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菩提谷外,孤枝若雪被焚燬一空,徒留滿地空沙,蒼白無色。
一位淡紫衣裳的少女面色鬱郁,抱膝坐在半頹的山坡頂上,她坐的山坡正是當日朱顏盤膝而坐的地方,面前所見的山谷,正是被雪線子掃蕩得東倒西歪、一片狼藉的墳場。
沒有人陪伴在她身旁,也並沒有人看管她,風流店似乎並不怕她擅自逃走。
她正是鍾春髻,數日之前,她寫了一封書信寄往皇宮,說她遊走江湖偶然得知白雲溝藏匿有一群大周遺人,正密謀造反,望朝廷速速出兵剿滅。
這件事當然不是她查明的,更不是她所能探知的,那是鬼牡丹指使她寫的,而她就這樣寫了,還隨信寄上了自己的一支髮簪。
書信寄出之後,後果如何她並不清楚,甚至也不關心。
因為……
“你是有腦或者沒腦?或者是為求公主之位,有一死的決心?你幾時出生?今年幾歲?王皇后所生的公主又是何時出生?今年幾歲?你今年不過十八,王皇后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死了,她要如何生出你這位‘公主’?趙宗盈一心尋妹,看你容貌相似,便先入為主認你,但你以為你真是公主嗎?”
鍾春髻閉上眼睛,額邊冷汗淋淋而下,捂住耳朵,卻擋不住那聲音。
“你假冒公主,又擅自出宮,擅自帶走宮中侍衛,害死侍衛數十人,這種事如果傳揚出去,除了你自己人頭落地,連庇護你的趙宗靖、趙宗盈一起大難臨頭,哈哈哈哈哈……”有人笑聲狂妄,“小丫頭,你明白形勢了麼?你,想要活命想要做公主,就要知道自己的分量,如果你表現得聰明聽話,公主你依然能夠做下去,甚至以後嫁駙馬嫁將軍,不成問題。”
她……不是公主。
鍾春髻睜開眼睛,眼神晦暗無光的望著山坡下一片白沙,果然……就如她心中的預感,蒼天不會給與她這樣的幸運,蒼天只會戲弄她的人生,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為何有人自出生便擁有一切,有人自出生便什麼都沒有,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知己、沒有伴侶?無論她多麼期待,做出多少努力,有過多少幻想,一切始終是虛無縹緲?
這個世上,究竟誰才是公主?華服錦衣,美婢佳餚,俯首聽令的萬千侍衛,這些究竟是屬於誰的?令人嫉妒……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怨恨之色,令人嫉妒,究竟是誰?令人嫉妒!但鬼牡丹只答應幫她殺了此人,卻不肯告訴她真公主究竟是誰。
目前她不得不聽從鬼牡丹的安排,鬼牡丹所言雖然簡單,但一語揭破要害,她的確不可能是公主,而欺君大罪已然犯下,為求鬼牡丹相助,她現在還不能逃。
現在風流店有求於她,現在她還是公主,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
好雲山近日來了幾位身份神秘的貴客。唐儷辭將他們安排在自己的庭院,不讓任何人接近,眾人只知其中一位姓楊,另外一位姓焦,這兩位不似江湖中人,卻也不似書生文客,兩人上山之後,日日與唐儷辭、紅姑娘密語,誰也不知在談論些什麼。
過了幾日,連碧漣漪也加入這密語之會,宛鬱月旦派人送了一包東西上好雲山,裡頭的東西好奇的眾人也都見過,卻是一些碎布、玉器以及金銀鑄造的玩偶,玉器與金銀器樣式精美絕倫,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眾人嘖嘖稱奇,卻不知是何用處。玉箜篌同眾人一起看過那包東西,心知肚明那是琅玡公主陪葬之物,楊桂華在大理寺僥倖未死,這次與焦士橋同來顯然是為了查證公主之事,唐儷辭突然在此時引動真假公主之爭,必有所圖。他在檢視那包事物的時候指上運勁,一時看來外表無疑,受到車馬顛簸之後那些玉器金器將碎成一堆粉末,無論唐儷辭為何要挑起公主之事,那些東西都不可能作為證物。
“果然……”焦士橋檢視那包所謂“證物”,“被人動過手腳。”唐儷辭頰上微泛紅暈,臉色甚好,微笑起來頗為舒心暢懷,“正是。”焦士橋看向紅姑娘,眼神很冷靜,“看來你的確是公主。”紅姑娘若不是公主,絕不會有人對這包證物下手。紅姑娘淡淡一笑,儀態端然,甚是矜持。焦士橋沉吟片刻,“靖王爺尋錯了人,這件事是大事,我會即刻回宮向皇上稟報。”他看了唐儷辭一眼,眼神淡淡的,“唐國舅對此有功,我會如實上報,皇上必有嘉獎。”
“焦大人秉公正直,人所共知。紅姑娘有玉佩、襁褓、金鎖為證,金鎖上刻有出生時辰,與宮中記載相符。紅姑娘其人容貌與王皇后更為相似,公主之事應是無疑。”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擔憂的是鍾姑娘下落不明,靖王爺在宮中樹敵甚多,只恐此事受人利用,必須早早查明才是。”焦士橋看了他幾眼,“我明白。”他再度沉吟了一陣,“皇上尚未正式冊封琅琊公主,亦並未和公主見過面,紅姑娘可以同我一起回京麼?”
紅姑娘聞言看了唐儷辭一眼,淡淡的道,“可以,不過五日之內我要回來。”焦士橋道,“這……一旦你被皇上冊封公主,就不能任意行動。”紅姑娘打斷他的話,“朝廷難道不知江湖此時正逢風雨欲來之時?我在好雲山可保這一戰絕不失控,危害朝廷。”她面罩寒霜,“此時此刻,除我公主之尊鎮住局面,即使是唐公子也無法給你如此保證。”焦士橋再度微微一怔,“我會斟酌。”
當日紅姑娘、碧漣漪和焦士橋一行轉向汴梁,玉箜篌雖有殺心,但不能離好雲山重地,他不可能為了殺紅姑娘而失去在好雲山的地位。紅姑娘突然離開,不論她能不能被認為公主,他只要儘快亮出殺手鐧逼退唐儷辭,好雲山主控權就在他的手上。
而唐儷辭也很明白,他只需守住好雲山五日,等紅姑娘受封歸來,一切就成定局。
白雲溝。
青山綠水,花葉繽紛,多年未見的家鄉山水景色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彷彿時光從未逝去,自己從不曾長大。
方平齋緩步走入山水之間的那個村落,旗幟凋零,土石遍地,經過了十幾日風吹日曬,空氣中的血腥味已經有些淡,變成了濃郁的腐敗之氣。放眼望去,房屋依舊,只是牆壁上斑駁的血跡變成了黑色,拽痕清晰。時是初夏,遍地屍骸大都化為白骨,蠅蟲紛飛,草木橫生,方平齋走在其間,未過三步,鞋下已踩到了白骨。
“咯啦”一聲,白骨斷裂。方平齋蹲下身來,輕輕拾起那節白骨,那是一節臂骨,一頭為刀刃所斷,抬起頭來,手臂的主人就躺在不遠處,只是衣裳破碎,血肉消失,他卻已認不得這個人究竟是誰了。
二十步外,一具焦屍撐著一支焦黑的鐵棍仰天而立,方平齋目不轉睛的看著那焦屍,這是楊鐵君,當年陣前殺敵能掛十數頭顱匹馬而還的英雄,小時候教他騎馬,帶他打獵,現在……
現在只是一具焦屍。
左右都是破碎的白骨,有些是刀傷,有些是被野獸所齧。方平齋目不轉睛的看著四周的屍骸,以他的經驗和眼力,看得出有些痕跡是一息尚存的時候被野獸啃食所留下的傷痕和掙扎的痕跡。
一念動及此,心頭突然一痛,那一痛痛得他呼吸一滯,停止的心緒陡然大亂,這是他生長的故鄉,這些人都是救他性命、撫養他長大的親人,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在腦中記得清清楚楚,他無法想象他們如何受到刀劍屠戮,如何受盡折磨而死,在臨死之前還要受野獸齧咬的痛苦……
人在臨死的時候,身受野獸啃食,究竟會想些什麼呢?
