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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地獄輪迴

風雨漸停。

柳眼三人已經吃完阿誰做的素面,身上也都感到了暖意,不若方才覺得風涼入骨。阿誰收拾了碗筷去洗,方平齋擦了嘴巴之後便道要去左近瞧瞧那些光頭和尚有沒有追來,玉團兒卻是困了,坐在椅上打著盹兒,柳眼靜坐著一動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屋裡一片安靜。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東方漸漸開始發白,窗外卻是一片漆黑,柳眼突地微微一震,抬起頭來:“誰?”

玉團兒一下跳了起來,她頭腦尚未清醒,用力搖了搖頭:“怎麼了?”柳眼武功雖失,耳力不失,凝神靜聽,屋頂上有輕微的響動,方平齋輕功身法也好,但不是這種沉寂的路數。

“阿彌陀佛,老衲冒昧一問,屋裡毀容殘足之人,可是柳眼柳施主?”屋頂上傳來的是心平氣和的佛號,“老衲失禮,希望請柳施主與老衲回少林寺一行。”這位老和尚聲調平平,說話聲音自屋頂傳下,柔和得猶如在耳邊一般,可見功力深湛。柳眼揚聲冷笑:“少林寺自以為有‘六道輪迴’就可以自居江湖青天,想抓誰就抓誰了?”他這句話說出口,無疑便是承認,以他的傲氣,自然也不會不承認他是柳眼。

房屋四周“嗒嗒”數聲輕響,玉團兒搶到門口,往外一看,只見方平齋不見蹤影,門外卻站著許多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和尚,個個相貌兇惡。她不知這十七位和尚正是少林寺名揚天下的“少林十七僧”,見了眾人相貌醜陋反而高興:“你們——”一句話還沒說出口,當先一人一揮掌,玉團兒只覺一股巨力當胸襲來,“嘭”的一聲她離地而起,仰面撞在對門的牆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根手指都動不了。她睜大眼睛看著這些和尚,聽說和尚都是好人,但這和尚無緣無故出手就打人,比所謂的大惡人柳眼還壞,至少柳眼從來沒有打過她。“嘭”的一聲玉團兒飛跌出去,口吐鮮血,就此不動。阿誰吃了一驚,放下剛剛沏好的茶趕了出來,眼見十幾位和尚將杏陽書坊團團圍住,當下走上前去張開雙臂將眾和尚攔住:“各位大師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不知可有要事?”

方才將玉團兒一掌擊飛的灰衣僧合十:“阿彌陀佛,我等乃少林寺十七僧,此行是請柳施主到少林寺一敘,並無他意。”阿誰頓了一頓:“各位是少林寺的大師?小女子失敬了。”她緩緩放下了手臂,讓開一條路來,“不知少林寺想和柳眼談些什麼?”

為首的“餓鬼僧”頗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以她這等不會武功的小小女子開口來問少林寺究竟想和柳眼談什麼未免有些逾矩,但她神色很正,並無忐忑畏懼之態,十分自然。身邊“地獄僧”道:“阿彌陀佛,實不想瞞,少林寺想請柳施主回去,是為了猩鬼九心丸解藥之事。”阿誰低聲問:“那各位大師得到解藥之後呢?”地獄僧緩緩地道:“少林寺自當召開舞林大會,請江湖各派公議,對柳施主作出秉公辦理。”阿誰默然,以柳眼所作所為,江湖公議豈有生路?少林寺想要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卻不會依此放他生路。她同樣希望柳眼能交出猩鬼九心丸的解藥,但她並不想柳眼死。

“少林十七僧。”遙遙門外有人輕笑,“少林十七僧要請人回少林寺,還要耍弄聲東擊西的把戲,少林寺果然是滿面光彩武學淵源聰明絕頂啊!”阿誰心中微微一定,這說話之人正是方平齋,原來方才他被少林寺聲東擊西之計引走,此時卻能及時趕回,可見其人不凡。

“方施主。”隊伍中一位相貌略略和善些的老僧緩緩地道,“方平齋三個字,當真是施主的本名嗎?近二十年來,江湖中並無‘方平齋’此人,施主武功高強見識不凡,絕無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閣下亂我方丈大會,帶走柳眼,究竟居心為何,可否明說?”門外方平齋紅扇揮舞,緩步而來:“我?我只不過是無聊,只不過是想要出名而已,我這種純潔的心思別無隱晦,只是你等心思複雜,不願相信而已。”這位相貌較為和善的老僧是十七僧中的“天僧”,他身邊一位相貌猙獰的中年僧人一聲冷笑:“只要施主也隨我等回少林寺,我等自然會相信你。”方平齋紅扇一搖,哈哈一笑:“放屁!”那中年僧人勃然大怒,手中法杖一頓:“劫盡業火!”杖下真氣竄動,隱含熾焰之氣,向方平齋襲去。身邊的“天僧”見他動手,合十唸佛,隨即一指“佛法如是”向柳眼點去。頃刻之間,少林十七僧紛紛動手,各自對柳眼和方平齋遞出七八招。玉團兒重傷在地,無力救人,只能睜大眼睛看著。阿誰連連倒退,退入房中抱起鳳鳳,轉身攔在客房門前,方平齋扇影飄忽,雖是一人,卻是身影幻化,倏忽來去,瞬間接下少林僧大部攻勢。柳眼略得間隙,探手取笛,閉目就口。

