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案 教化之道
1
“犯罪側寫師,英文寫作criminal profiler。”中國刑警學院,鄭巖在黑板上寫下了“criminal profiler”的單詞,繼續說道,“是起源於20世紀70年代經過專業訓練的特殊職業。側寫師們透過對作案手法、現場佈置、犯罪特徵等的分析,勾畫案犯的犯罪心態,從而進一步對其人種、性別、年齡、職業背景、外貌特徵、性格特點乃至下一步行動等做出預測,以便警方縮小搜捕範圍,及時制止犯罪行為的延續。歷史上很多連環殺人案就是借犯罪側寫師的協助破案的。世界上最著名的犯罪側寫機構為隸屬於fbi的行為分析科,也就是你們看美劇時經常出現的bau,他的全稱是behavioral analysis unit。”
“我們說,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職業,你們誰能告訴我,它的特殊之處在哪裡?”鄭巖的目光在教室裡逡巡著,看著講臺下努力思考的孩子們,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一個月前,唐賀功正式宣佈退休,從z小組組長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在刑偵局也不再擔任任何職位。
刑偵局長曾想將他返聘,讓他繼續帶領z小組開展工作,卻被他拒絕了。
“我在辦案中能起的作用不大,大多數時候都是做些協調的工作,這種事情,那幾個孩子自己就能完成。”唐賀功說,“也該給那些孩子一些鍛鍊的機會了。至於我這個老頭子,要去頤養天年了。”
“那麼,由誰來擔任z小組的組長?”刑偵局長問。
“杜麗。”唐賀功稍加思索,便說出了令刑偵局長頗感意外的答案。
“為什麼不是鄭巖?”局長問,“鄭巖才是z小組的主力,由他來帶領z小組不是能更好地展開工作?”
“鄭巖那個人……”唐賀功從局長的桌子上拿過煙,點燃,吸了一口,說,“他太感情用事,慕雪的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有可能在案件偵破過程中出於個人感情選擇遊離於法律之外的手段,這是我們絕對不允許發生的。”
“而且,”唐賀功嘆了口氣,“鄭巖的身體狀態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好,腦部手術後,他需要服藥維持身體的機能,目前還不清楚他的身體究竟損壞到了什麼程度。他也太愛鑽牛角尖,一個問題想不明白就不會罷手。這讓他在案件偵破過程中過於專注案件本身,忽略了一些其他的因素。”
這個其他的因素,唐賀功並沒有說明,他相信刑偵局長能明白。
“但杜麗完全不同,她曾在機關工作,處理人際關係要比鄭巖強上很多。她也比鄭巖更冷靜,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唐賀功說,“雖然她不是一個優秀的探員,但她會是一個優秀的組織者和協調者。尤其,她對鄭巖的瞭解會幫助她很好地控制鄭巖。”
就這樣,原本在唐賀功退休後最有可能接任z小組組長職位的鄭巖莫名其妙地落選了。從未考慮過接替唐賀功的杜麗卻成了z小組的組長。
“局長一定搞錯了。”看到一紙任命書,杜麗愕然。
但鄭巖對這個結果卻並未表現出任何驚詫:“當組長,不僅工作更累,而且工資還是那麼點兒。”
“不行,你比我更合適。”杜麗拉著鄭巖就要去找局長和唐賀功,可此時的唐賀功卻已經離開了北京。
