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也不理解。
漆黑子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一定是戰場。
打了這麼多年仗,他知道一個武將終會難逃一死。
他曾經想過許多種自己戰死沙場的版本。
但唯獨今日這個版本,他未曾料到。
打敗他的不是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將。
而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女人。
穿過他軀體的不是高貴的馬槊。
而是一根燒火棍般武器噴出來的火彈。
他也沒能在臨死前說出早已演練千遍的豪言壯語。
而是在中彈的第一時間頹然倒地。
當漆黑子從馬上倒撞跌下時,他的馬因為巨大的槍聲受了驚嚇。
韁繩絆住了他的軍靴,馬拖著他的屍體向著戰場東側狂奔而去。
他的從官們沒能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努力勒著韁繩不讓自己的馬匹失控。
而徐睿這邊,也拉住了同樣失控的戰馬,朝寨中眾人揮手示意後便緩緩回了陣中。
等徐睿已經退回,漆黑子手下那幫將士才反應過來,他們高喊著為漆將軍復仇,衝了過來。
還分出一支二十人的騎兵隊伍去追漆黑子的戰馬,想要奪回他們將軍的屍首。
徐睿率領的弩手第一時間用弩箭壓制了他們的攻擊,並保護著徐睿後撤。
“嘟讀堵嘟嘟嘟…嘟讀堵嘟嘟嘟嘟…”
隨著一陣不知名樂器發出的高亢嘹亮的聲音,騰蛇寨的眾人從山上傾瀉而下。
陽城軍眾見此情形,不由得放緩了衝鋒的腳步。
而另一邊,那些追著漆黑子的馬匹往東去的陽城騎兵也打馬退回了陣中來。
眾人見狀,齊刷刷向戰場東面望去。
只見一名肩抗大旗的銀盔白袍的騎將牽著漆黑子的戰馬,立於陣前,身後是上百名同樣裝束騎著白馬的騎將。
“白馬營前來為韓王掠陣!”
來者正是白馬將軍張守誠。
此時又聽得南面一陣哨響,江秋寒帶著上千負槍持弩的寨眾殺來。
“韓王有令,繳械者不殺,頑抗者必亡!”
陽城軍將見狀,立刻指揮著部下朝西邊潰去。
畢竟這支隊伍是隨著漆黑子經歷過千里奔襲的,雖然主將陣亡,但戰力仍不可小覷。
韓諾命林世友率步卒驅趕眾人往陽城追去,卻又不逼迫得太緊。
看看趕至城下,那陽城軍眾爭先恐後地朝北門湧去。
正在眾人往城中一擁而入時,城門處的吊橋口突然燃起大火來。
沒過多久,城門便被人從裡面關上,吊橋也被收了起來。
見此情形,一名鎧甲齊整的將軍打馬向前衝城樓上喊道:
“城中守將聽著,我是漆將軍副將杜染!速速開門放我們進去!”
只見那城樓上人頭湧動,殺聲震天,沒過多時,便沒了響動。
過了一會兒,一名將軍從城樓上探出頭來問杜染:
“漆將軍何在?”
“漆將軍陣亡,屍首為白馬將軍張守誠所掠。”
杜染說這話時,眼裡瞬間流出淚來。
聽聞此言,那城樓上的將軍立刻對身後眾人大喊道:“漆黑子真的敗了!”
只見那城上眾人,紛紛將牆上旗幟拔掉,扔下了城牆。
杜染見狀大驚,立刻傳令所有人就地成營,背靠護城河列下陣勢來。
這時,城樓上一名身著西裝的青年出現,身後跟著一名虎背熊腰的將軍。
竟是那叫陳東的小夥子和騰蛇寨戰將朱靈。
原來韓諾早已派他二人遍巡諸寨,動用三寸不爛之舌邀請各武莊的人共破陽城。
早在漆黑子率兵離城之時,眾人便預先埋伏在陽城附近,待漆黑子的部隊潰散之時,便假扮敗軍搶先入了城。
眾人一進入城中,便在卓克的斥候隊的帶領下衝散了守軍,並在吊橋處放火攔住了杜染等人。
眼見大勢已去,杜染將各隊將領聚在一處,準備發動一次破釜沉舟的軍事動員。
就在此時,韓諾率領部眾來到了陣前。
只見他換了一身鮮麗的戰甲,左邊擁著江秋寒,右邊簇著張守誠。
他一眼就看見了杜染一群人,便刻意帶著人馬往他們這邊靠了過來。
“眾位將軍,可否聽韓某一言?”