他這笛子一擺上嘴邊,少林僧臉色微變,紛紛後退,方平齋哎呀一聲:“師父你真沒良心,為了救自己連我一起……”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笛聲響起,音色悽冽,十七僧功力較低的“遊贈僧”首先抵受不住,腳步踉蹌,後退七步。方平齋運氣抵擋,他受柳眼傳授音殺之術,尚未有成,但是總比少林十七僧強上許多,憑藉柳眼音殺之強,紅扇閃動。“餓鬼僧”與他交手十三招,“啪”的一聲手掌相接,餓鬼僧口吐鮮血,踉蹌而退。方平齋臉露笑容:“老和尚,老了就是老了,再不回去唸佛。佛祖也不會保佑你的。”

“阿彌陀佛。”餓鬼僧身邊“阿熱僧”、“阿寒僧”、“大叫喚僧”、“合眾僧”四僧齊聲唸佛,四人各出一掌,一齊拍向方平齋腰間,掌影搖動,真氣震得四人衣袖獵獵作響。方平齋扇影一揚,合柳眼音律之聲,衣袂飄飄猶如舞蹈,低迴翩躚,身影飄忽,一一卸去四人掌力,隨即哈哈一笑。四僧只覺胸口一痛,低頭看時,只見胸上插著一片猶如花瓣的白色刀片,刃形彎曲,顏色雪白,只有寸許長短,和尋常刀刃全然不同。四人拔去刀刃,胸口只是淺傷兩分,流了些鮮血,卻並沒有毒。然而這四片飛刃究竟是什麼時候射出的,四人竟然全然不知。

其餘十三人各自退開一步,只見方平齋右手持扇,左手垂下,左手指間夾著四片雪片似的彎曲刀刃,面上含笑。餓鬼僧手按胸口,勉力道:“他……他竟然……暗器……”一句話未說完,仰後摔倒,眾人變色,只見餓鬼僧摔倒之後,胸口要穴亦露出半截花瓣狀飛刃,原來方才方平齋四刀出手吊開眾人視線,實際是一刀重創餓鬼僧,讓十七僧失去領頭之人。

一寸來長的捲刃飛刀,其色如雪,狀若花瓣,少林僧中的“孤獨僧”面上變色,這種兵器,似乎曾有印象,使用如此特素的暗器,有如此武功造詣,若是江湖故人,那究竟是誰呢?方平齋一刀傷人,朗聲而笑,“等活僧”出手戒刀,刀刀狠辣。“無間僧”拳法精悍,剎那少林僧五人將方平齋團團圍住,各出一式絕招。方平齋飛刃出手,空中白色刀刃飄飛,既如雪花飛舞、又如落英繽紛,煞是好看。他那白色刀刃出手之後隨風翻飛,力盡之後能自行飛回,隨著方平齋隨手擲出,空中的白色刀刃越來越多,各位少林僧絕招盡出,奮力招架,然而近百柄白色刀刃如暴風雪般縱橫飄飛,饒是少林十七僧武功高強,也覺有些目不暇接,招架不住了。

柳眼的笛聲自悽惻漸轉淒厲,如一曲悲歌因曲將盡而泣,又如滿腹悽傷必放聲於一哭,於是笛聲越拔越高,漸高至入雲迴響之境。方平齋刀勢不緩,“哇”的一聲,少林十七僧中又有一人口吐鮮血,頹然倒地。

阿誰輕輕噓出一口氣,看來今日柳眼是不會被帶走了,再打下去,少林僧愈不佔上風,方平齋此人果然是高手。正在此時,地上動彈不得的玉團兒跟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隨著柳眼笛音的拔高,她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臉色慘白,奄奄一息。

“小白——”方平齋一轉身,“孤獨僧”、“中陰僧”、“悲號僧”三僧大袖飄蕩,乘隙擊落面前的飛刃,大喝一聲,三人合力一招“慈心無怨”拍向方平齋後心。方平齋揮手反擊,面前“地獄僧”、“畜生僧”、“人僧”三人兵刃揮動,襲他上中下三路,前後受阻,方平齋身如游魚,剎那往側滑出,他身側的“阿修羅僧”拿住時機,長劍一揮,往他胸前刺來。屋內雪刃飄飛,就在方平齋遇險之際,那與他絲絲暗合的笛音突然停了。剎那間十七僧精神大作功力盡復,方平齋微微一頓,就在這一頓之時,面前長劍驟然加勢,奪命而來。他足下飄逸,硬生生向左避過,然而身周掌影晃動,就在笛聲停劍落空的一刻,“啪啪啪”一連三省悶響,方平齋身受三掌,吐出一口鮮血,突圍而出,旋身飄起,落在柳眼身前。

阿誰全身一顫,她知道柳眼停笛不吹,是因為玉團兒已然經受不住音殺之術,而方平齋因此受傷,卻並無怨懟之色,這三人雖然並非江湖豪俠之輩,卻也是真情熱血之人。

“阿彌陀佛,方施主既已受傷,應該明白今日阻攔不住我等請柳施主會少林寺一談,再行阻攔,我等亦再無法手下留情。”天僧合十道,“讓開吧。”

“哈哈,他現在是我師父,如果隨隨便便就讓光頭和尚抓走,豈不是顯得我方平齋很無能很沒面子?何況我與少林寺素來犯衝,少林寺和尚對我無法手下留情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平齋揮扇而笑,風度依舊翩翩。眾僧面面相覷,都暗忖本寺何時與他有過節?怎會全然想不起來?