而親人在臨死的時候,身受野獸啃食,會期望我來相救嗎?究竟有多期待?是期待到絕望嗎?臨死之前可有恨我?
而我……我在那個時候,又在做什麼呢?
方平齋捂心而立,一些原本以為已經放下的東西原來一直還在肩頭,並且……沉重得將他整個人壓得支離破碎,不成原形。
“王……爺……”
方平齋驀然轉身,只見被火焚燒的一處磚房之側,伸出一隻乾枯憔悴的手掌,無力的揮了幾下。他驟然揮掌,那磚房旁的雞棚轟然震開,露出雞棚下一具滿身血汙的軀體,那人雙腿皆斷,原本身體精壯,此時已是瘦得有如骷髏。方平齋一步一步走向那人,“侯哥……”
那人無力的動了下手掌,“王……爺……”
“侯哥!”方平齋走到他面前,緩緩跪倒,“你……你……”饒是他向來言辭百辯,此時卻說不出一句話。
“朝……庭的兵馬……殺……殺人滿門……方姨……被他們……”那人緊咬牙根,一字一字的道,“害死……死得好慘……王爺……請你……”他突然劇烈咳嗽,咳出了許多血痰,“請你……為方姨……報仇!為我——”
“侯哥!”方平齋緊緊握著他的手,十幾日倒在這裡,他是如何活過來的?他又是如何看著親族在他面前受野獸啃食,慢慢死去慢慢化為白骨?一個人怎能忍受這些?他怎能如此頑強?“別說了!別說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王爺……你……”那人嘶聲道,“你不能太軟弱……”
“我……”
“王爺……復國……復國……”那人驀地反抓住方平齋的手,乾枯的五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傷痕,鮮血沁出,“復國……復國!”
方平齋無言以對,眼前的軀體掙扎著向他爬來,“你若不……我做鬼也……”
聲音戛然而止,右手上的手指越抓越緊,眼前的人卻已不動了。
“嗒”的一聲,一滴眼淚滴落塵土,方平齋低聲叫了聲“侯哥”,面前猶如骷髏的死屍不會再回應他,即使他心中有千言萬語,既不知如何說,也無人聽他說。
復國麼?
雙膝跪著遍地沙石血跡,日後要走的,同樣是一條不歸的血路。
02
雲跡飄渺,天清雲朗,好雲山人馬已被分為陣列,著手準備遠赴菩提谷。唐儷辭讓齊星負責一路住宿打尖之處,鄭玥已領了先鋒探查地形,與風流店一戰已是一觸即發。玉箜篌只是一旁含笑看著,這幾日因為唐儷辭下了嚴令,眾人未五人成行不得擅自行動,所以他也未找到機會再度假冒唐儷辭殺人,但要逼走唐儷辭,嫁禍不過方法之一。
他相信有一個人應該已經要來了。
“咯”的一聲輕響,窗欞已開。玉箜篌烏髮披散,正拔了髮簪,聞聲微微一笑,“你來了?”
推窗而入的人黃衣紅扇,狀若依然,正是方平齋。他躍過善鋒堂的大門,穿過裡三層外三層的防守,渾若無事,就如此時踏入玉箜篌的房間只是步入自家的客房,不驚半點塵埃。“七弟。”他紅扇一動,“你實話對我說,白雲溝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甚至——早在朝廷出兵之前?”
“我說實話,你會定心嗎?”玉箜篌回頭,黑髮順肩而下,狀若嫵媚,“或者——我說了實話,你就動手殺我?”
“七弟,你很瞭解我的本性。”方平齋紅扇的扇柄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不再搖動,“我問你,只是平心靜氣的問你,你只需照實答我,我不會生氣。”
“六哥說話一向算數,”玉箜篌慢慢轉過臉頰,“不錯,我早就知情,早在朝廷出兵之前,但我沒有出手救人。”他緩緩的道,“對我來說,對白雲溝眾人來說,白雲溝存在的價值就是助你恢復大周,奪回江山。他們死了,能讓你下定決心,我相信在九泉之下,他們都會瞑目。六哥,你不是不能復國,風流店十年謀劃,勢力早已滲入各家各派,甚至朝廷上下,只要你點頭——無論江山或武林都是你的……但你猶豫、你一直在猶豫……”他的語調很輕柔,聲音聽起來卻很冷,“你若在五年前、或者在兩年前能下現在的決心,大周早就復了,天下早就是柴家的,白雲溝上下或許都能榮歸故里,甚至人人榮華富貴。而你現在才覺悟,現在復國之事已不如兩年前那般容易,阻攔在你我之前的有唐儷辭——從這點說起,白雲溝眾人是死得太遲了,而不是絕不該死。”他冷冷的看著方平齋,“我的實話,聽完了你怨恨麼?傷心麼?”
方平齋一動不動的站著,過了良久,紅扇微微一晃,“是帝王之資,就能聽逆耳之言。你雖然對白雲溝之事多加算計,雖然無情無義,但畢竟殺人屠村的是朝廷的兵馬,我不會恨你。”他平靜的道,“我該恨我自己,不錯,如果我兩年前、或者是十年前就能下定決心,白雲溝眾人非但不會死,還能迴歸故里,享受榮華富貴。害死親人的是我自己,不是你。”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你並沒有非要救人的義務,我不能因為你沒有出手救人,就當你是殺人兇手。”
“六弟果然理智。”玉箜篌一笑,“既然知道實情仍然不恨我,那就是證明你已經下定決心,要走復國之路了?”方平齋五指一握,將那紅毛羽扇握在手裡,“我非走不可,這是從出生就已經註定的,難道不是嗎?”玉箜篌大笑,“很好,六哥你知道我一直最欣賞你什麼嗎?你啊你——你雖然重情義,心卻足夠狠——你決意要殺三哥你就決意同時毒死四哥,你決意要逃避‘柴熙謹’這個身份你就能拋棄白雲溝的一切,而你決意要復國的時候你能完全放棄‘方平齋’的偽善,做一切‘柴熙謹’該做的事!六哥,你經常讓親近你相信你的人覺得可怕和意外,因為你總有讓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
“你不用激我。”方平齋五指中的羽扇慢慢騰起一陣輕煙,煙霧飄過之後,紅色羽扇已經被真力燒焦,節節斷裂,化為碎裂的焦炭。他張開五指,讓那羽扇的灰燼飄然落地,“我決定的事,該走的路,我很清楚。但有些話我要說在前頭。”
“什麼條件?”
“大周若能復國,我要兩條人命祭天下。”方平齋緩緩的道,“第一個是朱顏,第二個……是你。”
玉箜篌仍然是笑,“六哥果然是六哥。”
“現在可以說為什麼你要助我復國了嗎?”方平齋的視線終於從滿手的灰燼上轉到玉箜篌身上,“助我復國你沒有任何好處,甚至到了成功之時,我會要你死。”
“表妹死了,”玉箜篌笑靨如花,“我何須在乎生死?我只在乎過程,我只是要證明——”他對著空氣輕輕呵出一口氣,“我想讓誰得天下,誰就能得天下;我想要誰為我大哥陪葬、想要誰為表妹陪葬,誰就要陪葬。”微微一頓,他道,“而天下,我並不在乎。”
“大哥說你要出兵遼國,收復燕雲,是真的麼?”