杜染見狀,倒也不矯情,勒馬朝韓諾靠了幾步,向韓諾拱了拱手。
“久聞韓大王仁德,欲勸我等貪生否?”
韓諾匹馬向前,行了數步,頓於兩軍陣間。
“將軍勿要多心。韓某本非此間人,因身遭不測避禍於大青山中,本無意天下紛爭。”
“奈何見百姓有倒懸之苦,鄰里有鼎鑊之危,方才據寨保民。”
“素聞諸位隨漆將軍千里奔襲,將軍捨生,士卒忘死,絕非言語可動之人。”
“斗膽請諸位聽吾一言者,但為天下蒼生乞命而已。”
“正所謂渠南渠北皆同國,奈何刀槍向故人。我所欲者,懇請諸位饒在場諸人一命而已。”
聞韓諾此言,杜染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
勝者向敗者求情,要求網開一面?
但韓諾所說之事,又句句實情,若漆家軍眾人破釜沉舟奮力一戰,就算不能反敗為勝,也會拖著一大群人同死。
但這樣的意義何在呢?
就為了爭一口氣就讓數萬人拼命?
杜染覺得自己是做得出來此事的,但他猶豫了。
因為這個向自己求情的人,顯得如此鎮定和自信。
他覺得此人所謂的求情,不過是一種低聲下氣的網開一面而已。
他敢匹馬上前,便是有不會輸的底氣。
杜染掃了一眼身旁的眾人,又掃了掃陣中計程車卒們,他從他們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絲狂熱和迷亂。
令他們狂熱的是那有死無生的赴死之志,使他們迷亂的則是韓諾話語中給出的生機。
這兩種情緒在膠著地碰撞著,隨著時間推移,狂熱逐漸減少,迷亂則逐漸增加。
誰也不知道韓諾的話有幾分可信,但它確實給了這些絕境中的人以生的希望。
對於絕望的人來說,希望就是毒藥,讓人飲鴆止渴的毒藥。
韓諾靜靜地看著眾人,以一種遊戲玩家的心態冷冷的看著他們,彷彿在等待一個技能生效。
過了許久,他見杜染不說話,又說了一席話。
“只要諸位放棄陽城。願意留下的,我韓諾給予各位國人待遇,食則同釜,衣則同袍。”
“有我一口飯吃,誰也餓不死,有我一件衣穿,誰也凍不綏。”
“不願留下的,我給十日糧,你們可向南還鄉。十日糧雖不能讓你們撐到渠南,但到下一座城市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諸位既然能由南向北千里奔襲,我相信再由北向南殺他一個來回也是沒問題的。”
韓諾這一席話如同丟入水中的石子,令整個戰場以他為圓心蕩出一圈圈漣漪來。
傳話這種事,傳變味的機率特別高。
韓諾的話語在雙方陣營中,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兩個效果。
騰蛇寨的眾人最後都認為韓諾是一個仁慈之主,為了不讓大家死於兵戈,居然用寶貴的糧食作為條件換取和平。
而漆家軍眾的心中則生出許多僥倖來,他們將韓諾的許諾當成示弱。他們不但重新有了生的希望,還有了不該屬於他們的驕傲。
韓諾說完這番話,慢悠悠地退回陣中。
見他轉身,張守誠便拍馬迎了上來。
“韓王果真要給他們南向之資?”
韓諾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張守誠向韓諾身後掃了一眼,又問:
“韓王是在使緩兵之計,不讓對方做困獸鬥?”
韓諾依然微微一笑,他來到張守誠身旁,與他並馬徐行。
“一個好的將領,應該懂得時機的重要性。”
韓諾悠悠的說。
“可一個好的君主,應該懂得承諾的重要性!”