“如此,阿修羅得罪了。”阿修羅僧一劍“心如流水”,劍尖點向方平齋左肩,他看出方平齋左手暗器了得,要阻止這漫天飛舞的雪刃,必先傷他左臂。方平齋四刀飛起,阿修羅僧劍花點點,噹噹噹當連擊四刀,就在這剎那之間,兩僧身影幻動,已分左右抓住了柳眼兩條臂膀。方平齋扇出如刀,鮮紅的羽毛自兩僧臂上劃過,鮮血狂湧而出,七八柄雪刃插了兩僧半身。然而就在他左手飛刀右手揮扇的同時,身側兩條手臂同時伸來,指幻千花千葉,點中他身上數處大穴。方平齋臉上猶帶笑容,緩緩後傾,依桌而倒,落入身後“孤獨僧”手中。

他其實敗得冤枉,如果只有他一人對少林十七僧,就算不能獲勝,也絕對可以脫身,只是柳眼不能行走,玉團兒重傷倒地,拖累了他的身手。柳眼眼見方平齋落入敵手,“砰”的一聲拍案,冷冷地道:“放了他!”

“我等抵擋不住柳施主的音殺之術,如果沒有方施主在手,恐怕少林寺再多十七人,一樣不能請柳施主回少林寺相談要事。”天僧將方平齋提了起來,“你的朋友在此,一路上還請柳施主稍加忍耐,莫要吹笛。”柳眼雙手用力,“啪”的一聲手中竹笛一折為二:“放了他。”天僧一怔,他本因為柳眼乃大奸大惡之輩,即使有方平齋和玉團兒在手,他未必安全,誰知道柳眼折斷竹笛,毫不猶豫:“這……”“放了他,我和你們回去。”柳眼冷冰冰地道:“他既沒有做過少林寺所謂傷天害理之事,又沒有濫殺無辜、姦淫擄掠,少林寺憑什麼拿人?”天僧為之語塞:“這個……”悲號僧頭腦較為靈活:“我等只要方施主陪伴我等折返少林,一到少林寺三門口,立刻放人如何?”柳眼哼了一聲:“你們如果傷了他一根寒毛。少林寺所得的究竟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或是見血封喉的毒藥,就要自己衡量了。”

“如此說定,跟我等回去吧。”天僧當即伸手拿人,“少林寺不打誑語。”柳眼閉目不動,天僧和人僧二人合力將他架起,就待離去。此時黑影一閃,一個人影顫巍巍地擋住大門,長髮披散,手持長劍,胸前滿是鮮血:“站……住……”

阿誰抱著鳳鳳立刻奔了過去,站在那人身邊:“玉姑娘……”

持劍當門而立的正是傷重垂危的玉團兒,眼見方平齋被擒柳眼即將被帶走,突然之間站了起來,她身上的劍是不久之前方平齋買給她的,劍法她也未練會多少,此時拔劍在手,咳嗽了幾聲,低聲道:“誰……誰要將他們帶走,先從我身上……踏過去……”說話之間,襟上鮮血猶自滴落地面,點點滴滴,落地有聲。

“阿彌陀佛,我等並無傷人之心,姑娘請讓開。”天僧合十道,“姑娘傷勢嚴重,不可勞動,還請坐下調息,凝神靜氣……”玉團兒長劍嗡的一震,劍指天僧:“老和尚胡說八道……每句……都在騙人……把他……把他們……還給我……”她劍上點點鮮血,卻都是她自己的。

“姑娘小小年紀,不明事理,柳眼乃是大奸大惡,專擅迷惑女子的淫徒,我等將他帶回少林,正可讓姑娘脫離苦海。”悲號僧道,“等姑娘日後年紀長大,自會明白我等是一片好意。”玉團兒充耳不聞,低低地道:“叫你……把他們還給我……沒有聽到嗎?”阿誰見她身子搖晃,已然支援不住,心知少林僧要帶柳眼離開不過是片刻間事,心中念頭千萬,卻是想不出一個好方法能讓少林僧放棄柳眼。此時天僧間玉團兒不肯讓路,微一沉吟,大袖輕飄,往玉團兒胸前點去,玉團兒長劍往天僧的衣袖刺去,然而手顫力弱,“當”的一聲長劍受震垂下,劍尖著地。她卻仍牢牢握著劍柄,不肯放開。天僧的衣袖拂至玉團兒胸口,驟然面前人影一晃,玉團兒已然無力避開,眼前卻多了一個紫衣女子:“大師住手!”他急急收回拂出的衣袖:“這位女施主,此間之事與女施主無干,切莫……”突然之間,只聽“嗖”的一聲微響,天僧話未說完,胸口驟然多了一支黑色短箭,面上表情未變,“啪”的一聲往前摔倒。

少林十七僧譁然變色,阿修羅僧、悲號僧二人一起俯身去探視天僧的傷勢,一摸脈門,竟是一箭穿心,氣絕身亡,當下兩人口宣佛號,站起身來,對眾人搖了搖頭。十六僧齊聲唸佛,一起轉過身來,看著窗外黎明之色,晨昏交替的街坊房屋之間,究竟是誰動手殺人?