“真的。”玉箜篌柔聲道,“我想讓誰得天下誰就能得天下,我想讓誰贏就贏,讓誰輸就輸。”
方平齋目不轉睛的看著玉箜篌,這個人一定是瘋狂的,這是一種很熟悉的瘋狂,或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七弟和唐儷辭是同一種人,連他們的瘋狂都瘋狂得那麼相似。但六弟已不再有他要保護的東西,於是那種瘋狂就形之於外、露之於骨了。
借這個人的力量復國是可行的,這個瘋子只是要證明他自己,而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方平齋很清醒的想,隨即很冷的哈哈一笑,也許他真的天生不是好人,拋棄自己十幾年的一切竟是如此輕易,輕易得讓他流不出任何眼淚。
過往的道義取捨,君子小人,原則風格都成了雲煙,他以為自己會掙扎會痛苦,但其實沒有,踏出第一步之後心裡只覺得冰涼,之後一切都成了定局,沒有任何痛苦,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當一個人對自己殘酷到了極限的時候,他就不會再覺得別人身受的痛苦是痛苦。
“六哥,既然你已下了決心,有一件事你非做不可。”玉箜篌並不在乎方平齋那冷漠的目光,“關於柳眼——”
“如何?”
“擒回柳眼。”玉箜篌道,“殺了阿誰。”
鳳鳴山。
雞合山莊。
方平齋已離去了幾日,房裡已落了塵埃,柳眼坐在山莊廳堂之中。昨日唐儷辭派了人來安排他們離開,前往另外一處安全之處,說玉團兒已被沈郎魂先行送去,柳眼和阿誰今日已經收拾妥當,就待出發。
他們沒有打算留下等待方平齋。
方平齋一向隨心所欲,他要來的時候自然會來,他決定走的時候,那就是不會再回來了。阿誰和柳眼都明白他遇上了難題,也都希望他能夠渡過難關,以他的智慧武功,只要不遇到朱顏那樣的對手,一人獨行也不至於有危險,所以兩人並沒有打算等他回來。
他們都以為他不會回來。
但兩人都錯了。
今日是陰天,到了近黃昏時分,天色已經很暗,映得門外的景緻也顏色盡失。阿誰在屋內收拾些隨身必備的東西,柳眼就坐在廳內,就在天色極暗而星光又未起的時候,一個人緩步走入門內,黃衣鮮豔,步履依然。
柳眼很有些意外,“方平齋?”
來人一笑,“師父。”他揹著光,柳眼看不清他的面目,但看得清他手中不再握著那紅扇,而是持著一隻短短的雪色飛刃,那捲曲的飛刃異乎尋常的在黯淡的天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宛若只是一件首飾。
目光觸及那飛刃的同時,柳眼眼眸掠過一陣寒意,“你——”
“我來拿回我的鼓。”方平齋平靜的道,“師父,你說得對,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但我不能不想。”柳眼默然,看著他手中的飛刃,“你畢竟不能放棄。”方平齋緩緩的道,“那天……如果師父你勸我放棄,也許我就會放棄,但師父你並沒有勸我。”柳眼道,“也許是我又錯得離譜。”方平齋搖了搖頭,“不,師父,你只是心地善良,你說了實話……我很感激。”柳眼淡淡的笑了笑,“你回來——是要做什麼?”
“帶你走,殺了阿誰。”方平齋的聲音依然很平靜,“師父,我不指望誰能諒解,但這是我的路,我非走不可。”就在兩人說話之間,阿誰已收拾好東西從房內走出,瞧見方平齋,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展顏微笑,“方大哥……”
“啪”的一聲微響,她突然瞧見眼前濺起了少許的血花,隨即眼前一黑,往前倒了下去。“碰”的一聲摔在地上的時候她才感覺到胸口劇痛,茫然抬起頭來,只見方平齋提起柳眼,舉重若輕,就這麼飄然而去。按住胸口,插在她心口的是一隻雪色飛刃,這種暗器……那天……在少林十九僧要抓柳眼的時候她曾經見過,那時候——
思緒就此中斷,陷入一片漆黑之前,一絲心念電光石火般閃過——我死了,唐公子會知道嗎?
為什麼會如此希望他知道自己死去的訊息呢?她已無法再思考,清醒的時候她無比希望離唐儷辭而去,去過她平靜淡泊的生活,最好永遠不要再聽到他的名字,而臨死的時候,她無比渴望他能知道她的死訊,就算只是聽到耳內,讓他點一點頭也好。
“哇——”房內的鳳鳳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天色黯淡至極,將鮮血漸漸淹沒在黑暗之中。
03
“唐公子!”
好雲山上,一名嵩山派弟子急急踏入唐儷辭的庭院,“不好了!”
唐儷辭一身白衣,自池雲死後,他幾乎已經不穿灰衣,如果邵延屏還在世,一定會笑說他的心情很差,但邵延屏死了,誰也不會再開這種玩笑。
嵩山派弟子踏入他庭院的時候,唐儷辭正在練字,有閒暇的時候他總會提筆練字,他的毛筆字寫得並不好,他習慣用左手寫,因為左手原本也不會寫字。
他不容許自己有缺點。
“什麼事?”唐儷辭提起羊毫,輕輕掛在筆架上,說話的聲音溫和,沒有半分驚訝。
“我們按照公子的吩咐去雞合山莊接人,結果柳眼已經不見了,阿誰姑娘被人射了一刀,性命垂危!”那弟子踏入房門,緊張到聲音都變了調,“不知是誰先得知了雞合山莊的地址,唐公子現在如何是好?”
“阿誰姑娘傷得如何?”唐儷辭問話的聲音也很平和,聽不出他是關心或只是隨口問問。嵩山派弟子恭敬地回話,“已經在半路上請大夫診治,傷得很重,但應當救得回來。”唐儷辭點了點頭,“兇器呢?”嵩山派弟子遞過一支雪亮的捲刃飛刀,不過寸許長短,“就是這個,射入阿誰姑娘胸口寸許,幸好它太短,沒能射入心臟。”
唐儷辭接過那隻雪亮的飛刃,瞧了一眼,笑了一笑,以暗器主人的武功就算是一粒石子也能殺人,出手獨門暗器卻未能致命,只能說他本就無意殺人。
但……既然出手了,就不能再回頭,手下留情只有一次,下一次他就不會再留情。
“蔣飛,阿誰姑娘現在何處?”唐儷辭捲起方才寫的卷軸,雪白的手指微微一頓,“以你的判斷,認為兇手意欲何為?”
