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線子被餘泣鳳五花大綁,原本藏在鐵籠之中,後來塞在一個青瓷大瓶裡,望亭山莊里人來人往,他耳力出眾是聽得清清楚楚,可惜自己內力練得太好,他的呼吸旁人卻聽不出來,於是沈郎魂將望亭山莊裡外摸了一遍,便是沒有發現雪線子。
他在青瓷大瓶裡一共待了五日,在第二日上被點的穴道已經暢通,但若從瓶子裡出來,少不得要打一場硬仗,他索性繼續躲在青瓷大瓶中,從望亭山莊被火藥炸成一片平地,到感受到他和一大堆類似的瓶子被人搬上大車,叮叮咚咚的搖晃了四日,到了一處十分炎熱的地方。
此時是嚴冬,望亭山莊地處南方丘陵之地,雖不結冰,卻也飄些薄雪,氣候更是寒凍入骨。但不知風流店的馬車究竟前往何處,竟是越走越熱,雪線子被困在青瓷大瓶中,封閉了五日,饒是他內力深厚,到了這等炎熱之地也有些呼吸不暢,幸好就在他快要被悶死的時候,瓶子被人放了下來。
被放下的時候,他又感覺到了那股出奇的冰寒,不消說那口藍色冰棺就在附近,玉箜篌、朱顏和鬼牡丹三人混戰之後結果他並不知曉,但看風流店有序的後續處理,可見並未失去首腦,玉箜篌鬼牡丹二人,至少其中之一安然無事。
但自己究竟被搬到什麼地方去了?等瓶子被擺放好,一切人聲都消失了之後,雪線子掙斷繩索,輕輕巧巧的推開青瓷大瓶的蓋子,自瓶口脫身出來。抬頭望去,這是個黃土砌就的房間,挖掘得非常簡陋,房間的一角堆放著許多巨大的青瓷瓶,另一角就靜靜地放著那口藍色冰棺。雪線子開啟了幾個青瓷大瓶,瓶子裡多半放著女人的斷手斷腳,他搖了搖頭,真沒天良,斷人手足傷人性命,這些手腳的主人如果活著,不知本是如何婀娜的美貌佳人,可悲、可悲。
他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摸了摸他那頭銀亮雪白的長髮,這裡是個僻靜的角落,無人看管,房間有扇銅門,但裡外都沒有人。這種地方要困住他,顯然不大可能,雪線子捋了捋額前的頭髮,莫非——是他們撤離的時候將青瓷花瓶搞錯,把自己當作女人的斷手斷腳,搬到這裡來了?他一想到餘泣鳳現在看著一個裡面沒有雪線子的瓷瓶小心翼翼,心頭大樂,精神大振,一溜煙竄到門邊,那銅門已經上鎖,雪線子玄功到處,銅鎖應聲而開。
外面是一個巨大的坑洞,莫約十七八丈方圓,卻也有十來丈深,底下熊熊火焰,熾熱異常,一條鎖鏈橋自銅門口懸掛到對岸的通道,烈焰之中,鎖鏈橋被燒得通紅透亮,雪線子倒抽一口涼氣,這是什麼鬼地方?
向側面望去,烈火坑旁尚有另外一個小門,門也是銅質,門上鑄造著一塊葉片模樣的圖案,雪線子搖了搖頭,既然火焰鐵索橋不能過去,只好往這個門裡闖了。他在銅門口側耳傾聽了一下,門內有呼吸之聲,是細密綿長又十分具有耐心的呼吸之聲,雪線子嘆了口氣,伸手敲了敲門。
銅門後的呼吸之聲突然消失了,靜得宛若空無一人。雪線子等了好一會兒,那門後之人仍然不出聲,他又搖了搖頭,“我既然敲門,就說明我心懷坦蕩,並且我知道你就在門後,你現在躲起來已經來不及了,出來吧。”
銅門仍然沒有開,雪線子喃喃自語,“真是死心眼,我期待門後是一個瓜子臉柳葉眉的美女,人美且死心眼,那叫做堅貞;人醜且死心眼,那就叫做愚蠢……”突然“咿呀”一聲,銅門開啟,嗖嗖兩支黑色短箭自門內射出,雪線子一轉身,兩隻黑色短箭射空落入火坑,他看著躲在門後的人。
那是一個黑衣少年,麥色的肌膚,眼神清澈而認真,手握一具黑色小弓,揹負黑色短箭,腰上還懸著一柄長劍。雪線子哎呀一聲,“你是——屈指良的徒弟。”黑衣少年一怔,神色很疑惑,他卻不發問,仍是把那黑色短箭的箭尖指著雪線子。
雪線子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一眼認出你是屈指良的徒弟?”黑色少年點了點頭,仍是聚精會神的以箭尖對準雪線子。雪線子風流倜儻的笑,“我第一次看到你師父的時候,他和你一樣,黑弓長劍,少年輕狂,傻里傻氣。”黑衣少年顯然對“年少輕狂,傻里傻氣”八個字並不服氣,但也不生氣,又“嗯”了一聲。雪線子揹著手圍著他轉了幾圈,他轉到何處,黑衣少年的箭尖就指向何處,轉了幾圈之後,雪線子道,“看起來,你很乖。”黑衣少年又“嗯”了一聲,仍然全神貫注的看著他的箭。
“既然是乖孩子,怎麼會坐在這種鬼地方,看著這個大火坑?”雪線子繞著他轉,一會兒轉左邊,一會兒轉右邊,黑衣少年跟著他忽左忽右的亂轉。雪線子轉上興趣,腳下加勁,施展輕功如風似電的瞎轉起來,黑衣少年仍然跟著他轉,但他的定力雖好,卻畢竟不如雪線子數十年修為,轉到後來自己頭昏眼花,腳步慢了下來。雪線子見他腳步略緩,越發風馳電掣的繞著他急轉十七八圈,黑衣少年看得滿頭金星,終是搖了一搖,一跤跌在地上。
雪線子大笑,他對自己轉圈能轉暈屈指良的徒弟也十分滿意,黑衣少年跌在地上,他把他一把拉了起來,拍落他身上的塵土,“小子,論轉圈的功夫,你差勁得很。”黑衣少年點了點頭,對雪線子的定力和修為也十分佩服,卻道,“讓我再練一年,一定能贏。”雪線子捏住他的臉頰,“小小年紀,勝負心不要太重,你師父當年就是不聽我的話,爭強好勝自以為是。我告訴他他的弓法很好,精研下去可創江湖一大先河,他卻偏偏不聽,棄弓練劍,結果——結果是他的劍不如他所料,不能無敵於天下;而他的弓——你卻練成另一派天地。你師父地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後悔?”黑衣少年搖了搖頭,“師父不會後悔。”
雪線子奇道,“你怎麼知道?”黑衣少年眼神很鎮定,他並沒有被雪線子一番話給動搖了心志,“因為師父已經死了。”雪線子啞然,拍拍他自己的頭,真不知道要說這少年是笨拙呢,還是執拗,又或者是一條道走到黑就算撞牆也不回頭寧願撞死的那種驢脾氣?“乖孩子,給老前輩說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看守。”黑衣少年對眼前這位白衣銀髮,風流倜儻的書生自稱“老前輩”,顯得有些懷疑,“你是從火焰鐵鏈橋過來的?”雪線子輕咳,大膽預設,絕不承認自己是從隔壁房間青瓷大瓶裡鑽出來的,“你在看守什麼?”