玉團兒轉過頭來,柳眼已經緩緩睜開眼睛,兩人露目相對,“當”的一聲玉團兒長劍落地,雙膝跪倒,她已站不住,卻慢慢向柳眼爬來。少林十六僧雖是看在眼裡,卻位阻止,大敵在外,誰也不敢分神。

玉團兒手足並用,慢慢爬到柳眼膝下,右手抬起,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柳眼右手抬起,掙了一下,玉團兒“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在他的衣上,神志已然昏眩:“喂……我……我不要和你分開……”她低聲道,“我……我不要和你……分……”柳眼的右手緩緩放了下來,她依稀覺得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隨即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嗚……”鳳鳳看著枕著柳眼的膝昏迷的玉團兒,小小的指頭指了指她,然後用力地抓著阿誰的頭髮扯著,阿誰輕輕摟緊了鳳鳳的背,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柳眼的手落在玉團兒的發上,眼神卻向她看來。阿誰已經站在了廳堂的邊角,柳眼看了她一眼,她又退了一步,背靠上了牆壁。

“恨我嗎?”就在屋裡一片寂靜,人人如臨大敵之時,柳眼看著阿誰,手撫玉團兒沾有血跡的亂髮,慢慢地低聲問。阿誰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默然不語。柳眼看著她,輕輕撫著玉團兒的烏髮,看著她的眼神似乎是很落寞:“你為什麼既不怕我……也不恨我?”阿誰聽著,過了一會兒,閉上眼睛,仍是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

她看見柳眼撫著玉團兒烏髮的五指用力握了起來,用力得像要把她的烏髮握碎,他眼裡有極濃郁的哀傷的神色,問過這一句之後,什麼也沒有再說。

她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很可憐。

他一直是別人的棋子,從前是,以後也是……他沒有能力擺脫這種棋子的命運,不管他怎樣掙扎,他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算計中……她看著他眼裡的哀傷,看著他撫著玉團兒的手,在這一刻她明白,這個男人原來是真的很在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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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善待自己,是因為他不敢。

他不敢是因為他害怕,他害怕被人發現他其實並不是一個惡人。

他想做一個大奸大惡的人,因為他恨唐儷辭,他不能不做一個大奸大惡的人,因為他要在江湖之中活下去。

然而他的努力只讓他變成別人的棋子,他的善泯滅殆盡,他的惡連一個女人的恐懼和怨恨都得不到,而他……只敢問怕與恨,其他的……連問都不敢。

她當然不怕他,也不恨他,更不愛他,但他看起來……很讓人心疼。

你……早就輸給了唐公子,你只是拼命努力地學他的邪性和惡念,但無論你怎麼學,你永遠也不會變成唐公子,因為你的惡……只能傷到人的皮肉,而傷不到人的骨頭裡。

就在這事,屋內十六僧身形一動,已各自佔了兩處視窗和房門的要位,門外那暗箭高手一箭殺一僧,此時寂然不動,顯然是正在尋覓機會,準備再次一箭殺人。少林十六僧豈是尋常角色?當下站住要位,人僧沉聲喝道:“門外何方高人?”

“奪”的一聲,人僧一開口一支短箭破門而入,穿過門板激射他胸口。兩名少林僧對短箭來處揚手回擊。數道指風向來箭處襲去。門板處受不住箭風指力,剎那轟然碎裂,碎屑爆裂之際,“刷”的一聲一柄長劍乍現,“啊”的一聲悶哼,悲號僧肋下中劍,臉色慘白。

誰都以為這射箭之人在遠處,但他竟是潛伏在大門之外,與眾人僅僅隔了一層門板,他的閉氣之術也堪稱神乎其神。其餘十五僧見人已現身,大喝一聲,合圍而上,突然煙霧瀰漫,那人身周湧起了滾滾白煙,一時掩去身形,眾僧足踏七星,倏然倒退。就在這倒退之時,白煙中數箭射出,嗖嗖數聲,眾僧出手招架。白煙愈發濃烈,竟在傾刻間掩去屋中所有事物,眾人掩口閉目,待煙霧散去,只見桌邊空空如也,玉團兒橫躺地上,方平齋斜倚一旁,柳眼卻是不見了。

少林十五僧面面相覷,一場混戰,傷一人死一人,竟然未能將一個武功全失雙足殘廢的柳眼帶走,少林寺此次臉面真是丟得大了。阿誰秀眉微蹙,咬唇站著,眼見少林十五僧抱起傷者和死者,告辭離去,她也回了一禮。看著眾僧遠去,轉過身來,她扶起玉團兒,費力將她移到自己的床榻上,而方平齋被點中穴道倚在椅上一動不動,她抱過衾被蓋在他身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再回首看悄然無聲的客房。她緩步走了過去,輕輕推開房門,果不其然,門內空無一人,唐儷辭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他……可有聽見柳眼說話?可有看見方才的混戰?可有看見……那些本來未曾相識的人,可以為同伴浴血,甚至……會想到拼命去保護,會想到死也不分開?她悄然關上房門,輕輕撫了撫鳳鳳的頭,想及柳眼被神秘射箭人帶走,不知生死下落,想及他那極度哀傷的眼神,想及她和他曾經有過的孩子,過了良久,幽幽一嘆。

“阿誰姑娘。”門外有人心平氣和地喚了一聲。阿誰驀然轉過頭來,只見楊桂華官服在身,身後跟著幾個官兵,眼神溫和地看著她:“姑娘家中,今夜真是不平靜。”阿誰退了兩步,她面對楊桂華一向從容,此時卻有些緊張:“楊先生。”

“東城軍巡捕上報說杏陽書坊中留宿三個可疑的客人,我奉焦大人之命前來檢視,結果真是讓我大吃一驚。”楊桂華道:“少林十七僧在姑娘家中混戰音殺之術,這兩位來歷成謎的客人想必與猩鬼九心丸之主柳眼關係匪淺,而——”他微微一笑,不再說下去,“三位都隨我到大理寺走一趟吧。”阿誰目不轉睛的看著他,楊桂華指揮官兵將椅上和床上的兩人抬起,她垂下視線,抱著鳳鳳,順從地跟著走了出去。