“我……我的判斷?”蔣飛目瞪口呆,唐儷辭居然對他問出這等問題,“阿誰姑娘我等已經送往萬福客棧,和沈郎魂、玉姑娘一起。我……我想兇手就是風流店的人,提早查明瞭雞合谷的地址,所以行兇。”
“顯而易見,兇手是風流店的人……”唐儷辭微微一笑,“你說得很好。”
蔣飛受寵若驚,呆呆的看著唐儷辭,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判斷。唐儷辭輕輕揮了揮雪白的衣袖,平靜的道,“可以下去了。”
“是。”蔣飛告退,心中仍舊莫名其妙,不知唐儷辭贊他究竟是看上了他說的哪一句哪一點。
兇手是方平齋,顯而易見,兇手又是風流店的人,所以方平齋已經是風流店的人。唐儷辭握著桌上的名墨,慢慢的在硯臺裡轉動,雖說一切盡如預料,但他仍舊不知道玉箜篌以什麼方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顛覆一個人的內心。
凡是不可預計的事,就是危機。他不能離開好雲山,無法阻止方平齋帶走柳眼,不論他在柳眼身邊設下多少人馬都是一樣,柳眼絕不會相信方平齋會對他不利,所以他索性並未在柳眼身邊安排護衛,雖然方平齋心性已變,但就算擄走柳眼,也並不會傷害他。他慢慢的轉著那塊名墨,方平齋既然擄走了柳眼,這一兩天之內就會上山,而距離紅姑娘回來之日尚有三天。
他要如何撐得住這三天,不讓玉箜篌有可乘之機?無論是先下手為強從方平齋手中奪回柳眼,或者是忍辱負重等到柳眼被帶上好雲山之後再救人,結果都一樣,他都會被證明與柳眼有所勾結。
如果他不曾挖了方周的心,不曾擊碎池雲的頭,或許他就會選擇殺了柳眼。
但……
或許是他軟弱了,或許是他現在太疲憊,他做不到。
“篤篤篤。”門外有人敲門,唐儷辭微微一頓,才知自己將一塊墨磨去了一半,停下手來,“進來。”
“咿呀”一聲門開了,齊星推門而入,臉色慎重,“唐公子,雪線子前輩房裡空無一人,可是你叫人帶走了?”唐儷辭眉頭一蹙,“不是。”齊星的臉色更加慎重,“他失蹤了,我擔心善鋒堂內有風流店的奸細,解開了他身上的穴道,要指使他做些什麼。”唐儷辭站了起來,“不好,跟我來!”他一把抓住齊星的手腕,奪門而出,直掠而出。
齊星被他一把扣腕抓住,只覺他五指堅若鐵石,掙扎不脫,心裡暗暗驚異。片刻間他已被唐儷辭拉到了成縕袍門前——上次伏擊成縕袍之後,成縕袍對唐儷辭並未有懷疑之意,而他的武功在好雲山上可算數一數二,亦是領袖人物,如果雪線子被人放出,最大的可能就是殺成縕袍!
“碰”的一聲悶響自成縕袍屋內傳來,唐儷辭和齊星剛剛到達的這一瞬,成縕袍屋宇窗欞破裂,一道人影轟然撞破窗戶,倒飛而出,隨之點點鮮血染紅牆壁,卻是古溪潭。他倒飛摔出,勉強提一口氣,翻身站起,還待揮劍再戰,唐儷辭一把將他按倒,“齊星,帶他下去療傷。”齊星連忙將古溪潭一把扶住,古溪潭噴了口血出來,手指屋內,“雪線子……前輩……”
“我明白。”唐儷辭袖袍一拂,房門大開,只見屋內成縕袍劍光繚繞,正與雪線子戰作一處。雪線子心智不清,動起手來毫不留情,只見掌影紛飛,壓制得成縕袍劍光略略收斂,他數十年功力之威,竟逼得成縕袍劍勢縱橫不開,委實是驚世駭俗。方才古溪潭正和成縕袍練劍,驀地雪線子闖了進來,若非兩人長劍在手,只怕成縕袍就要傷在雪線子突如其來的一掌之下。
“唐儷辭……”成縕袍劍勢受制,亦不敢輕易出手傷及雪線子,唐儷辭雪白的袖子揮出,卷向雪線子雙掌,成縕袍借勢擺脫雪線子掌力牽制,大喝一聲一招“北斗七星”劍尖抖出七點寒芒,唐儷辭“啪”的一聲袖中掌與雪線子對了一掌,正在這一頓之際,成縕袍“北斗七星”刺中雪線子三劍,狀如瘋狂的雪線子頹然倒地,一動不動了。
成縕袍撤劍後躍,唐儷辭將雪線子扶起,雖然穴道受制,但從他表情看來顯然非常痛苦。好雲山上沒有醫術精到的大夫,饒是他明知雪線子受線蟲所害也束手無策,就在此時,門外張禾墨、文秀師太等人聞訊而來,見到雪線子痛苦之狀,都是心生惻然,卻都是無能為力。
04
“唐公子,雪線子前輩受毒藥所苦,如果有一種能解百毒的奇藥,說不定就能解藥人之毒。”人群中有人柔聲道。唐儷辭驀地抬頭,說話的人嬌顏桃衣,正是玉箜篌,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明白為何玉箜篌要將雪線子送回好雲山,除了換取鍾春髻之外,這正是他處心積慮的圖謀。
眼見唐儷辭並不回答,玉箜篌微微一笑,“萬竅齋手握天下奇珍異寶,坐擁不計其數的金銀,難道買不到一樣解毒之藥?如果唐公子有往這方面想,說不定雪線子前輩的毒傷早已好了。”他此言一出,張禾墨等人暗忖也有道理,難道萬竅齋裡就不曾收有什麼能解百毒的奇藥?就算沒有奇藥,什麼千年靈芝、萬年的何首烏、天山雪蓮之類的也是有的吧?唐儷辭難道真的忘卻此點,沒有拿出來救人?或者說難道是他捨不得以這等價值連城之物換雪線子一命?當下有不少人看唐儷辭的眼光就含有鄙夷之色。
唐儷辭眼簾微垂,回答的聲音很平靜,“這個……倒是我忙中有錯,竟然忘卻此事。”他扶著雪線子慢慢站起,“但此時即使萬竅齋飛馬送藥而來,恐怕也是來不及……”玉箜篌柔柔的嘆了口氣,“唐公子不是留有少林大還丹麼?這等藥中奇珍,為何不拿來給雪線子前輩一試?”唐儷辭目中陡然掠過一抹殺氣,隨即淡淡一笑,探手入懷,從錦帕中取出一顆色澤淡黃的藥丸出來,“這是醫治內傷的藥物,對毒傷只怕並無作用。”
“唐公子,先試了再說吧。”文秀師太忍不住道,“你看雪線子表情如此扭曲,就知道他已經痛苦到了極點,如果不動手救他,恐怕就要遺憾終身!”張禾墨等人連連點頭,雪線子毒性已發,狂亂無比,如此時不救,一旦錯過時機,即使之後人救回來了,恐怕也要傷及頭腦。
唐儷辭流目望了眾人一眼,順手將大還丹遞到玉箜篌手上,平靜的道,“讓你來吧。”玉箜篌嫣然一笑,“你真是……通情達理。”他手腕一翻,將大還丹塞入雪線子口中,唐儷辭冷眼相看,只見他指間夾藥,塞入雪線子口中的並非只是一顆大還丹,尚有另外一顆紅色藥丸,但身後眾人卻看不見。
藥丸服入口中,唐儷辭一直扶著雪線子,順手按在他後心助藥力發揮。他的內力沛然,雪線子本身根基深厚,當下大還丹的藥力迅速發散,承載另一種奇異的藥力運轉全身,片刻之後,雪線子臉上痛苦的表情漸淡,慢慢顯得寧定。