局長告訴他們,唐賀功接受了刑警學院的聘請,成為了一名犯罪行為分析學的老師。
局長同時交給他們的,還有一份聘書,那是刑警學院邀請他們做客座講師的聘書。
“老唐要求你們每個月都要到刑警學院去上一堂課。”局長說。
杜麗再次錯愕不已,隨即明白,唐賀功希望能夠找到更多像鄭巖一樣的人。
“唐老鴉啊唐老鴉,走了也不讓我消停。”對著那張聘書,鄭巖苦笑不已。
“那位同學,你來說說。”鄭巖收回思緒,指著最後一排角落裡的一個男孩兒,說道。
那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他臉色緋紅,從上課開始,就一直不敢與鄭巖的目光對視,但是從他偶爾瞟過來的目光裡,鄭巖卻看到了熾熱。
他膽怯,恐懼,但是對知識充滿了渴望。
鄭巖知道,他一定有苦難的童年,遭遇了無法想象的挫折,進而陷入了深深的自卑,這樣的人,最需要的是老師的鼓勵。
無錯書吧“沒關係,說錯了也沒什麼。”鄭巖微笑著說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男孩兒的臉驟然漲得通紅,突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跑出了教室。
“這是怎麼回事?”鄭巖愕然地看著還留在教室裡的學生們。
“老師,他不是我們班裡的學生,我們也不認識他。”一名女生說道。
鄭巖恍然大悟,是來蹭課的啊。現在還有蹭課這種事,真是少見。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將這段插曲甩出了腦海。
“這份職業之所以特殊,就特殊在以一種不同的視角來審視案件。”鄭巖說,“以往偵破案件的過程,都是觀察現場、解剖屍體、科學化驗、排查嫌疑人、調查不在場證明等,這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特定的程式。但這些全部是從第三人的角度來考慮兇手。而這種角度有它不可避免的劣勢,我們很容易落入兇手佈置的圈套,被兇手牽著鼻子走,或者是被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牽制。但是側寫師則是從另一個角度著手,即從兇手的角度來思考問題,讓自己成為這個案件的主角,想象自己就是兇手會怎麼做,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步一步地剖析兇手的心理。此時,側寫師便從被動變為了主動。然後,為兇手‘畫像’。縮小警方的排查範圍,爭取在兇手下一步行動之前將其繩之以法。尤其是面對連環殺手的時候,側寫師更加可以發揮自身優勢。”
“簡而言之,像瞭解自己一樣瞭解兇手,那麼兇手就將無所遁形。這便是犯罪側寫的魅力。”鄭巖為自己的闡述畫了一個句號,又笑了一下,說,“可以說,每一名犯罪側寫師同時都是高明的罪犯,我希望將來的各位都是優秀的警察,而不是罪犯。與一名犯罪側寫師成為對手是我這輩子最不希望見到的事。”
課堂上傳來了一陣鬨笑,鄭巖卻皺了皺眉,他看到杜麗就站在教室的門外,神色焦急,見他看向自己,招了招手。
“今天的課就到這裡,大家感興趣的話,回去可以查查資料。不願意看枯燥文字的,可以找幾部美劇來看看,比如《犯罪心理》。雖然裡面有誇大的成分,但整體來說,還是很不錯的。”他說著,走下了講臺。
“怎麼了?”鄭巖問。
“s市,滅門,被害人被塞進了毛絨玩具,請求我們支援。”杜麗言簡意賅地說道。
鄭巖皺了皺眉:“有線索嗎?”
