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的氣氛,前所未有的古怪。
蘇清影“脩金庫”餘音,彷彿還繞著樑柱沒散乾淨。
殿下的文武百官,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個世界。
一邊,是新提拔上來的幽州學子和寒門官員,他們一個個腰桿挺得筆直。
另一邊,是以前朝舊臣為主的老臣們。
他們像一群霜打的茄子,蔫頭耷腦,尤其是為首的老臣陳源。
今天連笏板都拿得有氣無力,眼神飄忽,就是不敢往龍椅的方向看。
天下樓的血還沒幹透,蘇清影又用三萬萬兩白銀把所有人的臉都抽腫了。
商稅的事,沒人敢再提一個字。
誰提,誰就是下一個萬三千。
可錢的問題解決了,一個更要命的問題,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抄沒的田產。
那不是幾畝,幾百畝。
那是數百萬頃,從北到南,幾乎囊括了大夏最肥沃的土地。
這塊大到燙手的肥肉,該怎麼下口?
寂靜中,陳源又一次從佇列裡走了出來。
眾人看著他的背影,心裡都咯噔一下。
陳大人,又來?
陳源走到殿中,噗通一聲,又跪下了。
百官們眼皮一跳,已經見怪不怪。
無錯書吧“陛下……”陳源的聲音沙啞,透著心力交瘁的疲憊。
“那……那數百萬頃田地,關乎國本,不可長久荒置。老臣……老臣懇請陛下早做定奪。”
他說完,就把頭深深地磕了下去,一副“我就說到這,您看著辦,要殺要剮我認了”的架勢。
他身後,立刻又有幾名舊臣跟著跪下。
“請陛下定奪!”
葉凡坐在龍椅上,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著,沒有立刻說話。
他看著下面跪著的陳源,臉上看不出喜怒。
“陳愛卿,依你看,該如何定奪啊?”
陳源身體一顫,他沒想到陛下會把皮球踢回來。
他咬了咬牙,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悲壯。
“回陛下,老臣以為,可將此批田產,劃為‘官田’。”
“官田?”葉凡挑了挑眉。
“是!”陳源彷彿找到了些底氣,聲音也大了一些,“將這些田地,由朝廷統一掌管,再租賃給無地農戶耕種。
農戶向朝廷繳納租子,如此一來,既可讓流民有地可種,又能為國庫……增添一筆不菲的歲入。”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的主意妙。
這可是歷朝歷代都用過的法子,最穩妥,最保險!
“官田之法,既安撫了百姓,又充實了國庫,兩全其美,乃是萬全之策啊陛下!”
“是啊陛下!陳大人所言極是!”
“此法穩妥,可安天下!”
一眾舊臣紛紛附和,彷彿已經看到無數糧食和稅銀,正源源不斷地流進國庫。
就連那些新提拔上來的年輕官員,也有不少人露出了思索和贊同的神色。
聽起來,確實不錯。
大殿之上,只有柳清歌,依舊垂著眼眸,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葉凡聽完,忽然笑了。
他看著下面一臉“我為主分憂,快誇我”的陳源,慢慢地站起了身。
“官田?”
他踱步走下御階,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
“然後呢?”
“嗯?”陳源一愣,沒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問你,然後呢?”葉凡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他。
“官田租給農戶,誰去收租?官府的胥吏。”
“租子定多少,誰來定?還是官府的官吏。”
“這一來二去,幾十年後,某些人上下其手,官田的地契,是不是就慢慢變成了某些人自家的私產?”
葉凡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等朕的孫子,或者重孫子坐在這張龍椅上的時候,他會驚奇地發現。
這大夏的土地,又都回到了另一批姓‘陳’、姓‘王’、姓‘李’的人手裡。”
“然後,他又要像朕今天這樣,再殺上一批人,再抄上一批家。”
“陳大人,”葉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覺得,朕想讓我的子孫後代,再走一遍朕走過的路嗎?”
陳源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額頭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砸在冰涼的金磚上。
是啊。
官田,聽著好。
可人,是會變的。
權力,是會腐化的。
今日的“萬全之策”,就是明日滋生另一批世家的溫床。
葉凡不再看他,轉身走回御案前。
整個大殿,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那些剛剛還覺得官田之法不錯的年輕官員,此刻臉上陣陣發燙。
他們只看到了眼前的“利”,而陛下,看到的卻是百年後的“弊”。
葉凡拿起御案上早已備好的一份聖旨。
那明黃的卷軸,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顯得格外刺眼。
他拿起硃筆,沒有絲毫猶豫,在那份聖旨的末尾,蓋上了那方代表著至高皇權的玉璽。
“砰”的一聲輕響。
“傳朕旨意!”
葉凡的聲音,陡然提高,斬釘截鐵。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挺直了脊背。
“所有查抄田產,自即日起,按戶籍人頭,全部分發給無地、少地之農戶!”
“轟!”
這句話,比“三萬萬兩白因”還要驚人。
整個金鑾殿,所有官員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分……分了?
就這麼……白送了?
那可是數百萬頃良田啊!能給國庫帶來多少收入的聚寶盆啊!
就這麼,送給那些泥腿子了?
陳源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張著嘴,像是第一天認識眼前這位帝王。
瘋了!
這位陛下是真的瘋了!
“戶部、工部即刻派人,前往各州縣,負責丈量土地,登記造冊,向農戶發放田契!”
他頓了頓,說出了那句真正要改天換地的話。
“此田,百姓可耕,可種,可繼承!子子孫孫,皆可相傳!”
“但——”
他加重了語氣,目光如刀,掃過殿內每一個人。
“永世不得買賣!不得抵押!不得兼併!”
最後這幾個字,像是一道看不見的鐵閘,轟然落下。
徹底斬斷了千百年來,土地兼併,豪強並起,王朝更迭的那個死迴圈。
陳源呆呆地跪在那裡。
他終於,什麼都明白了。
這位年輕的帝王,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從土地裡,為自己的國庫撈一個銅板。
他要的,不是一個富有的朝廷。
他要的,是一個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
土地國有,是為了斷土地兼併的根。
重賞生育,是為了讓這片土地上長滿人。
興辦教育,是為了讓這些人的後代,腦袋不再是空的。
而今天,他把這片土地,親手,還給了他的人民。
這一環扣一環,哪裡是胡鬧?哪裡是瘋了?
這分明是……是前無古人,足以開創萬世太平的聖君之舉啊!
他緩緩地,挺直了那已經佝僂了一輩子的腰。
然後,對著龍椅上的那個身影,拜了下去。
這殿中百官,今天都跪過。
可他這一拜,卻與所有人都不同。
不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勸諫,更不是因為利益。
而是發自肺腑的,心悅誠服。
“陛下……”
陳源老淚縱橫,聲音哽咽。
“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