玉箜篌踩著女人般秀氣的小步退回人群之中,眾人眼見大還丹竟然奏效,都是嘖嘖稱奇。如張禾墨之流已大讚桃姑娘聰明伶俐,善於為人著想,言下之意就是唐儷辭身懷救人之藥,竟然不知,未免有點那個。成縕袍幾人雖然疑惑,但親眼所見是大還丹救人,不得不信,但要說唐儷辭身懷救人之藥卻故意不救人,那又絕不可能。
雪線子表情漸定,但並未清醒,唐儷辭助他運功,過了一陣停下手來,“看情況短時間內不會清醒,送他回房休息。”身旁齊星連忙將雪線子抱起,送往雪線子住宿的廂房。唐儷辭轉過身來,身前眾人看他的目光似驚似疑,前幾日究竟是誰四處殺人?唐儷辭如此聰明,身懷救命之藥,難道是當真沒有想到救人之法?短短片刻,玉箜篌隻言片語,就顛覆了好雲山一干人等對唐儷辭的信心。
這就是送回雪線子最大的目的,唐儷辭微微一笑,回視了眾人一眼,衣袖一抖一負,一句話不多加解釋,緩步走出眾人圍成的圈子。
他既不說慚愧,也不說告退,就這麼徐然而去。
眾人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唐儷辭走向自己的房間,提筆繼續寫方才的字帖,神情一片平靜,該來的遲早都要來,是今天發生、或者明天發生,都是一樣。
第二天黎明,晨曦未起之前,一人駕駛馬車,緩緩而上好雲山。
半途之上,成縕袍提劍當關,四周是一片黑暗,星辰早已隱沒,初曦尚未升起。
駕駛馬車的人身著白色道袍,一身仙風道骨,留著三縷長鬚,正是清虛子。他平日一貫著黑,面罩黑紗,現在突然露出面目,雖然江湖中大都並不識得他這張面目,但已有道門前輩的氣勢。他身後馬車之內綁有兩人,一人正是柳眼,另一人卻是方平齋。
柳眼凝視方平齋,一言不發,他被點了穴道,即使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方平齋卻是偽作穴道被點,此時施施然坐在車內,表情怡然。
兩人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方平齋嘆了口氣,“師父,我不習慣如此安靜。”柳眼淡淡的看著他,目中並無憤怒之色,但也無親近之意。“恨我嗎?”方平齋自言自語,“對那絕情絕義殺人放火的一刀。”柳眼目中掠過一絲凌厲之色,但並無恨意,方平齋出手輕重如何他看在眼裡,那一刀雖是重傷,但方平齋已留了情。而唐儷辭所派之人按時會來,阿誰應當能夠得救。
“將來也許會做許多對不起師父、對不起蒼生百姓、對不起天下武林之事,方平齋在這裡先道歉了。”方平齋仍是絮絮叨叨,“師父你曾說我是個喜歡引起別人注意的人,沒錯,我一直相信自己即使不屬七花雲行客、即使不是柴家後人,一樣能夠出人頭地。但現在我明白一個人要出人頭地要維持頂峰,要坐擁天下,他要付出什麼……”
柳眼本沒有心聽,聽到此處,心中微微一動,他曾距離坐擁天下只差一步,他也曾殺人放火無所顧忌,坐擁天下要付出什麼……即使付出了他現在所付出的,也依然不夠。一時失神,已不知方平齋說了些什麼,只聽他最後說,“……總而言之,雖然我不求諒解,但希望師父能明白我的苦衷。”
即使明白苦衷,那又如何?眼前這人動了殺機,決意要走一條血路,無論是友情或者良心都阻攔不住,即使明白苦衷又能如何?即使能諒解,卻又能認同嗎?
不能認同方平齋所走的血路,諒解只是讓立場相異的人徒增痛苦而已。柳眼不知道阿誰生死如何,心裡極涼,初夏的天氣微略有些悶熱,他卻是從心裡涼到四肢百骸,指間猶如凍僵一般,沒有半點知覺。
方平齋和風流店聯手,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說他是柴家後人,難道是柴榮的後人……那所圖者就是皇位……柳眼對所謂帝王之爭毫無興趣,但如果方平齋要透過風流店這條路染指皇位,他就一定要對唐儷辭不利,而自己——
正是對付唐儷辭的利器。
想及這點,他就覺得悲涼,他如果在幾日之前就絕食而死,阿誰就不會重傷,或許方平齋仍然在猶豫他的皇位之路,更沒有人能威脅到唐儷辭。前幾日他以為不死是正確的,因為不死能安慰到幾個人,幾個他覺得重要的人,玉團兒、阿誰、唐儷辭等等,但原來他早早去死才是真正正確的,毫無用處的廢物,永遠只會拖累別人。
玉團兒會傷心又如何呢?她還那麼年輕,傷心過一陣就會忘記。柳眼默默地坐在車內,那小丫頭……他微微笑了笑,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比較好吧?天真浪漫的小丫頭,和害人的廢物在一起,能有什麼結果?
清虛子駕車而上好雲山,未上半山,山道上有人提劍當關!
白霧飄渺,山風微微。
成縕袍長劍駐地,表情淡漠彷彿已經在此等了很久了。
清虛子一勒馬,馬車停下,“在下道號清虛子,武當道士,特來拜會唐公子,請閣下讓路。”車內柳眼聽聞有人攔路,精神微微一振,方平齋掠目一看,低聲一笑,“是成縕袍。”
“假話就少說了。”成縕袍淡淡的道,“清虛子,車上的人留下,你離開此地,中原劍會不歡迎風流店的惡客。”
清虛子淡漠的看了他一眼,“我是武當前輩,你要和我動手?”
“武當前輩又如何?”成縕袍冷冷的道,“和你動手又如何?”
“這裡距離善鋒堂很近,一旦動起手來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清虛子也淡淡的道,“到時候眾人來到,見你與我動手,我是送奸賊柳眼上山的武當前輩,你阻我上山,只怕眾人要認為風流店的奸細就是你吧?”
“嘿!”成縕袍一聲冷笑,“是嗎?不試怎會知道奸細到底是誰?”他提劍而起,唰的一聲精鋼長劍映日而出,劍刃映照日出之光刺眼非常,清虛子一躍而起,空中方傳破空之聲,劍光閃爍,成縕袍在劍出瞬間已攻出兩劍一刺一掃,而此時錚然一聲,劍鞘方才墜地。
清虛子掌納乾坤,以武當太極拳與成縕袍周旋,他意不在爭勝,而在拖延時間,如能早早引出好雲山眾人前來觀戰,那這一局不但可以逼走唐儷辭,還可以拖成縕袍下水,一箭雙鵰。
砰然聲響,清虛子拳腳不往成縕袍身上施展,卻盡往大石、樹木身上打去。太極拳以虛化實,只見大石碎裂、樹木折斷,引起無數聲響,清虛子之意昭然若揭。成縕袍心頭慍怒,今日絕不能讓這三人上山,一旦三人上山,嫁禍唐儷辭,此時紅姑娘尚未回來,便會讓玉箜篌奪取好雲山主事之權!他決意速戰速決,長劍厲嘯,招招都是殺手。
白影一閃,一人輕身插入兩人戰團,成縕袍長劍掃過,清虛子揮掌而來,這人只是一閃之間就已避過,隨即左手接掌右手彈劍,“錚”的一聲脆響,成縕袍被震退三步,清虛子倏然倒退,“唐儷辭!”