“據說發現了一些線索,但現在都斷了。”杜麗說。
“老師,能給我籤個名嗎?”一個怯弱的聲音打斷了鄭巖的思索。他愕然抬頭,就看到那個從課堂上逃走的男孩兒正站在他的面前,雙手背在背後,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現在不行,老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沉浸在思索中的鄭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轉身向樓外走去。
他沒有注意到,男孩兒的臉上混合著失望和難過,背後的手用力地握緊,眼中,一團微弱的火苗蠢蠢欲動。
2
龍騰花園是s市著名的高檔公寓,以全高層住宅、管家式物業管理和24小時全方位的影片監控安保著稱。
小李是龍騰花園保安隊的隊長,最近幾天他有點心緒不寧。大概三天前,小區外多了一些奇怪的人,他們並不進入小區,只是在小區門前走來走去,如蛇一般陰鬱的目光盯著進出小區的每一個人。
業主幾次投訴,保安們驅逐了一批人,可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另一批人接替他們。小李報過警,警察在對這些人的身份調查後,表示他們沒有任何問題。
他們是誰?他們在找什麼?這個小區裡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小李不知道,但他知道,不解決了這些人,他每個月兩千多的工資就麻煩了。
然而除了加強巡邏,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小李暗罵了一聲倒黴,以往這個時候,他已經睡了。可自從那些人來了之後,他不得不在這個時間也外出巡邏一圈。
小李穿好了衣服,帶上裝備,沿著外人可能進入的路線巡視著。讓他慶幸的是,暫時並沒有發現有外人進入的跡象。
那幾個人到底想幹什麼?小李惱怒地想著,也許應該找幾個道上的兄弟給這些人一個教訓。
呼的一聲,一股風從頭頂撲下。
小李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砰,一個碩大的毛絨玩具掉落在了他的面前。
小李感到後脊一陣發涼,要不是及時後退了那一步,他恐怕就要被這個毛絨玩具砸個正著。
他不禁為自己迅捷的反應沾沾自喜,隨即又被怒火填充。他剛要抬起頭質問幾句,危險的感覺卻再次籠罩了他,他果斷地側移了幾步,離開了原本站立的地方。
砰砰兩聲。
又是兩個毛絨玩具從天而落。
小李不禁皺起了眉。
他抬起頭,眯起了眼睛,樓頂,一道人影一閃而過。
他抬腿就要上樓,卻感到腳下一陣滑膩。他低下頭,藉著肩頭的手電,他看到了無比詭異的一幕,那三個狗熊造型的毛絨玩具此刻正向外汩汩地流淌著鮮紅的血水。
小區裡所有的燈突然間全部熄滅了。
s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鄭巖看著解剖臺上的三具屍體,眉頭下意識地皺緊。
被害人是兩名大人和一名小女孩兒。
兩名大人一男一女,看上去30多歲。體表未見明顯外傷。前期的屍檢報告顯示,這兩名被害人只有頭部曾遭到過重擊,一擊便使兩名被害人失去了反抗能力。隨後,兇手將兩名被害人塞入了毛絨玩具,從樓頂拋下。
小女孩兒的情況則完全不同,身上佈滿了傷痕。
這些傷痕有鞭打的痕跡,但更多的是擦碰傷,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
“這名被害人,”秦玲指著小女孩兒的屍體,說,“生前遭到過反覆的毆打甚至是拋摔。”
“什麼人會對一個孩子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來?”杜麗緊皺著眉頭,問道。
“看來,兇手的目標就是這個孩子。”鄭巖說,“被害人有遭到性侵的跡象嗎?”
“沒有。”s市刑警搖了搖頭。
“沒有性侵,卻這樣折磨一個孩子,兇手到底抱著怎樣的心理?”鄭巖不解地問道。