黑衣少年的頭腦仍有幾分眩暈,“藥。”雪線子頭皮一炸,一種不好的預感直上背脊,眼珠子轉了兩轉,“你叫什麼名字?”黑衣少年道,“任清愁。”雪線子嗆了口氣,“你師父起的?”任清愁點了點頭,雪線子又咳嗽了一聲,“真看不出你師父滿懷詩情畫意,多愁善感婉轉多情傷春悲秋……咳咳,你在看守什麼藥?”任清愁正在專心聆聽他批評屈指良的幾句話“詩情畫意多愁善感婉轉多情傷春悲秋”,正要認真的出言反駁,突然聽他一問,“猩……”他急忙住口。
雪線子卻已經聽到,“猩鬼九心丸?”任清愁沉默,他也是預設,和雪線子方才虛偽的預設不同,他是個老實人。雪線子負手踱步,又繞著他轉了兩圈,“這裡是風流店的老巢?”任清愁點了點頭,雪線子又問,“你在這裡看守猩鬼九心丸,想必玉箜篌對你是十分信任了?”任清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為了什麼?”雪線子停下腳步,“為了女人?”任清愁臉上泛起羞紅,卻毫不猶豫的點頭。雪線子皺起眉頭,“你和你師父兩個,都是好人。”任清愁臉上越發的紅,這次卻不止因為害羞,還有些慚愧。雪線子轉過身來,“但你們兩個……唉……你們兩個笨蛋,對待女人和對待刀劍不同,你可以為了劍專注忘我,但你不能為了女人專注忘我,連做人最基本的品質道德都拋棄。女人是鮮花,可以喜愛、欣賞、觀看、培育,但未必要擁有,擁有了你未必快樂。”任清愁清澈的眼神浮起少許迷惑,“我想她。”
“傻小子,想要女人愛,首先你要讓自己是塊寶。不是為了女人什麼都肯做,女人就會感動,女人是奇怪的動物,對男人的優點看得很少,但對男人的缺點卻瞭如指掌。你很乖,為了她,你願意在這裡看守毒藥,你覺得你在忍耐在犧牲,你甘之如飴,她卻會覺得你是沒原則沒操守的男人,你沒有為了自己心中的道義掙扎。一個沒操守沒原則,心中沒有道義,會輕易出手傷人的男人,你說女人會愛麼?”雪線子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讓我來說這種話,真是不合身份啊不合身份……”
任清愁的眼神突然靈活起來,“我明白了。”雪線子繞著他踱步,“你明白了什麼?”任清愁道,“我錯了。”雪線子嘆了口氣,“你真明白你錯了?”任清愁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老前輩,你是到這裡來找藥的吧?整個風流店所有的存藥都在這裡。”他推開身後那扇小小的銅門,裡面是巨大的櫃子,成千上萬的抽屜,如果每個抽屜裡都裝滿了猩鬼九心丸,倒將出來那是連人都能淹死了。
雪線子鑽進去看了一圈,“傻小子,這成千上萬的藥玉箜篌就讓你一個人看守?真是信任你。”任清愁臉上又紅了,“我……”不消說,玉箜篌讓任清愁看守藥房,對他自然是非常信任,以任清愁這等死心眼的個性,看守藥房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要是把這裡的藥統統偷走,拿去販賣,只怕一下子富可敵國,比唐儷辭還要顯擺。”雪線子喃喃的道,“可惜我討厭毒藥……”他拉開一個抽屜,抽屜裡卻不是他想象中的藥瓶,而是一束乾枯整齊的花草,“誒?”