他早就來了,也許是在那些官兵回報訊息的時候他就趕來了,卻一直沒有出聲。也許他自忖不敵少林十七僧,所以一直等候著漁翁得利的機會,五人被殺的兇案他是主查之一,他明知兇手是誰,卻不能當真將唐儷辭歸案。風流店柳眼正是宮中流傳那種神秘妖物的主人,無論是誰在宮中分發毒藥,無論背地裡是有什麼陰謀,必定都與柳眼脫不了干係,那死去的蝙蝠怪人和韋悲吟都是柳眼的人手,唐儷辭殺蝙蝠怪人,說明他的立場和自己一致,而他是江湖之中針對風流店的最強的力量,因此自然不能抓唐儷辭,但皇上龍顏大怒,事情催得緊了,亦不能長期尋不到兇手,杏陽書坊中這兩位和柳眼關係匪淺的陌生男女,正是用以一時搪塞的好人選。而阿誰……以楊桂華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唐儷辭與她關係曖昧,能將這位姑娘握在手中,對高深莫測的唐國舅也能多一份制約。晨曦初起,秋日漸升。

劉媽被風雨聲吵鬧了一夜,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些許悽惻的笛聲,模模糊糊似乎做了些年輕時的夢,早晨醒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從視窗望去,隔壁的杏陽書坊大門碎裂,木頭掉了一地,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阿誰和鳳鳳不知去向。她摸了摸心口,心想會勾引男人的女人就是不安生,這好端端的,咋就能弄成這樣,這下天知道又招惹了誰,真是嚇死人了。

白煙濃烈,柳眼只覺一條繩索似的東西在他身上繞了幾圈,猛地將他從椅上扯了出去,隨即有人用那東西將他牢牢縛住,背在背上往前疾奔。白煙散去之後,負著他往前疾奔的人是一個勁裝黑衣少年,右邊腰間懸著一柄長劍,左腰間掛著一張黑色小弓,不消說方才殺人的短箭就是他射的。柳眼卻是怔了一下,這是個很年輕的少年,年紀只有十七八歲,頸後麥色的面板都透著一股清新和稚嫩。

然而他箭殺少林僧毫不遲疑,出手奪人乾淨利落,所作所為和他渾身透著的這股年少的青澀全然不合。他認得這個少年,這黑衣少年姓任,叫任清愁,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一個很少在人前說話的安靜少年。在飄零眉苑住的時候,他很少離開他的房間,見了人也總低著頭,彷彿與人多說兩句就會靦腆似的。柳眼幾乎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聽說這位少年是屈指良的徒弟,天賦異稟,武功很高,然而徒弟卻絲毫沒有師父的霸氣,甚至也從來不提師父的名字。

“任清愁。”柳眼低聲道,“放我下來。”任清愁搖了搖頭,聲音聽起來特別純真:“蕙姐叫我把你帶回去。”柳眼微微一怔,蕙姐?想了良久,他勉強記起在白衣役使之中,依稀有個姓溫的女子,叫做溫蕙。那女子出身峨眉,在一千白衣役使之中,武功既不高,容貌也不出色,更不見得有什麼口才文采,於是他對她的印象甚是模糊。在好雲山一戰之後,她應該也被峨嵋派帶回,怎會依然和任清愁在一起?“你怎會在洛陽?”

“白姑娘叫我和韋悲吟帶四個牛皮翼人在路上截殺唐儷辭,奪綠魅珠。”任清愁的語氣並不氣餒,但有一絲焦慮,“但唐儷辭實在是太難對付,他一下殺了韋悲吟和四個牛皮翼人,我……”柳眼笑了起來:“你就逃了?”任清愁點了點頭:“是,但等我再練幾年武功,說不定就殺得了他。”柳眼低低地笑:“是嗎?其實你昨夜就能殺得了他……”任清愁一愣:“為什麼?”柳眼吐出一口長氣:“因為他就是那種人,越是不利的狀況,越要逞強……”任清愁悶聲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蕙姐也是這樣說。”柳眼淡淡地道:“白素車和溫蕙想要拿我怎樣?我已是殘廢之身,對風流店已是無用。”

“你……”任清愁頓了一下,低聲道:“你怎麼能這麼說呢?雖然你殘廢了,但蕙姐還是……”他頸後的肌膚突然紅了,“蕙姐還是很牽掛你,她說……她說只要我把你帶回去,她要用一輩子伺侯你。”柳眼冷眼看著黑衣少年掩飾不住的靦腆:“她還答應你什麼?”任清愁連耳朵都紅了,卻仍是道:“她說她用一輩子伺侯你,當你的丫鬟,然後一輩子陪我。”柳眼冷笑:“她答應你,你就信?”任清愁道:“蕙姐不會騙我的。”柳眼聽著他深信不疑的聲音,本有滿腹的譏諷,心頭不知為何卻突然冷卻了下來,嘆了口氣,“要是她騙了你呢?”任清愁道:“我會原諒她。”柳眼良久沒有說話,過了良久,他緩緩地道:“你為什麼要加入風流店?為了你蕙姐?”任清愁點了點頭:“嗯。”柳眼冷冷地道:“為了你蕙姐,你就可以隨便殺人嗎?”任清愁一愣:“但……但他們要抓你啊,被他們抓走了,我就救不了你了,少林寺六道輪迴防衛森嚴,而且少林僧武功很高,你要是被他們抓走了,一定會死的,我不想讓蕙姐傷心。”柳眼淡淡地道:“日後不許殺人。”