“我想,這和這個孩子曾經做過的事情有關。”見z小組的人看著自己,這名刑警輕咳了一聲,翻開了檔案,“她叫展若琳,今年8歲。一個月前,也就是上個月的10號,展若琳做過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8月10日,展若琳與父母外出到公園遊玩,偶遇了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少婦。少婦與展若琳的父母就孩子的問題攀談了起來,一時間竟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展若琳推著嬰兒車到了路邊,就在車輛川流不息的路口,嬰兒車滑向了馬路中央。
躲避不及的一輛車撞上了嬰兒車,裡面的孩子被拋摔了出來。
鄭巖恍然大悟。
這件事當時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幸運的是,被害的嬰兒命大,從嬰兒車裡摔出後,並未遭到其它車輛的撞擊,雖有擦傷,但並未死亡。
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展若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卻並未表現出任何的悔意。其父母展宏和方菲更未對被害人及家屬表達任何歉意,拒絕支付醫療費用。
對展若琳的行為,展宏和方菲辯稱,因自己工作忙,沒時間陪孩子,展若琳只是帶著小弟弟玩,一時失手才釀成了這起事故。
s市的這名刑警回憶到,儘管多名司機的行車記錄儀顯示,展若琳在行至路口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整理鞋帶,未經鎖止的嬰兒車自行滑向了路中央。但展宏和方菲對待被害人的態度卻激起了民憤,網路“鍵盤俠”們在經過了恣意的發揮後將事件描述成了展若琳故意將嬰兒車推向了路中間。
雖然展若琳在這次事故中負有一定的責任,但考慮到展若琳的年齡問題,以及被害人家屬的疏忽,警方對此事並未予以追究,只是建議被害人家屬向展宏和方菲索求民事賠償。事發後半個月,難以忍受陌生人的騷擾,以及逃避對被害人的民事賠償,展家從原居住地搬走,消失在了公眾的視野中。
“沒想到,是搬到這個地方來了。看來,那些盤旋在小區外面的人就是熱心網友了,他們在尋找機會,要給這個家庭一個教訓。而這個孩子……”鄭巖指著小女孩兒,“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算是冤枉到家了。”
“這麼說的話,嫌疑人不是很明顯了?”杜麗問,“毫無歉意,拒絕賠償,逃避責難。”
“我們的確懷疑過是報復殺人。”s市刑警說,“但是,嫌疑人沒有作案時間。聽說這件事後,她先是很震驚,隨即是狂喜,但明確表示並不是自己做的。她請求我們一定要找到兇手,不是為了懲罰,而是希望能當面對這個人表示感激。我們對嫌疑人進行了測謊,一無所獲。”
“我也覺得,你們找錯人了。”慕雪說,指了指那三個沾滿了血汙的毛絨玩具,“如果是復仇,兇手只需要殺人。進一步講,就算為了發洩仇恨,兇手對展若琳進行虐待毆打,從頂樓拋下,這些都還說得過去。但是這裡有兩個疑點,首先展若琳是無意的,被害人家屬應該知道這一點,對他們造成傷害最大的是展宏和方菲,他們的毫無悔意和拒絕賠償才是最讓人心寒的,被害人家屬最痛恨的也應該是這兩個人。可是從屍體上來看,這兩個人卻並沒有遭到虐待;其次兇手將被害人裝入毛絨玩具,這很不正常。我想,兇手這個舉動有其特定的含義。”
鄭巖點了點頭:“所以,兇手對這個案子有了解,但不是特別瞭解,或者,出於某種原因,他仇恨孩子。這個毛絨玩具代表的含義,你想出來了嗎?”
“沒有。”慕雪搖了搖頭,“不過,我覺得這上面應該有線索。”她撥弄著那三個毛絨玩具,“查過這些是哪兒來的嗎?是被害人家中的,還是兇手帶到現場的?”
“我們推測,應該是兇手帶過去的。”s市的刑警說道,“被害人的家中並未發現這類玩具。展若琳的玩具以手辦為主。我們也順著這條線索展開了調查,不過,目前沒有什麼發現。”