來者白衣雲鞋,灰髮微飄,正是唐儷辭。但見他一拂衣袖,神情平靜,“回去!”成縕袍怒發勃張,“今日絕不能讓這人上山!柳眼就在車內!”唐儷辭頷首,“我知道。”成縕袍大怒,“既然你知道,此時尚差兩天,你若讓柳眼現在上山,你就守不住——”唐儷辭微微一笑,“這裡讓我來,你回去。”成縕袍一怔,“你來?”唐儷辭柔聲道,“讓我來,一定做得比你好。你回去。”成縕袍微微一頓,“你我可以聯手……”
“回去!再過一會,人就來了。”唐儷辭對著清虛子微笑,“你不能和我聯手殺武當前輩,我也無需你相助。”成縕袍怒視清虛子,臨走之時並不甘心,躍向馬車,撩開門簾,門內一物飛出,疾射他胸口!成縕袍揮劍砍落暗器,那暗器正是雪色飛刃,車內一人笑意盎然,正是方平齋。
成縕袍眼見好雲山大眾將被驚動,而方平齋並非庸手,一時三刻收拾不下,不得不抽劍而去。方平齋自馬車中下來,倚在門上看著唐儷辭,嘆了口氣,“唐公子,別來無恙。”
唐儷辭一人獨對清虛子和方平齋,面上含笑,“託你的福。”方平齋指間夾著四枚花瓣似的飛刃,“孤身下山,你究竟是想殺了我和清虛子,或者是想殺了柳眼?”唐儷辭紅唇微勾,似喜非喜,似笑非笑,“說不定——我見人就殺,也說不定——我誰也不殺,是投奔而來呢?”方平齋哈哈一笑,“唐公子說笑了。”清虛子全神戒備,唐儷辭談笑殺人的功夫他已見識過,對此人絕不能有一絲一毫鬆懈。
05
唐儷辭目光流動,左看方平齋,右看清虛子,他若不留痕跡殺了這兩人,奪走柳眼,將他再次藏匿起來,也許好雲山危機可解。一念轉動,殺機即起,他袖袍一抖,殺氣直指清虛子。方平齋哈哈一笑,“果然——唐公子好自信,從善鋒堂至此,腳程輕便者不過瞬息,你真要冒此風險,出手殺人麼?”唐儷辭淺淺一笑,“等我殺了你你就知是不是風險……”一言未畢,他驀然躍起撲向清虛子,清虛子早已全神防備,一指輕虛,遙點唐儷辭眉心。上次唐儷辭要和他“說一句話”,害得他重傷瀕死,清虛子懷恨在心,怨毒無比。這一指名為“纏絲”,並非武當嫡傳,而是玉箜篌親自指點,專門對付唐儷辭傳功大法的獨門絕技。
唐儷辭的傳功大法強悍絕倫,但畢竟源自真氣過度凌厲的往生譜,玉箜篌深明其理,特意另創一門指法,指力纖細猶如一縷蠶絲,如是自幼練功、根基渾厚之人中了此指,指力消散,不痛不癢;但如果是根基留有缺憾,或者是如唐儷辭這般功力由外界所得之人中了此指,指力就會滲入氣脈,擾亂敵人真力執行。這門功夫十分難練,若非清虛子這等根基深湛的玄門高人也無法將自身真力凝練成一縷細絲,即便是玉箜篌自己也做不到。
纏絲指出,唐儷辭毫不在乎縱身而前,竟是硬闖那道指風。清虛子大吃一驚,纏絲指奮力點出,隨即雙掌前拍,擊向唐儷辭胸口。唐儷辭唇邊噙著一絲淡笑,指風當額,他驀地舉腕一擋,只聞“當”的一聲微響,指風擊中一物,頹然消散。唐儷辭單掌對雙掌,“啪”的一聲脆響,清虛子“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起半天來高,踉蹌而退,“你——”
唐儷辭一掌傷敵,微微一笑,“我什麼?”他傾身再上,仍舊是一掌拍出,仍舊是拍向清虛子胸口,清虛子臉上變色,他若是撤身而逃,唐儷辭這掌就是拍向馬車,打算破車搶人了!就在清虛子遲疑之際,方平齋一枚飛刃悄然而至,唐儷辭扣指彈開飛刃,那雪色飛刃驟然倒轉,雖然被他指力彈開,卻在指尖劃開一道纖細的傷口。清虛子見狀信心頓起,大喝一聲,拔劍而起,直撲唐儷辭。唐儷辭對方平齋微微一笑,染血的指尖對他左眼插去,柔聲道,“你此時難道不是武當前輩的俘虜麼?站起來和我動手,是會露出破綻的……”方平齋倒踩七星,連退七步,閃身入馬車,“清虛子撐住,有人來了!”
就在方平齋閃入馬車的同時,樹林中兩道人影一起出現,一人桃衣翩然,一人緇衣布鞋,乃是玉箜篌與文秀師太。唐儷辭心念閃動,因為方平齋一枚飛刃之阻,他來不及在兩招之內殺了清虛子,但——他掌上加勁往清虛子胸口劈去,清虛子眼見有人來到,振聲大呼,“文秀師太——”
文秀師太眼見清虛子,頗為意外,“清虛子?”她年輕之時和清虛子頗有交情,雖然數十年未見,仍是一眼認了出來。清虛子雙掌並出,全力硬接唐儷辭一掌,口中道,“我送風流店的奸細方平齋和惡賊柳眼上山,唐儷辭要——”他尚未說完,唐儷辭一掌對雙掌,“哇”的一聲清虛子驀然吐出一大口鮮血,細碎的血霧噴上唐儷辭白皙的面頰,“……殺人……滅口……”
“唐公子你——”文秀師太尚未明白髮生何事,已眼見唐儷辭掌殺清虛子,她駭然拔劍而出,“你殺了武當清虛子!”
清虛子頹然倒地,唐儷辭半身染血回過身來,樹林中好雲山眾人已聞訊紛紛而來,親眼見清虛子倒地,表情都是震驚無比,愕然看著殺人的唐儷辭。
“清虛子要送惡賊柳眼上山,你為何要阻擾?”文秀師太厲聲問道,“清虛子身為武當高人,比掌門尚且高了一輩,無論他有何種不是,你怎能殺他?”唐儷辭冷眼看著玉箜篌,玉箜篌滿面驚訝,眼角卻是含笑,“唐公子,柳眼是否在車內?你為何要阻攔清虛子送人上山?為何要殺害武當高人?”
唐儷辭並不回答,染血的白色衣袖輕拂,他就這麼站在當場,淡淡的看著眼前一干人等。這數百人是他耗盡心血所聚,曾經對他敬若神明,但……人性之中的多疑與恐懼是多麼容易被人挑撥,要堅定不移的相信一個人實在太難。有一瞬間,他竟然升起了不需怨恨這些人的感覺……
“車內真的是柳眼嗎?”文秀師太厲聲問道,唐儷辭仍是淡淡不答,當下已有幾位峨眉弟子拉開車簾,車簾內兩人赫然出現。當下峨眉弟子失聲驚呼,“師父,真的是柳眼那惡賊!”文秀師太手足冰冷,看著神色淡淡的唐儷辭,一種可怕的猜測浮上心頭,她忍不住手指唐儷辭,“你……你是要從清虛子手中救走柳眼……”
此言一出,眾皆大譁,唐儷辭也不否認,淡淡看著玉箜篌,玉箜篌眼角的笑意已掩飾不住,笑得甚是開心。文秀師太道,“拍開柳眼的穴道,用繩索將另外一人牢牢捆住,然後帶下去問話!”玉箜篌走上前去,解開柳眼的穴道,柳眼對他怒目而視,穴道一開,他便冷冷的道,“你這人妖,日後必定萬劫不復,死得慘絕人寰!”玉箜篌將他送到文秀師太面前,恭恭敬敬的道,“請師太問話。”
文秀師太一揚手,“啪”的一聲給了柳眼一個耳光,“萬惡的淫賊!”柳眼怒目而視,“人頭豬腦的老太婆……”文秀師太自懂事至今,還從未聽見有人這樣罵她,一時竟是呆了。她身邊兩名弟子左右出掌,甩了柳眼左右兩記耳光,齊聲喝道,“大膽!”柳眼一仰頭,“這分明是風流店陷害唐儷辭的陷阱,枉然他對你們盡心盡力,到頭來你們誰也不相信他……”文秀師太冷笑,“是啊,這種話由你口中說出來,老尼就更不相信了!你與他什麼關係?為什麼我等不相信他,你卻要替他說話?你是風流店柳眼,他是數次截殺你、將你從風流店主人位置上拉下來的俠客,你為清虛子所擒,他卻偷偷摸摸的來救你——我等不相信他,你卻為他打抱不平,好個交情啊!”