“為什麼?”任清愁的聲音聽起來很疑惑。柳眼不答,過了良久,他道:“你聽話就好。”任清愁不說話了,他的確一直都是個聽話的孩子,再過了一會兒,柳眼道:“你殺的那個和尚,是個好人。”任清愁道:“他要殺你,你為什麼要替他說話?”柳眼看著他的頸項:“我不想替他說話,只是不想看你將來後悔。”任清愁揹著他往前疾奔,腳步又快又穩:“那你殺了那麼多人,你將來會後悔嗎?”柳眼笑了一聲,卻沒有回答。

未過多時,任清愁揹著他到了洛陽城郊一處山坡腳下,停下腳步。柳眼舉目望去,這山腳下一片密林,並無房屋,樹林之中兩位女子站著,一人背袖望山,一人倚樹低頭。任清愁走到了那倚樹女子面前:“蕙姐。”呼喚的聲音充滿了喜悅和小心翼翼。

那女子抬起頭來,柳眼見她相貌溫柔,談不上美貌,卻並不令人生厭,她看見自己,眼圈一紅,對任清愁道:“辛苦你了。”背袖望山的女子轉過身來,清靈的瓜子臉,正是白素車:“尊主。”

柳眼淡淡地道:“好雲山戰敗之後,對風流店來說,我已是無用之人,尊主之說,再也休提。”白素車不答,不答就是默許。溫蕙卻道:“不論尊主變成什麼模樣,對我來說,尊主就是尊主,永遠都不會改變。”柳眼不理她,看著白素車:“你叫人把我奪回,也是為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藥吧?”白素車頷首:“不錯,風流店上下都服用此藥,雖然說服藥的期限一到只要繼續服藥就平安無事,但他還是希望能有更安全的方法。”柳眼的聲音陰鬱而動聽:“猩鬼九心丸沒有解藥。”白素車一怔:“我不信。”

柳眼舉起手,輕輕拉了一下面上的黑紗,手指潔白如玉,仿若瓷鑄:“猩鬼九心丸的藥性來自毒性,毒性令人突破極限,麻痺部分痛苦,而能達到武功的更上一層樓。如果有藥物能解除這種麻痺,猩鬼九心丸就會失效,並且超過藥期人會覺得痛苦,大部分是因為身體習慣可享受藥性之樂,並不是因為毒藥本身,所以,沒有解藥。”白素車眼望柳眼,語氣平淡:“原來如此,那你——”她轉過身去,“就沒有留下的意義了。”白素車身邊的溫蕙驀然變色:“白姑娘!”白素車淡淡地道:“我奉主人之命奪綠魅珠,殺唐儷辭和柳眼,現今韋悲吟身亡,唐儷辭未死,我總不能一事無成,你說是嗎?”她負手望天,“蕙姐,殺了他!”溫蕙全身一震:“我……我不能……”白素車背後手指微挑,柳眼的蒙面面紗無風飄起,露出他那可怖的容貌,溫蕙觸目看見,臉色慘白。白素車淡淡地問:“如此——你殺不殺?”溫蕙搖頭,雖然無力,卻不遲疑。白素車冷冷的問:“你要抗命嗎?”溫蕙低聲道:“白姑娘你……你將我們一起殺了吧!”說完,她站到柳眼身前,雙手將他攔住,“溫蕙不敢抗命,只敢死……”

“蕙姐!”任清愁突然叫了一聲,閃身而出,擋在溫蕙面前。白素車淡淡一笑:“連你也要抗命不成?”她“刷”的一聲拔出斷戒刀,刀尖指任清愁眉宇:“屈指良不要的徒弟,果然是糊塗得可笑,你以為走在武林不歸路,真有容你痴情的餘地嗎?”任清愁手按腰間劍柄,認真地道:“白姑娘,你不是我的對手。”白素車身子一閃,倏然自任清愁身側掠過,斷戒刀架在溫蕙頸上,轉過身來:“論武功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卻是鬥不過我。”它指了指柳眼,“蕙姐不肯殺人,你替她殺了他。”

任清愁愣了一下,溫蕙全身簌簌發抖:“你要是殺了他,我一輩子恨你!永遠都不原諒你!”任清愁“刷”的一聲拔出劍來,他的想法一向簡單,也從不猶豫:“但我要是不殺他,你就要死了。”言下一劍向地上的柳眼刺去。

白素車一旁站著,微微淺笑,只聽“當”的一聲震響,任清愁的長劍脫手飛出,彈上半空,在柳眼身前多了一個白衣人,衣袂徐飄,風姿卓然。

“你——”任清愁眼見此人,頓時睜大了眼睛,全身僵硬,一瞬間就似見了鬼一般!