鄭巖突然湊上前,抽了抽鼻子:“我覺得你們恐怕找不到什麼線索了。”他說,“這三個毛絨玩具並不是買來的,而是從垃圾箱裡撿來的。”
“依據?”慕雪問。
“我聞到了垃圾的味道,就這麼簡單。”鄭巖笑了笑。
“好奇怪的兇器。”秦玲直起腰,突然說道,“兩名成年被害人的頭部遭到重擊,只有一下,從創口情況來判斷,兇器是長方形的東西,帶有一定弧度,應該是金屬質地。不過我印象裡,還沒有符合這種創口的兇器。”
“槍柄。”s市刑警說,“現場並未發現被害人反抗的痕跡,我們推測,兇手應該是使用槍支控制了被害人。那麼使用槍柄擊打被害人也合情合理。”
“確實很像是槍柄造成的傷痕。”秦玲想了想,點了點頭,“不過,這槍柄也太大了些,比正常的槍柄至少大了兩圈。”
“這個也是我們疑惑的地方。”s市的刑警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從痕跡上看,應該是制式槍支的槍柄造成的,可制式槍支又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槍柄。”
“這個容我再想想。”秦玲說,“現在我們來說展若琳身上的傷痕。除了拋摔造成的傷痕外,這些抽打的傷痕,推斷應該是皮帶造成的。你們看這裡。”她用鑷子小心地夾起了一塊殘屑,“如果能夠排除汙染的話,這塊殘屑,應該就是兇器上的。”
“你們之前沒有發現?”鄭巖看著s市的刑警,問道。
“實話實說,之前對屍體只是進行了簡單的檢驗。因為嫌疑人非常明確。直到發現兇手並不是我們懷疑的人之後,就直接上報給你們了。”s市刑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屍體上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秦玲說,“展若琳的身上有扼痕,說明兇手曾控制過她。在對展若琳進行反覆拋摔的時候,兇手在她的身上也留下了痕跡。有一點很奇怪,這些痕跡都是來源於一隻手。”
“兇手是獨臂?”s市的刑警皺了皺眉。
“我不這樣認為。”秦玲搖了搖頭,“我認為兇手不僅四肢健全,而且身強力壯。”
“可是,你不是說只有一隻手的痕跡?”s市的刑警一臉的不解。
“因為兇手的另一隻手有別的用處啊。”杜麗笑了一下,說道,“兇手應該是在展若琳的父母,即展宏和方菲的面前對展若琳進行加害的,所以他只能用一隻手,而另一隻手則要用槍控制展宏和方菲。”
“在被害人的父母面前對孩子進行加害。將被害人塞入狗熊造型的毛絨玩具。”鄭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我想我大概知道兇手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了。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知道他是怎麼作案的,這會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
“案發時間段的影片監控檢視過了嗎?”鄭巖問道。
“檢視過了,沒有發現異常。”s市刑警說道,“我們檢視了案發前後兩個小時內的全部錄影,小區內沒有可疑人物出入。案發現場所在的2號樓監控錄影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物。”
“不夠。”鄭巖想了想,說,“要案發當天的全部錄影。從兇手的作案手法和變態程度來看,不屬於激情殺人,應該是有預謀的犯罪。在作案前,兇手做過充足的準備,可能多次出入小區和案發現場。”
3
“快來看,這是什麼?”
昏昏欲睡的鄭巖被慕雪的一聲驚呼吵醒,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就看到慕雪仍舊盯著面前的顯示器。
顯示器裡播放的是案發現場所在樓當天的監控錄影。
