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冬日,天光總是亮得晚些。
青城山下,那座刻著“青城天下幽”的石碑,早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白。
一名負責守山的青城弟子打著哈欠,正準備回道觀添些熱茶,眼角的餘光,卻毫無徵兆地,瞥見了一道青色的身影。
那人就靜立於山門牌坊之下,一身再尋常不過的青布儒衫,腰間佩著一柄連劍穗都無的普通鐵劍。
他沒有戴斗笠,任由那清晨的寒露打溼他略顯單薄的肩膀,與那張過分年輕,也過分平靜的臉。
“站住!什麼人!”那弟子厲聲喝道,右手已然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之上。
那青衫少年沒有半分驚慌,只是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眸子,穿過了那數十丈的距離,平靜地,落在了那名弟子的臉上。
“華山,林平之。”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冰冷的溪流,清晰地,流入了這片死寂的山門。
“前來拜山,請餘觀主,賜教一二。”
一石激起千層浪!
“林平之來了!”
“他一個人,打上山門了!”
這個訊息,如同一場席捲山林的颶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從那山門牌坊,一路席捲至那最高處的上清宮!
不過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那本該是清幽雅緻的青石山道之上,便已然被數百名手持長劍、面帶怒容的青城弟子,圍得是水洩不通!
“小雜種!你還敢來送死!”
“殺我青城弟子,今日,定要你血債血償!”
那一聲聲充滿了無盡怨毒與憤怒的嘶吼,如同一道道驚濤駭浪,朝著那山道中央孑然而立的青衫身影,瘋狂拍打!
可那道身影,卻依舊靜立原地,淵渟嶽峙。
他沒有看任何人,那雙深邃的眸子,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山道盡頭、雲霧繚繞的上清宮,彷彿在等待著一位久未謀面的故人。
終於,人群,如潮水般,向兩側分開。
一道矮小、卻又充滿了無盡陰鷙之氣的身影,在一眾青城派核心弟子的簇擁之下,緩步走出。
來人,正是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餘滄海。
他那張本就陰鷙的臉,此刻更是如同烏雲壓頂,鐵青一片。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讓他青城派顏面盡失、甚至淪為整個江湖笑柄的少年,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眸子裡,燃燒著足以將這天地都徹底焚盡的滔天恨意!
“小畜生。”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被風乾的樹皮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一股足以將人靈魂都徹底凍結的怨毒,“你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進來!”
他那張陰鷙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殘忍的、如同在看一具屍體般的猙獰笑容。
“也好。”
“今日,本座,便當著天下英雄的面,親手將你這小畜生,千刀萬剮,以慰我那孩兒的在天之靈!”
他話音未落,那矮小的身形,已然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他沒有半分試探,更沒有半分掌門人的矜持,手中那柄早已不知飲了多少人鮮血的松紋古劍,在那電光石火之間,化作了一道刁鑽、也更加迅捷的青色電光,帶著青城派特有的輕靈狠辣,朝著宋青書的咽喉,閃電般刺來!
青城絕學,松風劍法!
“來得好。”
宋青書的臉上,依舊沒有半分波瀾。
他沒有退,更沒有閃避。
就在那道青色的電光即將及身的剎那,他手中那柄普通的鐵劍,後發先至!
“錚!”
一聲清越的、彷彿能穿透這漫天雲霧的龍吟,陡然響起!
那不是拔劍,更不是格擋!
那是純粹的、不帶半分花巧的、一往無回的……點!
他竟是以這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式,在那道凌厲的劍光之上,輕輕一點!
那不是劍身,不是劍刃,而是那劍招之中,所有勁力流轉的……本源!
獨孤九劍,破劍式!
叮!
一聲脆響,餘滄海只覺得一股極其精純的、卻又滑不留手的螺旋勁力,順著劍身瘋狂傳來!
他那足以洞穿金鐵的凌厲劍招,竟被這輕描淡寫的一點,硬生生地,給從中截斷!
他那前衝的身形,竟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後踉蹌退出一步,虎口劇震,險些握不住手中的長劍!
“什麼?”
餘滄海亡魂大冒!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那志在必得的奪命一劍,竟會被對方用如此神乎其技的方式,徹底化解!
他惱羞成怒,猛地一聲厲喝,那本該是輕靈飄逸的松風劍法,竟在瞬間變得狂暴無比!
劍光霍霍,竟是化作了七八道連綿不絕的劍影,如一道道自山澗奔湧而下的驚濤駭浪,朝著那青衫少年的周身上下所有大穴,當頭罩下!