來人相貌清秀,神情溫雅沉靜,正是唐儷辭,出手震飛了任清愁的長劍,他對著白素車微笑:“白姑娘手下竟有如此英雄少年,當真是可喜可賀。”白素車冷冷地道:“這兩人抗命離心,日後我就要上報主人。”唐儷辭微微一笑,踏上一步:“姑娘自以為還有‘日後’嗎?”白素車臉色微變,退了一步,任清愁卻攔在白素車面前:“白姑娘,你帶蕙姐先走,我拖住他。”

白素車目光轉動,冷哼一聲,抓起溫蕙往遠處掠去。任清愁從地上拾起長劍,凝神靜氣,擺開架勢,面對唐儷辭。

“我不想殺人。”唐儷辭身上的白衣並未乾透,站在柳眼身前,衣袖隨風略擺,“你也可以走。”任清愁眼神堅定:“我接到命令,必須殺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是嗎……那動手吧。”任清愁長劍落地,探手拿起腰間的黑色小弓,手指一翻,一支黑色短箭搭在弦上,雖然弓小箭短,卻是堅毅非常。唐儷辭彎腰挾起柳眼,衣袖一揚,往外便闖。任清愁手指一動,“嗖”的一聲微響,短箭疾射而出。唐儷辭左手接箭,眉心微微一蹙。

他左肩的傷還未痊癒,只不過已不流血而已,右手挾住柳眼,單以左手迎敵十分不便。任清愁看得清楚,心知他護著柳眼,當下嗖嗖嗖三箭往他右側柳眼身上射來。唐儷辭帶人往前疾奔,身形閃動,奪奪奪三聲悶響,三箭皆射入密林樹幹之上。任清愁年紀雖小,心氣卻很沉著,也不氣餒,展開輕功追了上去,四箭再射柳眼。他心裡其實並無傷害柳眼之意,然而大敵當前渾然忘我。只是本能地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法。這四箭角度刁鑽,加之密林樹木茂密,唐儷辭閃避之後已讓他追上。他心中一喜,黑色小弓一晃,弓弦流動如刀,一式“水千勢”往兩人頸項纏去,唐儷辭低頭閃過,不知何故突然微微一頓,任清愁等的就是他一瞬的破綻,當下弓弦疾翻,黑色短箭雙箭上弦,一聲大喝,箭如暴雨流星,一對唐儷辭,一對柳眼,就在那剎那射了出去!

然後他才看清唐儷辭為何突然一頓——就在他低頭閃避的一瞬間,柳眼手握一支不知從何處折來的樹枝,一下擁進了唐儷辭的小腹!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刻,兩隻要命的短箭暴射而來,唐儷辭放開柳眼,柳眼頹然跌坐在地上,只見唐儷辭右手衣袖揚起,向兩隻短箭捲去,然而“刺”的一聲其中一箭破袖而出,仍射柳眼!唐儷辭應變極快,往前撲倒,將柳眼壓在身下,只聽“噗”的一聲悶響,箭如後心兩寸有餘!

柳眼的手上仍然握著那支他被唐儷辭挾著疾奔的時候,順手從身側的樹上折下的樹枝,鮮血順樹枝而下,濡溼滿手。唐儷辭右手撐地,神色仍很平靜,見他滿臉暴戾與驚恐交混的神氣,反而微微一笑,笑意溫淡:“你——呃——”一句話未說完,他一口鮮血吐得柳眼滿頭滿臉。柳眼牢牢地握著那樹枝,臉上的暴戾喜悅一點一點化為驚恐:“你——你——”唐儷辭面上始終微笑,眼簾合起,撐住片刻,終是倒在了他身上。

“啊——啊——啊啊啊啊——”柳眼一陣狂叫,一把吧他推開,滿目的驚恐:“你快把他拉開!你快把他射死!把他帶走把他帶走!我不要見到他!你快把他弄走!”他以雙手支地,一步一步往後爬,能離傷重昏迷的唐儷辭多遠就爬多遠,一手一個血印,柳眼就如蠕蟲一般驚慌失措地往遠處掙扎。

任清愁弓上仍有箭,不知為何卻沒有射出。其實此刻,無論要殺唐儷辭或是柳眼,都是易如反掌,他行事一向也不猶豫,但此時卻沒有開弓。他其實並不是在猶豫,他只是突然呆住了,看著渾身是血的唐儷辭,再看著見了鬼一般的柳眼,任清愁慢慢收起了弓,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唐儷辭果然在昨夜一戰就已身受重傷,昨夜他搏命護綠魅,今日捨命就柳眼,他似乎從來不管自己能不能承受,只要結果。柳眼掙扎爬出去了十來丈遠,一路血跡斑斑,一直到他實在沒有力氣繼續爬行,才回過頭來。

唐儷辭依然倒在地上,滿地是血,一身白衣暈開朵朵花似的血色,並沒有突然痊癒或是復活。他停了下來,一直看著他,足足看了大半個時辰,唐儷辭一動不動,地上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他……他真的會死的。

只要他坐在這裡看,他就會死。柳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唐儷辭,刻骨銘心地恨他,想過無數次要如何殺他,想過在他死後要如何凌辱他的屍身,如何將他挫骨揚灰……但從來沒有想過只要坐在這裡看著,就可以看他死。

眼前這個人從來不表達自己真實的感情,他要站在眾人之顛,為此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都不在乎,一貫都要做操縱別人生死的神……喜歡千千萬萬人的命運都維繫在自己一時心情好壞的那種感覺……他有很多欲望,衣食住行甚至奴僕、女人都是最好的……走在這條路上,即使犧牲兄弟的尊嚴和性命也在所不惜,有人能超越自己就選擇同歸於盡……這樣一個人,怎麼會這樣就死呢?