張守誠提醒著韓諾。
“承諾?”韓諾搖了搖頭。“我給出的是選擇,不是承諾。”
他指了指杜染一行人。
“他們才是那些有話語權的人,但我沒有給他們選擇。”
“這個世界不存在大多數人的利益,可以發出聲音做出選擇的,永遠都是那少數人。”
“所以即使我向那些沒有話語權的人給出再多選擇,他們的唯一選擇也只是遵從那幫人的選擇。”
“如果我真的給出承諾,我一定會給他們封官賜爵,而不是扯什麼糧食故鄉。”
聽了韓諾這一席話,張守誠有些懵了。
他突然覺得韓諾似乎比自己高深許多。
給沒有選擇權的人選擇,又不給有選擇權的人選擇。
好像有些繞,可如此用意是怎麼回事?
沒過多久,杜染便派了一名部將過來交涉,不過韓諾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便將其打發回去了。
如此再三之後,杜染終於親自帶著兩名裨將過來了。
“歸降我,或者南歸。”韓諾根本不與他討價還價。
“南向也可以,那韓王許我們的十日糧草如何撥付?”
“欲南歸者,以個人為單位往我寨中領糧!”
韓諾此言一出,杜染大驚,他恨恨地看了韓諾一眼。
“韓王好手段!”
說罷便帶著部下歸陣了。
韓諾冷冷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這場仗在他們讓自己開口的那一刻便勝負已分。
“傳令下去,槍兵在前,弓弩手在後,所有人進入戰鬥準備!”
“張將軍,卓克,你們帶領馬軍從後側包抄敵方右翼,只射馬上人,不入步卒陣。”
張守誠領命便帶著部下進行了陣型調整,他對於韓諾的部署有些越發看不懂了。
不是前一秒還在議和嗎?
就在韓諾這邊的部署調整到位之時,杜染帶著數千軍眾對韓諾所在的位置發起了衝鋒。
儘管已經有所散失,但他們仍保持著四五百騎兵和數千步卒,所以看上去氣勢如虹。
但那四五百騎兵很快便被韓諾這邊的強弓手和弩手剋制,一時間人仰馬翻。
緊接著張守誠的白馬營和卓克的斥候營便從右翼分開人群,直撲杜染一行人而去。
杜染見狀大驚,立刻指揮親兵禦敵,但騎兵對步兵的剋制效果是顯而易見的。
沒一會兒的功夫,張守誠便生擒了杜染等人。
失去領頭羊的漆家軍,很快便成了一群真正的羊群,他們大多數選擇了放下武器投降。
整場戰鬥,從漆家軍進逼騰蛇寨,到韓諾入主陽城,只用了三天時間。
其中主要時間都用在了來回的奔跑上。
“韓王,我不懂,這仗贏得太莫名其妙了。”
張守誠站在陽城城樓上,望著南方一望無際的平原,眉頭緊蹙。
“寡謀者謀術,善謀者謀勢。有向死之心的軍隊是極難戰勝的,所以對向死之人,需要給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漆黑子堅守孤城近兩年,之所以一直未對大青山一代用兵,是因為南邊幾座城池輪番攻打了他們幾次。”
“那種時候,他們是抱著必死之心戰鬥的,所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後來,他們在陽城立穩腳跟,便開始謀求生存和持續。”
“隨著糧草的消耗,他們一定會對大青山一代出手。若是等到他們糧草完全枯竭,他們便會如餓狗一般撲向任何可以作為食物的敵人。”
“所以我才放出訊息,逼他們提前決戰。”
韓諾拍了拍張守誠的肩膀,又掃了掃其他人。
“打仗這種事情,不要等到了陣前才開始謀劃。一定要從糧草、實力對比、兵種剋制、天時地利、士氣人心多方面佈局。”
朱靈恍然大悟,拍手道:
“韓王一開始便著手解決糧食問題,改良弩箭技術,制定寨法規矩,就是為了今日謀劃的嗎?”
無錯書吧韓諾淡然地笑了笑,心想:
這次叫我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