鄭巖好奇地看過去,發現是電梯裡的錄影。錄影角落的時間顯示,這段錄影是案發前兩個小時,即半夜12點鐘左右。錄影裡突然出現了一片漆黑,10分鐘後才恢復正常,但此後,這段錄影就是電梯裡的景象,沒有任何變化。
這段錄影他們已經看了不下幾十遍,並未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鄭巖已經想要放棄了。
慕雪沒有說話,只是點選了快進,將錄影調整到了凌晨1點的位置。隨後,她調出了另外一段錄影,那是小區門口的錄影,時間也是凌晨1點鐘。
她將兩段錄影同時播放,慢慢地,鄭巖也發現了異常。
三名被害人於凌晨1點兒鍾進入小區,走進所居住的那棟樓,走進了電梯,然而,在電梯的監控錄影中,卻並未見到這三名被害人的身影。
鄭巖聚精會神地盯著監控錄影,5分鐘之後,錄影畫面劇烈地顫動了起來,可電梯裡並未出現任何的異常。
“這是怎麼回事?”鄭巖緊皺著眉頭。
慕雪沒有說話,只是拖動進度條,將錄影調到了2點的時候。畫面再次出現了一次短暫的黑暗,這一次只有5分鐘左右,畫面便恢復了正常。
正對著監控器的電梯牆壁上,有一點兒暗紅。
“錄影是偽造的?”鄭巖問。
“不會。”慕雪搖了搖頭,“應該是對監控攝像頭做過手腳。你也看到了,當時發生了兩次停電,而這個小區的監控探頭不具備夜視功能。兇手應該是趁這個時間,設定和撤出自己在電梯裡做的手腳。具體情況,需要到現場去看看。”
“現在就走。”鄭巖說道,“如果你的推斷是正確的,那麼,小區內兩次斷電,應該也和兇手有關。”
“不出我所料。”慕雪從梯子上下來,揚了揚手裡的物證袋,“這裡面是一些膠性物質。兇手利用第一次停電的時間,在攝像頭上貼上了什麼東西,這個東西讓我們誤以為被害人未曾進入過電梯。第二次停電的時候,兇手摘下了這個東西。”
“會是什麼東西?”鄭巖問。
“這個,我想,應該是一幅照片。”慕雪說,想了想,又補充道,“和我們平時在攝像頭裡看到的電梯景象一樣的照片。”
“有意思。”鄭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兇手這個小詭計簡單,實用。但實際操作起來恐怕並不容易,他肯定不止一次出入這裡,蒐集自己所需的素材。小雪,指示s市警方擴大搜尋範圍,對被害人搬到這裡時開始的所有監控影片都進行調查,詢問安保人員有沒有發現過可疑人物。”
慕雪快速地在本子上記錄下鄭巖的話,想了想,說:“我要去看看配電室。”
“我們一起去。杜醫生,玲子,你們對這臺電梯進行檢查,這裡應該殘留有被害人的痕跡。”鄭巖交代道,秦玲和杜麗點了點頭,開啟了工具箱。
龍騰小區的配電室位於小區的一個角落裡。抵達配電室後,鄭巖並沒有第一時間進入,而是圍繞配電室走了幾圈,又看了一眼遠處的監控攝像頭,心中有了計較。
他嚮慕雪點了點頭,慕雪才開啟了配電室的門,卻也並沒有第一時間進入,而是舉起勘查燈,對著地面打出了一束側光。
幾組凌亂的腳印在燈光的作用下顯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三個人。”慕雪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說,“有人來過這裡兩次,應該是嫌疑人的。另外兩組足跡,可能是小區物業,小區斷電後,來這裡檢修的。”
“有鑑定價值嗎?”鄭巖問。
慕雪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說:“有推斷價值,但沒有甄別價值。足跡的底紋太普通了。”
鄭巖“嗯”了一聲,示意慕雪繼續。
慕雪繞過那些足跡,走進了配電室,觀察著電源開關。
“指紋狀態不理想。”慕雪說,“兇手在拉斷電閘的時候,應該戴著手套。等等,這是什麼?”
慕雪突然蹲下身,仔細觀察著地面上的痕跡。在勘查燈的照射下,那塊微弱的痕跡反射著點點油光。
她伸出手蹭了蹭,眉頭輕輕皺了皺,隨即摘下了手套,不等鄭巖阻止,便用指甲摳下了一小塊,放到眼前看了看,“是蠟油!有人在這裡點過蠟。”
“照明?”鄭巖問。
“不太像。”慕雪搖了搖頭,“沒必要用那種照明工具。”她想了想,突然失笑。
“想起什麼了,笑成這樣?”鄭巖好奇地看著她。