何況他……他是撲在他的身上,替他擋了一箭。

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呢?你真是讓人無法理解,就算我和你一起長大,也一直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

柳眼緩緩吐出一口氣,在青山崖上,也是這樣跟著跳下來,先救了我的命,再受我一掌,今天也是這樣……人人都說你心機深沉,我看你是白痴吧?他伸出手,撕開了唐儷辭背後的衣襟,拔出了那隻深入後心的短箭,幸好箭短,射的位置偏了,雖然入肉兩寸有餘,卻沒有傷及心肺。眼見左肩還有箭傷,他怔了一怔,草草用撕裂的衣裳檫了一把,卻發覺唐儷辭的衣上全是水,將他的身體翻了過來,他用樹枝造成的刺傷並不嚴重,那樹枝柔軟而鈍,只是劃破了一片皮肉,淺傷兩分。

“咳……咳咳……”唐儷辭被他搖晃了兩下,突然睜開了眼睛,他一睜開眼睛就要坐起來,“我……”柳眼一把把他推開,冷冷地道:“你怎麼了?”兩處箭傷,一處擦傷,不可能讓唐儷辭變成這種樣子。

“我沒事。”唐儷辭緩緩吸了口氣,仍是微笑,“我說過……我一定有辦法救你的,”柳眼呸了一聲:“救我?你說過你一定有辦法救方舟,一定有辦法救我——哈哈哈……現在方舟死了,死了永遠不會再活,而我呢……”他一把撕下蒙面面紗,露出那張鬼臉,“我這種樣子……也算被你救了嗎?”唐儷辭手按腹部,雙眉蹙得很深,說道:“總有……辦……呃……”他咬了咬牙,“你的臉和腿總會有辦法治好,而方舟——我留下了他的基因,回去以後可以做克隆……”

“笑話!就算克隆了他的身體,你能克隆他的人嗎?他的思想他的音樂你也能克隆?你真以為你是神?你不過就是一個你爸你媽用錢買回來的基因怪胎而已!你真以為你什麼——什麼都能做到?”柳眼大笑起來,“哈哈哈……為什麼不承認?被你害死的就是被你害死的,方舟他死了不肯那個再活了,為什麼要自己騙自己?為什麼要救我?救我可以減輕你的負罪感嗎?還是說現在你沒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藥,為了你的江湖大計才救我的?你以為你是在兄弟情深嗎?我從來不信你說話!因為你從來不說真話!”

“呃……”唐儷辭搖了搖頭,以手捂面,聲音略見低沉氣弱,“我不太舒服,有些事過些……日子再說……”柳眼喘了幾口氣,上下看了他幾眼:“你怎麼了?”唐儷辭合上眼睛倚樹而坐:“我沒事。”柳眼冷笑:“你以為憑藉你那被改良的基因就真的是不死之身嗎?”唐儷辭流血甚多,臉色卻不蒼白,反而酡紅如醉,低低地咳嗽了一聲:“我真的……很不舒服……暫時別……和我說話……”他倚樹調息,真氣流動,背後的傷口又開始流血。柳眼坐在一旁看著,過了一會兒突然道:“你再繼續,內息尚未調勻,人就先失血過多死了。”唐儷辭喘了口氣,右手五指抓住腹部的白衣:“我……”柳眼伸手往他腹部按去,只覺柔軟的腹下有一團不知什麼東西在輕輕地跳動:“這是什麼?”唐儷辭咳嗽了一聲:“方……周的心,我把它移植進……”柳眼大吃一驚:“什麼?”唐儷辭急促地換了口氣,微微一笑:“我想把他的心治好,再移回他身體裡,沒有心臟以後,換功大法可以暫時……暫時代替心臟……讓血液流動……”柳眼怒道:“胡說八道!你根本是異想天開,一派胡來!在這種地方沒有儀器沒有藥物,你挖了方舟的心還指望他能活?你根本是瘋了!再說——再說你怎麼把他的心移植在你腹裡?腹腔裡沒有大血管,你要怎麼接心臟?你把他的心接在哪裡了?根本……根本就是……”他頭腦裡一片空白,已根本想不出要用什麼詞彙來形容唐儷辭的任性妄為,“你根本就是那他的命和你的命在開玩笑!”唐儷辭淺淺地笑,睜開眼睛,眼神尋不到焦點:“但……那個時候,他就要死了……我……我說我一定能救他,可是卻不知道要怎麼做……你和主梅都不能幫我……我……我做不到看著他那樣就死……”

“所以你就教他練換功大法,然後叫他傳功給你,你再挖了他的心埋進自己肚子裡……”柳眼全身都在顫抖,“你都在做些什麼?你——你——”唐儷辭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我拿走了他的錢,因為我要保他不死,我要有武功,要有冰棺,要有藥物,要有錢……我也很討厭沒有錢的日子……為了這些事,主梅曾經回來砍了我一刀……呵……”柳眼怒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如果當初我知道,一樣會砍你一刀,說不定會砍你十刀八刀,都不知道你在做些什麼……方舟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四個人裡死了一個不夠,你想要死兩個嗎?”唐儷辭笑了起來,手指抬起,不知他想撫上些什麼,又緩緩放了下來:“說這些話,會讓我覺得……你其實一點……一點也沒變……”柳眼冷笑一聲:“你不單喜歡騙別人,還喜歡騙自己。”頓了一頓,他道,“你把方周的心接在哪裡?”“我不知道……”唐儷辭的聲音聽來已有些模糊,“過一會兒……再說吧……”柳眼推了他一下,唐儷辭眼睫低垂,再無反應,他驀地驚慌起來:“喂——你起來!別在這裡睡!你起來啊!”這裡是洛陽城郊,雖然是密林,但絕非隱秘之處,他雙足殘廢,唐儷辭要是昏迷不醒,他不可能帶他離開,要是敵人突然來到,那要如何是好?

天色光明,此時正是正午,深秋時節午時尚不寒冷,若是到了晚上,風霜;露凍,唐儷辭重傷之身抵受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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