,不如一死百了,於是準備了毒藥,打算在我母親忌日的那一天服毒自盡,到泉下去侍奉父母雙親。”
這時從京裡來了一個老太監,是奉命到關外採辦御用的人參。都知道太監難伺候,這個差事便落在寇連材頭上。
寇連材一心求死,卻被這老太監給發現了,他說:“你要死,我不攔你,不過我可以給你指條活路。”
這活路就是把自己閹了,然後由這老太監帶到宮裡去。寇連材思來想去,到底是好死不如賴活,便點頭同意了。本來新入宮的太監都不能超過十五歲,年齡大了便有危險,幾乎是九死一生,多虧這老太監在“去勢房”裡當過差,知道一些偏方,保住了寇連材的性命。
“就這樣,我養好傷到了宮裡,也已經快兩年了。”寇連材艱難地嚥了口唾沫。
“啪”的一聲,古平原使力握碎了手裡的酒杯,想不到無意中鑄成大錯,他心中恨透了自己,寇連材比自己還小著兩歲,與弟弟平文一般歲數,可是眼下額角鬢邊已經有了白髮,可見這兩年過的是何等煎熬。
“是做哥哥的對不住你……”當初自己在關外一向照顧寇連材,他也把自己當親哥哥一樣看待,怎料最後竟是自己害苦了他,古平原的胸口沉甸甸地彷彿壓了一塊大石。
“古大哥,你千萬別這麼說。”寇連材紅著眼,安慰地拍了拍古平原肩膀,“後來我也想開了,怎麼活著都是活,不受罪比什麼都強。”
“太監不也可以出宮嗎?我帶你回徽州,給你買一處宅院置上地,將來……”古平原忽然打住,表情又是難過又是辛酸。
寇連材苦澀地一笑:“我這種人在天底下就只有一個去處,只能待在這兒。這兒也挺好,雖說有時候也挨罰,不過頂多是罰跪不給飯吃,比大營裡強上百倍。”他強作笑顏,“古大哥,你就不用擔心我了,更加不要自責。我自知性子懦弱,外面處處都是虎豹狼豺,反不如宮裡的世界安靜平和。”
話雖如此,古平原何能不自責,寇連材不願讓他多想下去,轉開話題道:“你不是回了家鄉嗎,怎會跑到內務府去了?”
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古平原簡短截說了自己的遭遇,最後說到來京裡參加萬茶大會,經崇恩大人指點來找內務府總管,結果卻不如人意。
“嘿,要我說你就是和內務府的總管大臣接洽上也沒用。”寇連材進宮兩年,平素聽那些太監空閒時顯能耐聊大天,對京城官場並不陌生,“內務府總管在恭親王面前都不敢直腰,別說京城,整個大清朝,凡是有頂戴的,就沒有人能大過恭親王的。”
“照你這麼說,恭親王說的事情就是板上釘釘,再無更改的可能了?”
“我是說有頂戴的裡面,恭親王最大。”寇連材瞧了瞧左右,“可是沒有頂戴的反倒能壓恭親王一頭。”
“沒有頂戴的……”古平原看了看眼前巍峨的宮牆,心中一動,指著紫禁城說,“你是說皇帝?”
“皇帝才八歲,懂得什麼。如今是垂簾聽政,掌權的是太后。”寇連材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太后有兩位,東宮慈安太后是先皇的正配,所以位列東宮,西宮慈禧太后也就是聖母皇太后在先皇駕崩時是貴妃,因為是當今天子的生母,所以位列西宮。慈安性子淡泊仁愛,一向深得宮人和宗室的愛戴,但論起愛管事兒的,還得說是慈禧。
慈禧最近對恭親王大為不滿的事兒,寇連材也聽說了,便當做一樁新鮮事兒講給古平原聽。古平原一個字不漏地聽在耳朵裡,眼神裡放出光來,像是埋伏已久的獵人瞅見了久候不至的獵物。可是當他再看了看寇連材,眼神卻又黯淡下來,忽然笑了笑:“兄弟,你放心,別看你在宮中,哥哥也一定照顧好你。你還要回宮交差,過幾天哥哥再來看你。”說著一端酒杯就要告辭。
寇連材本來沒什麼心機,可是皇宮之中最是鉤心鬥角之地,兩年下來他也學會了看人的臉色,一見就知道古平原有事兒瞞著自己。
“大哥,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是不是要讓我幫什麼忙?”
“不、不。”古平原心裡想的是,自己把寇連材無意中害成了殘廢之人,已經是終身無法彌補的大錯,再託他辦什麼事,萬一再捅出婁子來害了人家,那可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他雖然想出了一個主意,卻不敢讓寇連材知道。
“古大哥,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覺得我、我……”寇連材的臉漲得通紅。
“兄弟,我可絕無此意。”古平原想不到寇連材誤會了,“我是怕再連累你。”
“我不怕。說句實話,要是能幫你做點什麼事兒,我還能覺著自己有點用處。”
古平原無奈,只得說:“那我問問你,你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說上兩句話嗎?”
“那可不行,太監一樣有品級之分,能在太后跟前伺候的都是藍翎子,而且非是儲秀宮的老人兒不可,不然太后也信不著啊。如今西太后跟前最得寵的是個叫安德海的,他年紀不大,可是聽說在辛酉年那時候,兩宮太后被肅順隔絕在熱河行宮,是他用苦肉計脫身回到京城,為太后和恭親王之間搭了路子,這才聯手拿下了八大顧命大臣。有這麼一份功勞,太后自然給他體面,論起得寵,宮中他是頭一份。”
“哦。原來太后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古平原沉吟著,忽然問,“他貪財嗎?”