然而,宋青書的臉上,卻依舊沒有半分波瀾。
他腳下微微一錯,手中那柄普通的鐵劍,如一道沒有重量的青煙,在那漫天交織的劍影之中,再次,輕輕一點。
叮!
又是一聲脆響,那本該是連綿不絕的劍浪,竟再次被他從中截斷!
餘滄海心中狂震,便要強行變招!
可宋青書的劍,卻如附骨之疽,再次貼了上來!
叮!
無錯書吧叮!
叮!
一連串密如驟雨般的金鐵交鳴之聲,陡然響起!
餘滄海只覺得自己的劍像是刺入了一片旋轉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之中!
無論他如何變招,如何催動內力,他那本該是引以為傲的松風劍法,竟完全不受控制地,被對方那柄看似普通的鐵劍,帶得是東倒西歪,破綻百出!
他那矮小的身形,在那青石山道之上,踉蹌後退,每一步,都在那堅硬的石板之上,留下一道深達寸許的恐怖劃痕!
而他對面,那道青衫身影,卻自始至終,未曾移動半分!
他只是靜立原地,手中鐵劍輕描淡寫地,一次又一次,點出。
每一次點出,都恰好能點在他劍招變幻最滯澀、也最關鍵的節點之上!
那感覺,便如一位技藝精湛的棋道宗師,早已將對手之後的所有變化,都盡數瞭然於胸!
無論對手如何掙扎,都逃不出他那早已佈下的、天衣無縫的棋局!
山道之上,那數百名本該是殺氣騰騰的青城弟子,呆呆地看著眼前這番光怪陸離的景象,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那一聲聲充滿了無盡怨毒與憤怒的嘶吼,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神般的寂靜。
他們看著那個在自己掌門的劍下,閒庭信步、淵渟嶽峙的青衫少年。
又看了看那個本該是威風凜凜,此刻卻已是額頭見汗、捉襟見肘,被逼得是連連後退的……青城掌門。
那顆本該是充滿了狂熱與崇拜的心,在這一刻,竟是劇烈地,狂跳不止!
他們知道,今日,他們見證了一個足以顛覆他們所有人認知的……神話!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餘滄海心中瘋狂地嘶吼著!
他那張本就陰鷙的臉,早已因極致的驚駭與不敢置信而扭曲!
他猛地一咬舌尖,竟是將那壓箱底的、從未在外人面前施展過的十三路變招,盡數施展而出!
劍光,如風!
劍影,如電!
那本該是輕靈飄逸的松風劍法,竟被他使得是狀若瘋魔,充滿了無盡的暴戾與殺伐!
然而,沒有用。
他那十三路足以讓任何一流高手都為之驚駭的精妙變招,竟無一式,能遞出三尺之外!
他手中的劍,彷彿被一道無形的枷鎖,死死地,鎖在了他身前三尺之地!
那三尺,便是天塹!
便是他窮盡一生,也無法跨越的……絕望!
汗水,順著他那早已是花白的鬢角,涔涔而下。
他那隻本該是穩如磐石的、握著劍柄的手,第一次,微微顫抖。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神情平靜得可怕的少年,那雙本該是充滿了滔天恨意的眸子裡,所有的怨毒與殺意,盡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發自靈魂的茫然與……恐懼。
他終於明白,自己與眼前這個少年之間的差距,早已不是什麼招式與內力的差距。
那是一種……“道”的差距!
一種他窮盡一生,也無法理解,更無法企及的……劍道!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剎那,宋青書那本該是輕描淡寫的劍,毫無徵兆地,猛然一變!
那本該是黏稠如泥沼的太極劍意,竟在瞬間變得鋒利無比,如一柄出鞘的絕世神兵!
他沒有再給餘滄海任何機會,那柄普通的鐵劍,帶著一股洞穿金鐵的破空之聲,在那餘滄海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點在了他持劍的右手手腕之上!
“噹啷!”
一聲脆響,那柄陪伴了餘滄海數十載的松紋古劍,脫手而出,掉落在了那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充滿了無盡悲鳴的哀嚎。
緊接著,那柄冰冷的、普通的鐵劍,已然如一道沒有重量的青煙,悄無聲息地,抵在了他那早已是空門大開的咽喉之前,不足半寸之處。
勝負,已分。
宋青書沒有立刻下殺手,只是將那冰冷的目光,緩緩地,掃過那一張張早已面無人色的臉龐。
那眼神,平靜,而又冰冷,像一柄懸於所有青城弟子咽喉之上的無形利劍。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道冰冷的溪流,清晰地,流入了這片死寂的山谷。
“還有誰,想來領教林某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