任清愁解釋道,“這是煉製猩鬼九心丸的材料,煉製猩鬼九心丸要二十二種藥材,全部都在這裡,煉成的另外存放,不在我這裡。”雪線子恍然大悟,“說起來他們還是不夠信任你,讓你看守藥材,就算你看不住,別人也不知如何煉製,甚至也不知這些是什麼花草。”他提起那束乾草,“但這分明是麻黃草,就算它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任清愁不知他是大名鼎鼎,平生只愛花與美人的雪線子,對他竟然認得那一團皺巴巴的乾草顯得很吃驚,拉開另外一個抽屜,“這些花草都是不同的。”
“耶,這是天闕花,這是血牙藤的果實,這是苦冬子。”雪線子將抽屜裡各種藥草一一看過,“這些花草都很平常,我看全部吃下去也未必有什麼毒性,為什麼猩鬼九心丸就有劇毒?一定還有幾味主藥。”任清愁走過對面的櫃子,拉開中間一個抽屜,“這種奇怪的花朵,也許就是主藥。”
那個抽屜裡放著一朵朵雖然乾枯,卻依然看得出顏色雪白的花朵,花朵的模樣嬌美異常,乾枯之後也有手掌大小,潔白的花瓣當中一撮紫紅色的花蕊異常奪目,即使是乾枯的花朵也顯出一種出奇鮮豔的色彩。
就像一道乾涸的血液。
雪線子目不轉睛的看著這種花,一瞬間,輕浮的神色從他面上消失,也就在這一瞬間,任清愁從他那風流倜儻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深深的憔悴之意,那非關容顏,只是一種神韻,那種憔悴的哀傷讓雪線子看起來像突然老了數十歲。
“老前輩?”任清愁關心的問。
雪線子拿起一朵雪白的乾花,“這是孤枝若雪,是一種奇葩。”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太多的感情,“我娶老婆的時候送過她一朵,這種花很美,世上罕見,我沒告訴她這種花只在墳墓上開。後來我老婆離家出走,孤身一人跑到南方深山老林之中,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只剩下一副白骨,屍骨之上開滿了這種奇葩。”他輕輕的磨蹭著那朵乾花,指尖充滿了感情,“她死在一處山谷,山谷中都是雪白的沙石,到處開滿了孤枝若雪,那是一處墳地,有許多墓碑。那種雪白的沙石掘為墳墓,堅硬異常,可保墓穴百年不壞。有許多前輩、甚至前輩的前輩葬身在那裡,所以開滿了孤枝若雪,她尋到那裡、死在那裡,我將她也葬在那裡。”他嘆了一口氣,輕輕的道,“我不知道……這種花是有毒的。”
任清愁驚奇的聽著他描述那個山谷,忍不住道,“老前輩,外面就是有許多墳墓的山谷,地上沙石都是雪白的,一年四季開滿了這種花……”雪線子驀然抬頭,“這裡——就是菩提谷?”任清愁點頭,“這裡是飄零眉苑,外面就是菩提谷。”
原來風流店兜兜轉轉,竟又轉回原地,唐儷辭將此地掃蕩之後,玉箜篌率眾而返,雖然機關暗道毀壞大半,但卻是個無人想象得到的地方。
他必須傳點訊息出去,讓唐儷辭知道玉箜篌折回飄零眉苑,同時——
雪線子深深吐出一口氣,“傻小子,我要去菩提谷,送我出去。”
任清愁卻很明白他要做什麼,按下他的手,“老前輩,從這裡出去要經過三道屏障,一定會驚動別人,到時候風流店對你合圍,只有你一個人,沒有逃生的機會。”
“你陪我麼?”雪線子笑了起來。
“嗯。”任清愁安靜的道,“到夜裡二更是這裡最安靜的時候,三道屏障都在最疲憊之時,我們先把這裡的乾花毀了,到二更再出去。”
“你幫我,不怕你心愛的女人受到傷害?”雪線子拍了拍他的頭,又捏了捏他的臉,任清愁任由他捏,並無抗拒之色,只道,“我想要蕙姐明白,我也有我想做之事。”雪線子在藥房裡翻翻揀揀,檢視還有沒有其他毒花,“你師父如果有你一半聽話,他就不會死。”
“師父死了,是因為他自己想死。”任清愁的眼神仍然清澈認真,“他不是被人害死的,只是自己不想再活下去而已。人若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活下去就沒有意義。”雪線子對著手裡的各種花草大眼瞪小眼,對後面那位妙悟紅塵的名門弟子,他實在不知再和他說些什麼好,突然間無比的想念起唐儷辭和水多婆來。
唐儷辭現在正和成縕袍、餘負人、董狐筆、孟輕雷等等一干人在喝茶。
冬季的好雲山並不結冰,但寒氣極重,一團團白霧飄過之際,當真能冷入骨髓。唐儷辭穿了一身夾襖,淺淡的鵝黃色,雜著淡綠色絲線和金線交織的圖案,繡的一年錦,同樣在領口和袖口鑲有一圈雪白的貂毛,雍容華麗。
桌上放的是北苑今年的“白乳”茶,此茶本屬貢品,但朝廷每年僅需五十片,所餘頗多,其中精品也有不少。唐儷辭帶來的“白乳”並不壓制成龍鳳茶餅的形狀,但也是一種團茶。他以中泠泉泉水煮開“白乳”,鎮江中泠泉乃是天下煎茶第一泉。陸羽《茶經》有言:“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撿乳泉,石池漫流者上。”中泠泉位於楊子江江中盤渦險峻之處,取水極難,雖然是天下第一泉,卻是極少有人能喝到其中泉水。
煮好的“白乳”倒入一種色澤黑亮的小杯,似為墨玉所制,茶水雖然滾燙,拿在手裡卻並不燙手。各人嗅著手裡精細的茶香,小心翼翼的端著那墨玉小杯,均暗道闖蕩江湖多少年,倒也從未喝過這等皇帝老子喝的東西。
眾人各自喝了茶,嘴裡綿密柔和的茶香讓人頗為不慣,但看唐儷辭呵出一口氣,臉頰越發紅暈,似乎十分習慣這種滋味,各位也都裝模作樣,捧著手裡價值連城的茶水,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麗人居之會果然是風流店的局,幸好唐公子及時趕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孟輕雷道,“唐公子趕去麗人居救人,桃姑娘卻在房中遭遇伏擊,摔下懸崖生死不明,我與餘賢弟、古少俠等人下山查探兩次,都無結果,令人掛心。”成縕袍與董狐筆並不接話,唐儷辭微笑,“桃姑娘的行蹤,唐某必會調查,還請各位放心。”
