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婉沉默良久,那沉默看似萬籟俱寂,實則比雷霆咆哮更震盪心神,翻湧的念頭像暗潮般在她心海衝撞,幾乎要衝破道心的桎梏。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緣的雲紋暗繡——那繡紋是百年前她親手所繡,銀線浸滿了自身靈力,此刻在指腹輕觸間,竟帶著幾分溫熱的熟悉感,像是老友在無聲安撫,讓她得以在紛亂如麻的念頭中,勉強抓住一點微弱卻切實的現實感。
然而,她越是刻意想要穩住心神,那份沉默便越像一道被迫延伸的深淵,黑不見底,將她一寸寸拖向道心深處最難啟齒、最難面對的陰影。她向來自詡心性如磐、理念堅定,歷經百年苦修,早已將“正道”二字刻入骨髓,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竟會在一個外人寥寥數語的點撥下,生出足以撼動道基的劇烈震盪。
那份震盪不是恐懼,也不是對自身理念的全盤否定,而是一種更復雜、更深沉的情緒——像是百年苦修凝成的道心壁壘,被人用指尖輕輕敲出一道將裂未裂的痕。
那痕跡細如髮絲,卻足以讓她心悸不已。
指節不知何時已悄然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細微的痛感順著神經蔓延,卻絲毫無法壓制住心底翻湧的波瀾。被衣袖遮掩的指尖微顫,本不該落入旁人眼中,可在她刻意維持的莊靜與從容之下,這道微顫竟恍若風中搖曳的殘燭,明明滅滅,分外刺眼,彷彿在無聲暴露她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動搖。
她望著王謝離去的背影,那背影不過幾步之遙,卻像是隔著千重山、萬重壑,遙不可及。
無錯書吧修士之間真正的距離,從不在步數遠近,也不在法力強弱,而在“道”的根柢與方向。一旦道不同,哪怕近在咫尺,也像是隔著天地玄黃、命數輪迴、萬古歲月,那是一道用盡畢生修為也難以填平的深溝。
此刻,那道玄色背影與她之間,便橫亙著這樣一道寬不可越、深不可測的理念鴻溝。
她看得真切,他所言絕非隨口妄言,更非年少輕狂的託大。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從千錘百煉的道念中沉澱而出,帶著歲月的重量與自悟的通透,擲地有聲。正因如此,她才會惶然無措——若他只是個不諳世理、空談大道的修士,她大可一笑置之,斷不會動心分毫,可偏偏他所說的每一句,都精準對準了她道心深處最隱秘、最不願觸碰的死角。
睫羽如蝶翼般輕顫,一次,兩次,三次。
她不願承認這顫抖背後的深意,不願承認自己的道心竟如此“不堪一擊”。
三次輕顫過後,她才緩緩抬眼,目光重新落向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像是要確認那人是否真的會就此離去,又彷彿在確認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她的道心在與他的理念猛烈碰撞後,到底碎裂了幾分,又是否在裂痕之中,悄然生出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微光。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順著喉間滑入肺腑,喉結微微滾動,那些憋在心底許久、卻從未被人逼得必須直面的思緒,終於如細流決堤般,從她佯裝平靜的軀殼中溢位。
“王謝……你所言之理,的確使我心生興趣。”
“興趣”二字出口的瞬間,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指尖輕觸般猛然一跳——那跳動太過真實、太過直接,以至於讓她險些忘了平日對情緒的極致剋制。
她慣於冷靜,慣於以理壓情,慣於在“南宮仙子”的身份與宗門長老的責任之上,築起一道厚重無匹的城牆,將所有脆弱與動搖都藏於牆後。但此刻,那些平日能被輕易壓制的情緒,卻像在某個隱秘角落掙脫了枷鎖般,爭先恐後地衝了出來。睫毛在眼下投出破碎而細密的陰影,那陰影隨著睫羽輕輕顫動,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從道心的繃緊邊緣滑落,卻又憑著一股執拗,咬著牙不肯承認自己正在動搖。
那不是被說服後的妥協,更不是被他逼迫後的讓步。
那是她與自己的較勁,是百年道心與新生理唸的激烈拉扯。
她的目光微微收緊,再度凝向王謝的方向。那一刻,她的眼神裡已不再有最初的防備與戒心,也不再是單純的探究,而是一種複雜的、本能的、帶著壓抑衝動的“確認”——彷彿唯有將目光死死鎖在他身上,她才能在驟然鬆動的道心中,勉強找回一點點脆弱的穩定。
“但若真如你所說,修士皆有選擇……”
她的聲音輕得幾乎像是在喃喃自語,音線比之前更低,像是被重重壓在心底的某種情緒反覆揉搓,變得有些沙啞發澀。那語氣裡,隱約透出難以掩藏的困惑、不安,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入骨髓的迷惘。
“那你又憑何自信,自己所走的道路便是正確的?又憑何斷言,這條路適合他人?”
每一個問句,都像是帶著鋒芒的利刃,既在質問他,更在狠狠質問自己。
她從未如此直白地質疑過“道”的方向——至少,從未以這般近乎赤裸的方式,撕開自己堅守百年的信念。
“你給了穹前輩選擇……”
這句說得更輕,輕得幾乎要被殿外的風聲淹沒,語氣裡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隱忍與苦澀,“可你又可曾想過——你口中的長生之法,也許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的枷鎖?”
說到“枷鎖”二字時,她的語氣忽然緊了半分,尾音微微發顫,像是被這兩個字刺痛了心尖。
那緊意不是憤怒,而是羞慚——
修士一生求道,最怕的便是承認自己看不透真正的大道至理。
更怕的是,承認自己堅持了百年的信念,有可能只是天道佈下的一枚看似光鮮、實則冰冷的陷阱。
說罷,她下意識地垂下眼睫,濃密的睫毛如簾幕般遮住眼底的情緒,不願再看那道背影,也不願讓他(哪怕只是透過背影)感知到她此刻過於明澈的動搖。
她像是在逼迫自己,去直面那個一直被她刻意迴避、卻又終究無法逃避的核心問題:
——若是她信奉了百年的道,真如他所言,並非唯一的坦途,那她這百年修行、百年堅守、百年信念,究竟意味著什麼?難道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她的語氣裡透出微不可察的焦躁,那焦躁並非源於對王謝的不滿,而是源於對自身的無力。
因為她終於清晰地意識到——
他的話不是在刻意動搖她,而是在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迫使她看清自身道心深處早已存在的漏洞。
她從未想過,會有人如此精準地戳中這些漏洞。
也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被逼到這般境地,不得不承認這份深入骨髓的動搖。
而此刻,她只能沉在那片洶湧的動搖之中,無法逃避,無法反駁,也無法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