柳眼一怔,唐儷辭嘆了口氣,眼色之中竟是微微一笑——這人一貫單純,一貫很笨,果然……
文秀師太將柳眼說得啞口無言,抬起頭來看向唐儷辭,“唐公子,此事你非要給我等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好雲山上千人之眾恐怕無法服你。”唐儷辭悠然負手而立,神情竟是絲毫不以為意,甚至仍舊微微含笑,風姿卓然,“我若不想解釋呢?”文秀師太愕然,成縕袍沉默不語,餘負人和孟輕雷親眼見到唐儷辭出手殺人,餘負人雖然曾經和清虛子交過手,但那時清虛子黑紗蒙面,他並不知道黑衣人就是清虛子,一時也是怔住。
唐儷辭含笑說出“我若不想解釋呢?”滿場寂靜,人人驚愕的看著他。玉箜篌輕輕細細的道,“唐公子,你在說笑麼?”唐儷辭並不理他,目光自文秀師太面上掠到張禾墨臉上,再掠到齊星、鄭玥、餘負人、孟輕雷、成縕袍、董狐筆等人臉上,看了一陣,眾人都等著他說句什麼,等了好一陣子,他卻只是輕輕一笑,彎腰從地上清虛子的屍體上拔出佩劍,握劍在手,獨對眾人。
他這——這是什麼意思?餘負人和孟輕雷心中越發駭然,忍不住要開口發問,成縕袍一把拉住二人,低聲道“噤聲”。文秀師太見他拔劍在手已是勃然大怒,“你——你這是何意?”唐儷辭抖了抖那劍,順手挽了個劍花,像是試了試劍的彈性和韌度,“暫時……我並沒有什麼意思。”
“師父!”
“師尊!”
兩位將方平齋五花大綁抬下去的峨眉弟子變了面色奔了過來,“這是從那人身上搜出來的暗器,是重華刃。”文秀師太接過那短短的雪色飛刃,略一翻看就知是疊瓣重華的獨門暗器,當下冷笑一聲,“那人正是七花雲行客之六,失蹤江湖多年的疊瓣重華,既然狂蘭無行與梅花易數都是風流店下走狗,我看疊瓣重華也差不到哪裡去。無怪清虛子將他與柳眼一起帶上山來。”
“文秀師太,這人豈不正是少林寺方丈大會出來搗亂的那人麼?”人群中有人道,“他說他叫方平齋,當時風流店鬼牡丹現身少林寺,親口叫他六弟。”文秀師太越發冷笑,“那就更加說得通了,方平齋據傳是柳眼的徒弟,又是七花雲行客的老六,絕對不是什麼好人,清虛子將他擒下正是俠義之舉。”
樹林中眾人竊竊私語,目光不離橫死在地的清虛子,偶爾瞟到唐儷辭身上都充滿了畏懼之色。唐儷辭只看著被丟在文秀師太身前的柳眼,陡然眼神一變,玉箜篌喝道,“小心他要搶人!”一句話未說完,唐儷辭已一把抓起柳眼飄然而退,退出三尺之遙。奇怪的是他卻也不逃,就飄出三尺,將柳眼放在身後,又施施然站在當下。
唐儷辭古怪的行徑讓張禾墨心中一動,他往前一探,將清虛子的屍身拖了過來,當場翻檢,檢視是否當真是唐儷辭那一掌所殺。他對唐儷辭頗有敬佩之意,雖然也是滿懷狐疑,卻不希望唐儷辭真的有問題,本是希望清虛子之死乃是另有原因,並非唐儷辭所殺,結果一驗之下,他大失所望,清虛子的確死於唐儷辭強悍絕倫的一掌。
正在他翻檢屍體的時候,手掌往清虛子懷中一探,突然摸到一封近似信封一樣的東西,當下順手取了出來。眾人見他突然從清虛子懷裡取出一封信,都是精神一振,擠到張禾墨身邊,一起看去,只見那信封面上濃墨草書寫了幾個字,字跡十分飽滿潦草,看不懂是什麼。成縕袍從張禾墨手中接過信封,心知武林好漢肚裡有墨水的不多,淡淡的念道,“傳文秀師太。”
06
文秀師太聞言一怔,自成縕袍手中接過那信封,拆開封條,裡頭卻是厚厚一疊信紙,同樣是濃墨草書,內容竟是寫了十數張信紙。她凝目細看,開始尚是滿臉迷惑,眾人只見她越看越怒,雙眉慢慢豎起,看完之後,她“啪”的一聲將信箋摔在青門劍掌門劉鶴身上,怒道,“傳閱!”劉鶴吃了一驚,拾起一看,身邊有更多人擠過去細看,越看越驚,有些人看一陣,抬起頭看一眼唐儷辭,都是悚然瞧見一條毒蛇般的眼神。
“你——你好——”文秀師太怒目瞪視唐儷辭,“原來你正是風流店藏匿在中原劍會最大的奸細——好個擁敵自重!好個料事如神的唐公子!你將柳眼推出去作為門面,自己隱藏幕後,在時機成熟之時假裝擊敗柳眼,成功進入中原劍會,然後透過方平齋保持與柳眼暗中的聯絡,要他研製猩鬼九心丸的解藥!麗人居之會,你救了這許多人,完全就是你與鬼牡丹串通的一局棋,好讓你在中原劍會的地位更加牢固!你殺了池雲、殺了邵延屏,都是因為他們發現了你的秘密,你甚至還要殺害桃姑娘——若非她機警跳下懸崖,一樣要為你所害!前些日子你又行兇殺人,害了幾位武林名宿,讓劍會的戰力大打折扣。你藉口要剿滅風流店,將眾人引去飄零眉苑,只怕是早已讓風流店在那裡佈下陷阱,等著我等送上門去!等風流店將我等一干人全部殲滅,你唐公子手握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縱觀江湖再無敵手,這世上有誰能與你抗衡?誰敢與你抗衡?你非但能得武林,還能得天下!這就是唐儷辭你處心積慮的陰謀!”
柳眼從被方平齋生擒,帶上好雲山就知他必然要對唐儷辭不利,卻不知他竟然能犧牲清虛子,設下如此毒局!文秀師太這番話說出口來,他瞠目結舌,氣得幾乎一口氣轉不過來,卻不知要如何為唐儷辭辯白,以他身份,越說只會越錯。唐儷辭並不生氣,目光微微一掠,“那是普珠方丈的親筆信麼?”
“不錯。”文秀師太凜然道,“正是少林普珠的親筆信函,我認得他的字。”普珠身任方丈之後曾寫信寄往峨眉,他的筆跡文秀師太記得。
“看來寫這封信的時候,他的心情很亂。”唐儷辭柔聲道,“如此重要的信函,他竟能寫得如此潦草凌亂。”文秀師太冷笑,“你想說那是偽信麼?很可惜,上面蓋有少林方丈的印信,絕不可能有假!唐公子,對於此信,你可有什麼話要說?”