孟輕雷欣然道,“既然唐公子如此說,我等自然放心。”唐儷辭避開話題,簡略說了些麗人居後在望亭山莊發生的事,說到朱顏突襲碧落宮,被宛鬱月旦說服回戰望亭山莊,眾人都是嘖嘖稱奇,不知結果如何,謂為遺憾。
那日唐儷辭與宛鬱月旦躺在雜草地上閒談了一陣,等到回去之時,薛桃已經不在了。
阿誰一個人陪伴她到死,給她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出門到鎮裡轉了一圈,鎮裡有個破舊的老棺材店,年輕人逃走了,老人並未逃走。她花錢買了一副薄棺材,玉團兒和林逋回來的時候,三人合力將薛桃放入棺材,在屋後掘了個墓穴簡單的葬了。
沒有人給她立碑,鎮裡賣石料的作坊已經全家逃走,買不到任何石材,並且他們也買不起。
唐儷辭回來的時候,薛桃已經葬了。
沒有人向他要錢,也沒有人拿走他那件衣裳裡的黃金去買一副好一點的棺材,他們雖然力量微薄,卻從不依附別人。
唐儷辭從山後挖了一塊石頭,以短刀削切成墓碑之形,再以刀尖在石頭上刻下“薛桃”二字,立在墳前。
之後他們就未再談過薛桃的事,林逋與眾人拜別,自行離去。他轉而向南,步履之所至,便是大地江山之所在,雖然看似略有眷戀之態,卻並不停留。
阿誰、鳳鳳與玉團兒跟著唐儷辭返回好雲山,沈郎魂送宛鬱月旦返回碧落宮。
現在唐儷辭在問劍亭與眾人喝茶,阿誰抱著鳳鳳坐在房裡,唐儷辭給她和鳳鳳送來了綾羅綢緞、各種吉祥如意的金飾玉飾,甚至是胭脂花粉。他同樣給玉團兒也送了一份,玉團兒將那些東西穿在身上,將自己打扮起來,容色也十分嬌豔。阿誰一樣也沒有用起來,件件她都收著,她也並非拒絕,只是打成幾個包裹收好,有時候開啟來瞧瞧,將一件一件的衣裳、一塊一塊的布匹、一件一件的玉器金飾取出來看看,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鳳鳳開始學說話了,他學得很快,臉頰上的那個酒窩兒越來越明顯,阿誰輕撫著那酒窩,她是喜歡酒窩的,沒有見過郝文侯的兄弟姐妹,也許他的兄弟姐妹便有酒窩,那鳳鳳有酒窩便不出奇。
“阿誰姐姐,”玉團兒今日去“西方桃”跌落的那個山崖看了一圈,“玉箜篌跌下去的地方真的挺危險的,他能沒事真是命大,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他臉上受了傷,不敢輕易露面,不知道是不是找到柳眼給他治臉了?”阿誰輕聲嘆了口氣,“我覺得玉箜篌和朱顏一戰必定又受了傷,只是擦傷了臉頰的話,他不會長期不露面的。但他會不會找到柳眼幫他療傷,我也不知道。”
玉團兒悄聲道,“我聽沈大哥說,唐公子給了小方一個地址,小方肯定把柳眼帶到那裡去了,只要唐公子肯告訴我,我就能去找人。”阿誰搖了搖頭,“他不會告訴你的。”玉團兒很失望的嘆了口氣,“我要在這裡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看見他呢?”阿誰拉她過來,掠了掠她額上的頭髮,“唐公子不會告訴你地點的,但如果他想你,就會讓方大哥來接你。現在你在好雲山不是什麼難打聽的訊息,只要他還記得你,還想念你,一定會讓方大哥來接你的,別擔心,慢慢的等吧。”
“阿誰姐姐,要是他讓小方來接你,卻不是接我怎麼辦?”玉團兒黯然的問,“他如果討厭我忘記我了,就不會來找我了。”阿誰微笑起來,她的微笑一貫帶著那股歷遍紅塵的清醒和倦意,“不會的,傻孩子。”玉團兒低聲道,“他如果讓小方來接你,你不要和他回去好不好?”阿誰溫柔的摟住她的背,“好,我一定不會和方大哥去見柳眼,讓你去,好不好?”玉團兒點了點頭,“你真好。”阿誰為她整理了一下頭髮,“我沒有什麼好,是你對他好。”
“你對唐公子好。”玉團兒突然道,“但他老是欺負你,你明明不想和他來好雲山的,但是他叫你來你就來了。”阿誰微微一笑,“是啊,我想自己帶著鳳鳳過日子,但我自己一個人又怎麼可能真的不依靠任何人就在江湖中活下去呢?離開唐公子我試過了,只是給他人帶來更多的麻煩,這一次,我會留在好雲山。”玉團兒哼了一聲,“騙人!你就是老是順著他的意思,他叫你來你就來了,你怕他生氣!就是這樣而已,還說一大堆理由騙人!唐公子就是一個壞人!大壞蛋!”
阿誰凝視了她一陣,這小姑娘心地清澈,所以眼光很犀利,也許……真的如她說的一樣,她只是不想忤逆唐儷辭的意思,只是怕他生氣。但無論是什麼理由,她只是唐儷辭手中的玩具,他希望她來她就該來,他希望她走她就要走,他想要惡狠狠地傷害她她就該被傷害,他想要有人談心說話她就要陪他喝酒。
唐儷辭太寂寞了,他很需要有人陪伴他關心他對他好,而對於他這樣性格極端又多變的男人,對他好的方式……就是任由他擺佈。
很少有人能忍耐這樣惡劣的對待,她必須忍耐,因為唐儷辭只對她一個人索取。
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他都要表現出絕對的強勢,絕對的優秀,他是天下第一是天下無雙,他無堅不摧無難不解。
要維持這樣的強勢很辛苦很疲憊,就如她要維持自己的鎮定和理智很辛苦很疲憊一樣,她能明白唐儷辭的苦,但唐儷辭顯然永遠不會明白她的苦。
如果她像玉團兒那樣單純耿直,如果她可以不顧一切,她會立刻從唐儷辭身邊逃開,逃得遠遠的,逃回洛陽或者逃到傅主梅身邊都可以。她瞭解了唐儷辭,越瞭解她就越明白他需要什麼,而越明白他需要什麼,她就越忍不住想要疼惜他。
在他身邊待得太久了、太瞭解這個人了,也許有一天,她真的會心甘情願的為他去死,為了了卻他的心願,為了博他一笑——但如果真有這麼一天,鳳鳳怎麼辦?鳳鳳未來的人生怎麼辦?身邊不再有她陪伴的唐儷辭又將怎麼辦?