“想起一個偵探小說裡常見的詭計。”慕雪說,“如果將蠟燭固定在開關箱的上面,繩子的一頭固定在蠟燭上,中間繞過開關,另一頭拴上重物,那麼當蠟燭燒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重物就會下墜,拉下電閘,造成斷電。不過,好像現實中不會有人這麼幹,時間的計算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鄭巖卻沒有笑,而是神情古怪地看著慕雪。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慕雪胡亂地擦著臉,問道。
“不,我只是想起一件事。”鄭巖說,“你還記得兇手在電梯裡使用的詭計嗎?利用照片遮擋監控攝像頭,這也是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情節,同樣需要非常精密的計算。兇手在這裡使用蠟燭的詭計也沒什麼不可能。”
“別忘了,第二次停電只有短短的5分鐘,根本不夠兇手從這裡趕回電梯,摘除詭計裝置。他應該是先設定了停電的裝置,摘除電梯裡的裝置後,趕到這裡清理現場,在小區物業人員趕到前離開。”鄭巖說。
慕雪沒有說話,只是踮起腳,看著開關箱的上面,伸手摸了摸,找到了一個圓孔。戴著手套的手指伸進圓孔,沿著邊緣劃了一下,示意給鄭巖看。
那上面有一層油性物質。
鄭巖深吸了一口氣,面帶著微笑,閉上了眼睛。
23:50
他從唯一的監控死角進入了小區,來到了配電箱處,最後一遍檢查隨身攜帶的作案工具。為了這一天,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不間斷地跟蹤目標的行動軌跡,確認他們每天回到家的時間。觀察小區的巡邏規律,尋找監控死角,測試小區安保人員面對突發事件時的反應時間。
他決不允許行動有一點點的失敗。
00:00
他拉下了總電源,小區裡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走獨立線路的監控影片並沒有停止工作,但缺乏夜視功能的攝像頭無法記錄他的身影。
現在,他有至少10分鐘的時間來設定那個詭計。
他儘可能避過攝像頭,走進2號樓,走進夜間唯一開放的電梯,將事先準備好的照片安放到了攝像頭前。
這張照片是經過精心準備的,事先計算好了尺寸、角度、距離,從顯示器裡無法分辨這部電梯的異常。
00:10
小區電力供應恢復。此時的他已經重新回到了配電室,待物業人員離開後,他開始設定第二個詭計。這個詭計會在1小時50分鐘後啟動,這個時間是經過精密的計算的。那時,他已完成了本次作案。啟動的詭計會給他帶來5分鐘的時間,他必須利用這5分鐘摘除電梯裡的機關,隨後趕到配電室,清理這裡的機關留下的痕跡並從那個監控死角逃離現場。
00:50
目標出現,他沿著事先觀察好的路線,先行潛入電梯,等待目標自投羅網。
01:05
目標進入電梯。對電梯裡這個陌生人,目標並未表現出任何的懷疑。但當電梯啟動,他按下了從1層到22層所有的按鈕後,目標才發覺不太正常。然而已經晚了。
他手裡有槍,三名被害人在槍口下只能被動地接受命令。
他並沒有對那兩名成人做什麼,只是拉過小女孩兒,對她進行反覆的毆打。甚至單手將她舉起,摔落在電梯裡。
“你曾經做過的事,今天就加倍還給你!”他惡狠狠地說,“父母不懂如何教育你,我來教育你!”
01:10
5分鐘,是被害人展若琳在電梯中對被害嬰兒虐待的時間。五分鐘後,他脅迫被害人走出電梯,進入第二案發現場。
第二現場他選擇了樓頂。因為這裡是高高在上的公眾場合,儘管是在深夜,但是在他的潛意識裡,這裡就是一個讓他盡情發揮的舞臺,他想象著,在樓下,成千上萬的群眾正翹首期待他和三名被害人的表演。
他應該準備過一個攝像機,將這一切錄了下來,等待合適的時機公之於眾。
在這裡,他有足夠的時間對她進行虐待。
這個時間是40分鐘,另外還有10分鐘是他最後的準備時間。