“信不假,至於其中的內容,大部也並沒有什麼錯,只是……”唐儷辭柔聲道,“有些事現在說出,徒亂人意。”孟輕雷終於忍不住,不顧成縕袍的阻擾,低聲道,“唐公子,孟某相信你絕非如信中所說,你若有什麼苦衷,何不當眾說出?”此言一出,相信唐儷辭的幾人紛紛點頭。
唐儷辭環視一週,目光堅定不移的寥寥無幾,眾人大都滿懷疑惑,他柔聲道,“其實並沒有什麼好說的。”孟輕雷愕然,眾人聽他親口承認,又是一陣大譁。玉箜篌道,“惡貫滿盈之人親口認罪,聽來匪夷所思,以你脾性,豈會如此容易屈服?”他往清虛子的屍身一指,“你手持長劍是什麼用意?不會是想殺了在場眾人滅口,然後回山上繼續當你的唐公子吧?方才你在我和文秀師太面前擊殺清虛子,根本不在乎被人發現,本就是想盡快殺了他,如果無人發現最好,如果有人發現,你便連發現之人一起殺了,是不是?”
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錯。”
“但可惜來的是我和文秀師太,三招兩式之內你殺不了兩人。”玉箜篌面罩寒霜,“而且聞訊而來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你只好罷手。所以——其實我們都是僥倖自你劍下逃脫的亡魂,如今你身份敗露,卻依然不走,甚至拔劍在手,我只能猜測你唯一的目的——”他往前踏了一步,直指唐儷辭的鼻尖,“就是將我等全部殺了,殺人滅口,以保全你唐公子之名!”
玉箜篌說出這句話來,樹林中眾人的議論之聲突然止了,人人目不轉睛的看著唐儷辭,看著他手中的長劍。
那是一種很冷的視線,他們是弱者,但他們用一種天敵般的目光瞪視著唐儷辭,那是萬分的嫌惡與排斥,完全不把眼前這人歸入同類之中。
柳眼悚然抬頭看著唐儷辭。
他只能看到唐儷辭的背,和唐儷辭的劍,那柄劍在唐儷辭右側,寒芒閃爍,晶瑩銳利。
他看不到唐儷辭的臉。
但連他都覺得這樣的目光讓人無法忍受,那種來自同類的憎恨、那種千針萬刺的冷意,就像冬季最寒的風,能從人的每一個毛孔中滲入……然後殺人。
在這樣的目光下彷彿人已不再是人。
在這樣的目光下,他知道唐儷辭全身都是破綻,那個永遠高高在上的人無法抵禦這樣的目光,他不知道唐儷辭是怎麼承受的……他看不到。
他只是看到劍鋒。
冰冷的劍鋒在風中一動不動,就如凍結了一樣。
“唐公子,你對我的猜測,難道全無意見?”玉箜篌目光收縮,唐儷辭太過順從了,他輕微的有些起疑,不知如此順利的發展究竟是唐儷辭大受刺激而神志失常所致,或是根本是唐儷辭計中計的陰謀?但看周圍人的反應又不像是串通好了的。
唐儷辭並不回答。
玉箜篌往前緩緩邁了一步,而後又退了一小步,“有一個方法……能檢驗唐公子是否風流店的奸細,他是否有苦衷……”
“什麼方法?”張禾墨看著唐儷辭,看著他手中的長劍,心中一陣一陣發寒,不知究竟是要信他,還是要信普珠的那封信。
玉箜篌手指柳眼,紅唇一動,“讓他殺了柳眼,他若能殺了柳眼,或許他就不是風流店的奸細;他若不殺柳眼,一定就是風流店的奸細!”他一字一字的道,“柳眼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我相信凡是俠義道中人,無一人不想殺之而後快。”
文秀師太冷冷的看著唐儷辭,方才唐儷辭就是在她面前將柳眼擄走,“唐公子,殺了柳眼。”
張禾墨點了點頭,大聲道,“只要你殺了柳眼,我就相信你絕非風流店的奸細!”這兩人一開口,眾人紛紛點頭,只消唐儷辭殺了柳眼,他的種種可疑之處就可以商量,只消唐儷辭提出合理的理由,甚至連殺死清虛子之事眾人都可諒解,畢竟唐儷辭威望仍是頗高。
“我殺不了。”唐儷辭那柔和的聲音道,他答得太快以至於彷彿根本不曾思考,“他是我的朋友。”
此言一出,眾人的眼色又變,從方才的冷漠變得鄙夷——我殺不了,因為柳眼是他的朋友。
那池雲呢?
為何他就能面不改色的殺了池雲,難道池雲在他心中,竟然連“朋友”都不是,比不過一個作惡多端的淫賊?
那邵延屏呢?
邵延屏對他推心置腹,毫不懷疑,他如何就能殺得了邵延屏,而推得乾乾淨淨,一直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無錯書吧他不肯殺柳眼,必定是柳眼身上還有什麼值得他利用之處!眾人不約而同做如此想,目光也就均帶了鄙夷之色。
柳眼低聲道,“你殺了我吧!”
“我說過,只要你改,我不會讓任何人沾你一根手指。”唐儷辭柔聲道,“而你真的改了,不是嗎?”柳眼苦笑,“我本就罪有應得,死不足惜。”唐儷辭緩緩的道,“噓——我說你足惜、你就是足惜……只有我說你不足惜,你才不足惜。”他一字一字輕輕的道,“放心,我保你不會受傷,也不會死,閉上眼睛吧。”
柳眼的表情相當扭曲,若非穴道受制,他寧願一頭撞死,他不是怕受傷怕死,而是眼前混亂的局面,傾頹的大局,唐儷辭完全的劣勢全都是他造成的。此時此刻,他居然還要連累唐儷辭為他動手拼命——他一個廢人,毫無作用的廢物,哪裡需要他出劍救人呢?
為什麼不殺了我?柳眼緊緊咬著牙,表情扭曲至極,這就是蒼天的懲罰嗎?罰我生不如死,罰我只能不斷背上罪孽,一重又一重,一層又一層,卻不能去死!卻不能去死!
“嘿!風流店的惡賊!納命來!”文秀師太已忍耐不住,唰的一聲長劍出鞘,直往唐儷辭胸前刺去,“今日要你二人一起償命!”唐儷辭微微一笑,出劍招架,但見劍光閃爍,兩人瞬間拆了二十餘招,竟然似乎勢均力敵,不分勝負。
唐儷辭的功力自然遠在文秀師太之上,看他劍路,似乎無意取勝,而在拖延。眾人面面相覷,均覺訝異——這個人身份敗露,居然不思考如何逃走,還要在這裡拖延時間,是為了什麼?玉箜篌卻悚然一驚——他竟然——
與此同時,成縕袍也赫然明白唐儷辭的用意,頓時全身一震!
他在拖延時間,他的確不想走,不是因為他愚蠢或者是無法逃走,而是因為今日距離紅姑娘返回之期還有兩日。
他不能現在離開,現在離開,局勢就落入文秀師太一干人手中,而文秀師太性子耿直,完全任由玉箜篌操縱,自己還渾然不覺。他必須等到紅姑娘回來,震住局面,而尚有兩日,玉箜篌已經提前發難,他要如何守住這兩日之期?
成縕袍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個人持劍在手,拖延為戰——他根本是打算——就在這裡鬥上兩天兩夜,一直戰到紅姑娘回來為止!
這世上有人是如此拖延時間的麼?為了大局!為了大局!他在這裡受千夫所指,受信者憎惡,他決意橫劍激戰兩日兩夜,等候一個轉機的到來!
誰說——唐儷辭滿腹心機,陰險毒辣?
成縕袍滿口苦澀——這人胸中的熱血,他竟是遲到今日方才看出!這世上再無第二個人會做這種蠢事,偏偏聰明絕頂的他竟然選擇用這麼愚蠢笨拙的方法,將局面拖延到紅姑娘回來的一刻!
千人的車輪戰,你一劍之身,撐得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