她不得不想很多,想得越多越覺得恐懼而迷茫,她不能愛上唐儷辭,那是一條絕路。
唐儷辭和眾人淺談了如今江湖局勢,現在柳眼隱身不見,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呼之欲出,各門派中中毒之人已不如年前那般驚恐,風流店雖然手握猩鬼九心丸,接連戰敗幾次之後,影響力已遠遠不如白衣役使初出江湖之時那般驚人。但風流店臥虎藏龍,以猩鬼九心丸籠絡的高手不知凡幾,要覆滅風流店還必須得到其中更多的辛秘,明瞭其中更多的內情。此次飲茶之會,唐儷辭讓中原劍會門下信使奉信上少林寺與武當派,邀請普珠方丈與清淨道長參與,但普珠以閉關潛修為名婉言謝絕,清淨道長回函說事務繁忙,分身乏術。
原來數年之前,武當派老掌門在祭血會圍攻武當山一役中下落不明,由清淨道長代任掌門。然而清淨道長尚有一位師叔,道號清虛子的武當高人。清虛子在武當後山閉關十年,出關之際,清淨道長已代任掌門兩年有餘,他欲將掌門之位讓與清虛子,但派中弟子對清虛子並不熟悉,頗多反對之辭,讓位之事就此按下。而長年清修,即使在武當派中也很少有人識得的清虛子卻突然失蹤了,清淨道長追查年餘方才隱約得到線索,清虛子竟為風流店所網羅。當下武當一脈上下都在尋覓清虛子的行蹤,一旦證實他確為風流店所網羅,武當必定清理門戶,如此背景之下,清淨道長自然無暇分身前來好雲山品茶。
無錯書吧“原來風流店尚有鬼牡丹這一路旁支,鬼牡丹身為七花雲行客之首,殺破城怪客、魚躍鷹飛,操縱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創立風流店,意圖一統江湖橫行天下,委實可惡至極。”眾位座客之中,有一人青衫佩刀,面長如馬,乃是北三地著名的快刀客霍旋風,新近參與中原劍會。他身邊一人儒衫寬袖,面容如敷脂粉,卻是江南著名的美劍客“璧公子”齊星。
在唐儷辭失蹤不見的那段時間裡,中原劍會新加入不少人手,並且大都並非劍術名家,有些是湊熱鬧,有些是好風頭,更有些是追逐著“西方桃”的美色而來,此時西方桃失蹤,大家都有些掃興。
成縕袍、董狐筆等劍會元老,對這些新近加入的所謂江湖俊彥冷眼相看,這些人魚龍混雜,自從上得好雲山吃喝拉撒有之,醉酒鬧事有之,硬仗未曾打過一場,卻又誇誇其談,言之滔滔,滔滔而不絕。
“只待查明風流店真正巢穴所在,我等一鼓作氣,齊心協力將其剿滅,即刻還江湖一片清淨。”接話的是與“璧公子”齊星齊名的“玉公子”鄭玥。這兩人合稱“璧玉公子”,在江南一帶都是著名的美少年,但此時坐在唐儷辭面前,齊星尚可自持,鄭玥的目光在唐儷辭臉上瞟來瞟去,充滿了悻悻之色。
唐儷辭微微一笑,在一干江湖人物環繞之中,越發映襯得他猶如明珠生暈,秀雅出塵,“鄭公子如果有興,追查風流店巢穴之事不如交由鄭公子著力進行?”鄭玥大吃一驚,“由我一人進行?”唐儷辭溫和的道,“鄭公子聰明睿智,劍法出眾,交遊廣闊,劍會諸多人手,鄭公子儘可調兵遣將,於一個月之內給我答覆如何?”嚴冬時節,鄭玥額頭上竟然生出冷汗,“此事……此事該從長計議……”唐儷辭道,“只待查明風流店真正巢穴所在,我等一鼓作氣,齊心協力將其剿滅,即刻還江湖一片清淨。鄭公子豪言壯語,我也十分贊同。”
他說得不溫不火,極盡誠懇,說得鄭玥張口結舌,冷汗直下,眾人又是駭然又是好笑,鄭玥不敢再說,連霍旋風都緊緊閉嘴。唐儷辭捧著熱茶再淺呷一口,緩緩呵出一口氣,臉頰是越發紅暈了,“追查風流店巢穴之事交由鄭公子,有另外一件重要之事,我要交由齊公子處理。”
齊星雖然和鄭玥齊名,但並不見如鄭玥一般的輕佻之色,聞言抱拳,“不知唐公子有何吩咐?”唐儷辭放下茶杯,手指卻一直搭在杯上,墨色的茶杯映得他的手指雪白潤澤,十分好看,“萬竅齋將為中原劍會支付四萬五千兩黃金的費用,中原劍會此時上下兩百八十五人,如果現在分發,不論武功高低、身份尊卑每人可得一百五十八兩。今日之後,多一人萬竅齋多支付一百五十兩銀子——是銀子,不再是黃金;少一人萬竅齋收回一百五十八兩黃金,不會多一分一毫。”