寇連材笑了:“太監很少有不貪財的,至於理由嗎,大哥你自己去想。”
太監既然無後,也就沒什麼大志向,世人貪財好色,太監又少了一樣,只能拼命從另一樣上找補,來滿足自己的心底空虛。古平原點了點頭:“兄弟,我想請這位安太監吃頓便飯,你能不能幫我約一下。”
說是便飯,可是古平原請的這一頓飯包下了京城最有名的館子正陽樓二樓的整整一層,安德海在宮門下鑰之後,由寇連材陪著換了尋常便服來到正陽樓,登上二樓一看就是一呆。只見眼前一個方丈圓桌,只有首座空著,其餘十幾個座位都已經坐滿了人,見安德海來了紛紛起身相迎。
高朋滿座倒不稀奇,關鍵是這些人都穿著官服,雖然沒有紅頂子,可是素金頂子和硨磲頂子大概各佔了一半,還有兩個水晶頂子的五品官兒,安德海都認得,一個是光祿寺少卿,還有一個是順天府的同知。
“安公公。”古平原初見彷彿故交,親熱地走過來,先是拱手一揖,然後拉住白淨面皮水蛇腰的安德海,“請上座。”
“這、這……”安德海有些怔神,論起頂戴,有這麼句話叫作“黃貴於紅,文貴於武,太監的頂子兩吊五。”可知太監的品級在正途出身的官員眼裡一錢不值。他在宮中雖然囂張跋扈,但是那是在太監和宮女面前,眼前一大堆六、七品的官兒,都是進士出身,讓他坐首席,安德海這輩子還是頭一回,頓時侷促不安。
“安公公,這幾位大人都是仰慕您許久,可是您是太后身邊的紅人,始終不得閒,這不,藉著古某請客,特來與大人一晤,您就不要客氣了。”古平原半拉半勸,最後是硬推著安德海坐上了首席。
打乾隆朝起便有規例,“王公並文武百官不得與太監結交”,雖然後來這條規矩漸漸廢弛,但是衣冠中人依舊是以與太監交往為恥。這一次古平原為了烘托場面可是下足了本錢,請郝師爺託人情找關係,好說歹說拉來了幾個在京為官的同年好友,至於其他的人,都是欠了債務的官員,古平原上門投帖,並送了幾百兩銀子,拿人手短,這些人雖然知道請的是安德海,也不免走上這一遭,說白了是花錢僱了一大批的官兒陪著安德海吃飯。大官雖然請不到,可就是眼前這些人,也都是朝廷命官,陪著一個宮中太監飲酒談天,這個面子是給了個十足十,把安德海高興得是紅光滿面,只覺得這個首座坐得是格外有味道,一杯接一杯,來者不拒地連飲了十幾杯酒。
郝師爺衝著古平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再喝下去就要談不成正事兒了。古平原正有此意,也早有準備,喚過兩個等候在外的清吟小班的歌女,琵琶一響,眾人注目之時,古平原已經悄悄將安德海請到了隔壁的雅座裡。
“安公公,我的那位兄弟寇連材初到宮裡,聽說常蒙公公照顧,古某這裡多謝了。”聽起來是一句託詞,但也是古平原的心裡話,他這麼費盡周折地請來安德海,還要送他一大筆銀子,一是為了萬茶大會的事兒,二來也是希望他今後能真的照顧寇連材,以安德海如今在宮中之紅,寇連材攀上他那是絕吃不了虧。
“好說,好說。”安德海興奮之餘,正在客氣,就見古平原伸手遞過來一個荷包。
“公公在宮裡擔任要職,想必開銷很多,這一點意思不成敬意,還望公公笑納。”
有吃有喝還有錢拿,安德海更樂了,輕輕開啟荷包,抽出裡面的銀票,立時酒便醒了七八分。
竟是一張一萬兩的龍頭大票!
古平原把他身上一半的錢都拿了出來,如同電閃雷轟一般,頃刻間就把安德海擊懵了。別看安德海名頭大,可也不過才起來二年,平素到王公大臣家裡傳旨,得了百八十兩的賞銀就已經是不少了,何曾見過一出手就是一萬兩這麼駭人聽聞的數目。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安德海明白,這絕不是照顧宮裡一個太監那麼簡單,於是“咯咯”一笑,把銀票放回桌上,“古老闆,咱們先說事兒吧,不然我可不敢花你的錢。”
看來安德海是個明白人,“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古平原點了點頭,乾乾脆脆把來意說了出來。
“這樣啊……”安德海低頭考慮了一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太后也可能只是去看看,到時候什麼話也不說,那你不是白費了一番心機。”
“眼前本來就是無解之局,我也不過是想尋一絲希望,縱然不成,只能怨天,不敢怨人。”古平原很是平靜,“說句老實話,除了太后到場,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有本事去攪一攪這個已成之局。”
“這倒真是一句實話。”安德海想起最近慈禧時常對恭親王不滿,而自己幾次關說人情,都因為恭親王執掌朝綱甚嚴而沒能成功,白白丟了發財的機會,如今能給恭親王下個絆子,卻也隨了自己的心意。
“我話可說在前頭。”安德海眼睛瞄著那張銀票,挺著公鴨嗓道,“太后可不是籠子裡的鳥,想架到什麼地方就架到什麼地方,到時候不成功,你可別怨我。”
“豈敢。公公肯盡心,古某已是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