一百五十八兩黃金,那是一筆不小數目的財富,足供普通人家過上幾輩子。齊星吃了一驚,“四萬五千兩?”唐儷辭眼睫微抬,眼角揚起的姿態略略帶有一點驕色,那是恰如其分的驕矜,“各位江湖前輩對錢財多是淡泊,但諸位為江湖奔波多年,辛勤勞碌,我會為各位前輩另備金帛,以供諸位不時之需。”他卻不說多少錢,“至於這四萬五千兩黃金,現在並不下發,暫扣在劍會名下,從今日開始,應對風流店所需的一切開銷都由這四萬五千兩中支出。諸位過後將訊息通傳到每一個人,從今日起,中原劍會任何一人吃喝嫖賭的銀兩、酗酒鬧事之後的賠償都由這筆黃金支出,花費得越多,風流店覆滅之後眾人所得的利益越少,我不在乎各位最後所得是多少,與我無關。”唐儷辭含笑說的這段話,語氣非常溫和。
眾人面面相覷,自有江湖門派起,恐怕沒有一人是以這種方法管束門內弟子,但說不定十分有效。清者自清,品德高尚之人自然不會貪戀黃金,亦不會胡作非為;而貪戀黃金之輩又必然為了利益收斂言行,甚至互相監督,只怕多花了一分銀子。唐儷辭富可敵國,花費四萬五千兩黃金能買得中原劍會上下一整,在他看來自是便宜。
“齊公子,你可知為何我要讓你主管此事?”唐儷辭將桌上的“白乳”清空,換了一種散茶,剛才的墨玉茶杯也撤了,換上一種精細白瓷的茶杯,碧綠色的茶葉飄在清澈的茶水中,散發出另一種清香。
“可是因為齊家與萬竅齋有生意往來?”齊星問道。唐儷辭道,“齊家在蘇州有兩處莊園,三處店鋪,估價約有四萬兩黃金之數。齊家家業也大,人面眾多,你來管理這四萬五千兩黃金,旁人無話可說。”齊星苦笑,的確,他若私吞了這四萬五千兩黃金,中原劍會上下兩百八十五人不會放過齊家,齊家家業在蘇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唐儷辭不愧是生意人,面面俱到。
眾人再度面面相覷,成縕袍和餘負人看了鄭玥一眼,鄭玥臉色慘白,仍舊深陷在唐儷辭要他去查探風流店巢穴的陰影之中,霍旋風之流面上鎮定,少不得也在暗暗計算那一百五十八兩黃金。唐儷辭支頷對眾人一笑,他唇角勾起的時候彷彿天下眾生都在他彀中掙扎一般,並且無論如何掙扎都掙扎不出他設下的天羅地網。
他是一隻皮毛華麗的狐妖之王,俯瞰天下,山起雲湧,眾生百態,他一直在雲端之上。
客房之中。
鳳鳳抱著一本書在撕紙,呵呵呵的笑著,奮力的把那本書撕成碎片,他已經會抱著東西搖搖晃晃的站起來,雖然不敢走,卻敢抱著東西往下砸。這幾天阿誰房裡的書本、衣服、被子、茶杯被鳳鳳一一摔在地上,阿誰教他不許摔,唐儷辭卻派人送來一大堆書本和香包、香囊、荷包之類的小玩意,鳳鳳是越摔越開心了,在他眼裡看來每一本書都是用來砸在地上然後撕成碎片的。
有時候……覺得唐儷辭很會寵人,阿誰看著鳳鳳在撕紙,他很開心。想到櫥子裡一包一包的衣服飾品,甚至綾羅綢緞,她會覺得唐儷辭其實很知道大家需要什麼,也許大傢什麼也不需要,都只是需要一種被寵愛的感覺。
但很多時候……她也覺得唐儷辭其實什麼也不懂,他其實不懂被寵愛的滋味,所以一時性起他就輕易毀掉那種感覺,他知道那傷人、但不知道有多傷人。他不明白被譭棄的信任要重建有多麼難,也許是他以為自己根本不需要被信任,因為他輕易可以控制每一個人。
“姑娘。”門外有人輕輕敲了敲門。
阿誰站起身來,門外是一個身著紫衣的少年人,她並不認識,“這位是?”
“姑娘……”門外那少年人痴痴的看著她,“你好美,打從你來到山上,我茶不思飯不想,天天盼著多看你一眼,我……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念一個人……”他徑直從門外走了進來,雙手向阿誰擁來,“姑娘,姑娘……”
阿誰連退兩步,“且慢,我已經不是姑娘了,我是孩子的娘……少俠你只是一時誤會,你弄錯了……”不論她在說什麼,那紫衣少年全都未聽入耳內,一把把她擁入懷裡,親吻著她的烏髮,“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哇——”的一聲,鳳鳳大哭起來,從床上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抱著一本撕了一半的書本往紫衣少年身上砸來,“哇——唔唔唔——哇——”
“放開我!”阿誰大叫一聲,她拗不過紫衣少年的手勁,“妹子!妹子!”
玉團兒自隔壁一下竄了進來,“阿誰姐姐!”她眼見紫衣少年抱住阿誰,不假思索一掌往紫衣少年身上拍去,紫衣少年反掌相迎,“啪”的一聲玉團兒受震飛出,“哇”的一聲口吐鮮血。阿誰大驚失色,“妹子!妹子!”她懷裡揣著“殺柳”,趁紫衣少年回掌相擊的機會拔了出來。
刀光一閃,紫衣少年緊緊抓住她的肩,阿誰手握殺柳,極近紫衣少年的胸口,卻是刺不下去。她沒有殺人的勇氣,紫衣少年大喜過望,“姑娘,姑娘你也是喜歡在下的吧?”阿誰唇齒顫抖,終於忍無可忍,開口要呼喊一個人的名字。
“任馳,你在做什麼?”門口有人冷冰冰的問。
抱著她的紫衣少年大吃一驚,連忙推開她站了起來,“我……”
人影一晃,一人站在紫衣少年面前,“啪”的一聲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光,冰冷且嫌惡的道,“你給我滾下山去,今生今世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否則休怪我替青城派清理門戶。”
紫衣少年連滾帶爬的出去,阿誰站了起來,救她的是成縕袍,並不是唐儷辭。
成縕袍同樣以那種冰冷而嫌惡的目光看著她,“阿誰姑娘,身為唐公子的朋友,你該潔身自好,不要再給唐公子惹麻煩。”他連一眼也沒對阿誰多瞧,拂袖而去。
阿誰拉了一下凌亂的衣襟,成縕袍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也無意聽她解釋,她又一次被當作了娼妓,是因為她行為不檢點,她在外頭搔首弄姿,所以才會引得任馳這樣的輕狂少年上門。
她並不覺得傷心,因為這次嫌棄她是娼妓的人不是唐儷辭。
也許……他並沒有說錯,如果沒有她拋頭露面,誰也不會上門找她。一切的一切,又都是她的錯,是她的過失,是她沒有潔身自好。
“咳咳……”受傷的玉團兒咳嗽著爬了起來,阿誰連忙把她扶起,擦去她唇邊的血跡。玉團兒閉目調息,阿誰將屋子翻了一遍,找出一個羊脂白玉美人瓶,她記得裡頭放著古怪的白色藥片,不知是什麼東西,不敢讓玉團兒服用,隨手放在桌上,又找出另外一瓶藥丸,記得林逋有交代過那是傷藥,急急讓玉團兒服下。
玉團兒只是胸口真氣受到震盪,任馳本身功力不深,她傷得並不重,服用了傷藥之後很快真氣便平靜下來。阿誰鬆了口氣,坐倒在地上,此時才發覺一頭長髮散了一半下來,蓬頭霧鬢,恍若乞丐一般。
“唔唔唔……”身後有人抓住了她的衣裳,阿誰回過頭來,鳳鳳抱住了她,她吃了一驚,他竟然從床上平安無事的下來了,“鳳鳳,你怎麼下來的?你是真的自己爬下來的嗎?”鳳鳳抱住她,叼住她的衣角,眼淚汪汪的。
“我沒事,別怕。”
外頭的茶會已經散了,齊星點了十名劍會弟子逐人通知唐儷辭那“四萬五千兩黃金”的訊息。鄭玥垂頭喪氣地和霍旋風商量究竟如何才能查到風流店的底細,唐儷辭已經回房,而好雲山上下兩百多人正在逐一被他撼動,自此時起,飲酒鬧事者少之、誇誇其談者少之,老老少少都在開始盤算如何儘快剿滅風流店了。
唐儷辭並不當真指望鄭玥能追查到風流店的巢穴所在,玉箜篌狡猾詭詐,會躲在何處難以預料,即使有留下線索,那也是引人誤入歧途的居多,他並不著急。
值得他考慮的尚有許多事,當夜把玉箜篌擊落懸崖,必定有人看見,那究竟是好雲山上的誰?為何至今無人知曉是他將玉箜篌擊落懸崖?有人在為他隱瞞麼?是誰?為什麼?
他開始覺得疲憊,他的精神一貫很好,但自從沈郎魂刺那一刀之後,方周的心跳消失了,腹中那團硬物卻沒有消失,在那以後他就很容易感到疲憊。按照常理,互相排斥的器官移植不可能長期並存,方周的心如果壞死,應該被他本身身體所吸收,因為他的身體不受感染,不可能得腹膜炎。
但腹中的硬物並沒有消失,真氣流經之時他仍然感覺到硬物之內有血脈與自己相通,並不是一團死物,但那會是什麼?
腫瘤麼?
唐儷辭坐在房裡,靜靜地望著桌上的一盤茶具,那是剛才用來飲用“白乳”的墨玉茶具,顏色黑而通透。他伸手握住其中一個茶杯,對方周的心他有一個可怕的猜測……
也許……他並不只是挖了方周的心埋入自己腹中。
他努力的回想著剖開方周的胸膛,將心臟埋入自己腹中的當日他到底做了些什麼,但除了自己雙手滿臉的鮮血,滿地滿身的鮮血之外,那日的記憶恍恍惚惚,他其實並沒有記住太多細節。
但沈郎魂說他刺入他腹中的一刀,刺到了骨頭。
而他很清楚沈郎魂並沒有刺到自己的骨頭。
那麼——他是刺到誰的骨頭?何處的骨頭?他顯然是刺到了方周的心,因為方周的心再也不跳了。
但方周的心內,怎麼會有骨頭呢?
他的腹內有一團硬物,那團硬物之中含有骨骼。
那會是什麼呢?
唐儷辭讀過很多書,雖然他不學醫,但他記得,有一種腫瘤叫做寄生胎。寄生胎和畸胎瘤最大的區別,就是寄生胎裡面有骨骼。
寄生胎是母親腹中含有多個受精卵,其中一個長大,而把另外的一個或者幾個包含在自己體內,阻礙了其他受精卵發育的奇異情形。如果寄生胎髮育了一半,就會在健康嬰兒的身體外側看到多了一隻手臂或者多了一條腿,寄生胎是含有骨骼的。
如果方周的體內原來有一個沒有發育的受精卵,受精卵就附著在方周胸腔之內,那自己挖心的時候也許就把方周體內的受精卵一起挖了出來,埋入自己腹中。這個受精卵就是方周沒有發育成長的兄弟,如果——如果方周的器官和自己的身體互相排斥,本來不存在共存的可能,為什麼方周的心能在自己腹中存在了三年之久?難道是因為附著在方周體內的受精卵與自己並不排斥,它聯絡著方周的心和自己的血脈,所以方周的心能夠接連不斷的跳了三年,而那顆受精卵也逐漸長大成為含有骨骼的腫瘤?
所以沈郎魂一刀刺入他腹中,刀尖為骨骼所阻,未能殺死唐儷辭,但他刺斷了方周的心與寄生胎之間的血脈,方周的心便不跳了。
所以現在他的腹中活下來的不是方周的心,而是方周的兄弟,他的腹中埋著的也許不止是一顆心……而是……一個孩子?
一個受了重創,遭遇沈郎魂一擊的孩子?
方周的親生兄弟?
唐儷辭垂手按住腹部,這如果是個寄生胎,他會越長越大,而他全然沒有準備該如何處理這樣一個自己親手造就的孩子。
該怎麼辦?
菩提谷內。
雪線子和任清愁兩人悄悄地將藥房裡所有的“孤枝若雪”都取了出來,丟進門前的大火坑。熊熊烈焰之下,成千上萬的白花消亡成一縷煙霧,所化成的灰燼幾乎未能到達火坑之底就已灰飛煙滅。
風流店在地底挖掘這個大火坑的時候萬萬不會想到,這地方會被雪線子用來燒垃圾。等“孤枝若雪”全部毀去,雪線子一時興起,將藥房裡大大小小的藥櫃搬了出來,一個一個往火坑裡丟,不過小半個時辰那藥房已被他搬得乾乾淨淨,一把雜草都不留。
這裡是風流店地底最隱秘之處,火焰燃燒偶有爆炸之聲,所以雪線子在底下搗騰了這許久,竟是沒有人發覺有異。當雪線子將藥房裡的藥櫃折騰得乾乾淨淨的時候,也已將近二更時分。
“老前輩。”任清愁拍了拍手掌,他幫雪線子將最後一個藥櫃丟進火坑,又用掃帚把被搬空的藥房打掃了一遍,“時候到了。”雪線子斜眼看他打掃那藥房,心裡嘖嘖稱奇,不知屈指良這位徒弟是如何帶出來的,“時候到了,我們就出去吧,路在哪裡?”
“這邊走。”任清愁拔出背上的黑色小弓,仔仔細細的扣上一支黑色短箭,將身上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檢查了一遍,方才走在前面。雪線子揮起袖子給自己扇了扇風,這小子要是給他當個奴僕什麼的,他真是非常滿意,可惜是屈指良的徒弟,收做奴僕未免對死人不太好意思……
任清愁謹慎的走在前面,絲毫不察身後的雪線子胡思亂想。他步履輕巧,繞著火坑走了半個圈,突的在黃土牆上一推,牆上突然開出一道門來,他即刻對門內射出一箭,門內有人跌倒之聲。雪線子飄身而入,只見看守門戶的劍手被任清愁一箭射倒,但任清愁的確手下留情,這一箭傷了那人的咽喉,使他發不出聲音,箭尖若是偏了一分,不免穿喉而過,立斃當場。
兩人沿著幽暗的隧道往前走,路遇關卡,任清愁便是一箭射出,他的箭法乾淨利落,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竟是所向披靡。雪線子咋舌不已,玉箜篌會放心讓任清愁一人看守藥房,不是沒有道理,方才這小子如果沒有被他轉圈轉暈,只怕要大費一番手腳才能將他制服。
再轉過幾圈,前面突然傳出一聲呼嘯,一人驀地閃了出來,擋住通道,“半夜三更,誰在裡面?”
任清愁微微一滯,這人是風流店中專職看管隧道和機關的司役使,也是專職看管溫蕙的人,“司役使。”
司役使年約四旬,三縷長鬚,相貌甚是威嚴,“任清愁?你不在藥房,在這裡做什麼?”任清愁手裡黑色小弓驀然對準他,黑暗中那箭尖的光芒並不太明顯,但司役使的目光已經變了,“你——”
“對不住了。”任清愁以箭尖對準他,雪線子晃身上前,伸手點住他身上幾處穴道,哈哈一笑,“手到擒來。”任清愁看起來並不得意,很沉得住氣,“司役使,蕙姐在哪裡?”司役使冷笑不答,低沉的道,“你竟然勾結外敵出賣風流店!我告訴主人,將溫蕙剝皮拆骨!”任清愁低聲道,“你告訴我蕙姐在什麼地方,我就不殺你。”司役使狂笑不答,雪線子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陣,司役使身上帶著幾串鑰匙,他統統取了出來,“這許多鑰匙,總會有用,你既然不肯說,留著你也無用。”他突然突發奇想,“這樣吧,小子,把他丟進藥房前面那個大火坑,一下子就燒得乾乾淨淨,連骨灰都不剩,這樣至少要過個三五天風流店才會發現少了這號人物,怎麼樣?”
任清愁沒有任何意見,提起司役使就待帶回方才的火坑。司役使大駭,“且慢!”他厲聲道,“方才你說告訴你溫蕙所在,你放手不殺,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豈可不算?”任清愁一怔,點了點頭,“蕙姐在哪裡?”
“她在鐵人牢裡。”司役使咬牙切齒的道,“上次白姑娘要你們去殺唐儷辭,你沒成功。主人讓你帶罪去看守藥房,把她關進了鐵人牢,你救不出來的!”任清愁又點了點頭,對雪線子道,“老前輩……”雪線子揮揮手,“這傢伙你制住的,你要殺就殺,要放就放,不必問我。”任清愁嗯了一聲,“司役使,對不住了。”他將他輕輕放在隧道之旁,和雪線子一起往通向外面的道路走去。
“小子,你不去救人?”雪線子皺起眉頭,“你不是很痴情?不是今生非她不可?既然知道她在鐵人牢,為什麼不去救人?”任清愁的目光很清澈,“我要幫你燒掉那些花,然後再去救人。”
“你不怕來不及?”
“我不會來不及。”任清愁說話很有自信,“老前輩,前面就是出口。”
在黑暗的隧道里鑽了許久,雪線子幾乎忘了天空生得什麼模樣,任清愁推開一扇白色木門,一縷月光穿門而入,照在地上。
那真像雪一樣白。
雪線子望著門外。
外面是深夜時分,明月當空懸掛,星星很少,林木在夜中看來是一團團的漆黑,皎潔的月光和漆黑的密林應襯出眼前這片山谷是何等雪白。
滿地都是如雪的白沙,白沙上是一塊一塊的墓碑,歷經年月而依然光滑的石碑閃爍著明月的流華,清冷柔和。滿地爬著如血的紫紅藤蔓,藤蔓上開著雪白的奇異花朵,那花朵如白沙一般白,花蕊如血一般紅,一眼看去竟分不出是沙是花……
三千世界,空嘆曼珠沙華。
明鏡塵埃,原本皆無一物。
雪線子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景色,任清愁望著雪線子的眼眸,在這一瞬之間,他彷彿看盡了這位前輩一生的遺憾與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