他手中的槍讓兩名成年被害人不敢有絲毫的反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對展若琳實施暴力虐待。他用拳頭毆打,不停拋摔,甚至用腰帶抽打。面對槍口,展若琳只能將痛哭憋在喉嚨裡。
01:50
被害人展若琳已經失去了反應。
他用槍柄擊打了兩名成年被害人的後腦,讓他們失去反抗能力,隨即拿過藏在外面垃圾箱中的毛絨玩具,將他們塞了進去,從視窗拋下。
這是他為被害人精心準備的禮物,三隻狗熊造型的玩偶。
“熊孩子,熊家長。這是我給你們最後的定位。”他肯定是這樣想的,“不僅如此,你們是垃圾中的垃圾,就像這三個玩偶一樣,從垃圾中來,最終回到垃圾中去。”
02:00
他將三名被害人拋下樓,從容離開。離開時還不忘隨手清理房間裡的痕跡,儘管他並未留下什麼痕跡。
隨後,他利用短暫的停電時間清理了電梯裡留下的機關,又趕到配電室,清理了那裡的機關,離開了案發現場。
鄭巖睜開了眼睛,此時的他正站在案發的樓頂。
“這就是兇手作案的全部過程。”他說,“一次宛如教科書般的完美犯罪。”
4
“我認為,這不是報復,儘管兇手對展若琳的虐待看起來更像是復仇,但卻有明顯不同。”聽完了鄭巖的共情,杜麗說道,“單純的報復沒必要連時間都考慮在內,更不會採取將被害人塞入毛絨玩具這種做法。”
“兇手應該是在進行審判和懲罰。”慕雪想了想,說,“狗熊造型的毛絨玩具是對被害人的審判,子不教,父之過。兇手認為正是因為有展宏和方菲這樣的熊家長才有了展若琳這樣的熊孩子。而對展若琳的毆打則是懲罰她犯下的惡行。在家長面前對孩子進行虐待,則是對家長不教之過的懲罰。”
“什麼人會這樣做?”鄭巖似是自言自語一般問道。
“他有極強的正義感。”杜麗說,皺了皺眉,繼續說道,“你說,他在兩名成年被害人面前對展若琳進行虐待,還有另外一重含義,即代替家長教育孩子。那麼,兇手極有可能是看不慣展宏和方菲教育孩子的方式,所以,他有可能從事教育行業。”
“如果是這樣,我覺得這個案子也許還有另外一重含義,警告!”秦玲篤定地說道,“兇手在利用這個案子警告所有熊孩子的家長,疏於對自己孩子的管教將會帶來極為嚴重的後果。”
“那麼,兇手其實更關心的是家長對孩子的教育模式!”鄭巖笑了一下,“也許,他從事的是家庭教育的行業。”
“作案途中冷靜、細心、耐心,為了最終的結果做了萬全的準備。這倒的確符合這個行業從業者的特徵。”杜麗點了點頭。
“這一點,我不清楚,但是關於嫌疑人的自然形態,我倒是可以推斷出一些。”慕雪笑了一下,“第一,兇手是男性已經毋庸置疑了。從現場遺留的足跡來看,兇手穿44碼鞋,身高應該有180厘米。第二,兇手身體健碩。在控制住兩名被害人的情況下,依然能夠單手對體重達到20千克的被害人進行加害,甚至拋摔,這需要非常大的力氣。第三,兇手有槍。”
“我還要否定一件事。”秦玲突然說,“我剛想起來,兇手應該沒有在電梯內對展若琳進行過毆打。”
“哦?”鄭巖眉頭微蹙。
“轎廂上的血跡是展宏和方菲的,所以,實際上應該是兇手打暈了他們後將展若琳帶出了電梯,把他從樓梯上推了下去。”秦玲說,“電梯一層一停,而兇手就帶著展若琳先上樓,把她推下樓梯,然後再隨著電梯上樓,再推下來,再等電梯上來一起上樓,這樣反覆不停。”
“這一點已經得到證實了,我在步行梯那邊找到了部分血跡,全部作案途中,兇手至少將展若琳推下樓梯三次。”秦玲說,“兇手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強壯。”
“s市警方此前沒有調查到?”杜麗輕蹙著眉頭。
“是我們沒有仔細看。”秦玲苦笑著搖了搖頭。
“是為了復原那個孩子在馬路上翻滾嗎?”鄭巖思索著,“可是,為什麼是樓梯?他要的應該是完美的復原才對。”
“鄭大哥說過,這是一次宛如教科書一般的完美犯罪。”秦玲想了想,又說道,“兩個精巧的詭計,都是以往我們在小說和影視劇中才能看到的,卻被兇手完美地應用到了實際作案中。我覺得,兇手平時應該喜歡看偵探小說,這個看不是簡單的閱讀,包括了分析,甚至是實驗。”
“而且他對時間計算得非常精準。”慕雪也說道,“執行起來也一絲不苟。這說明,他是一個非常有計劃性的人,有著極強的時間觀念和強大的執行能力。”
“這是一個平時很冷酷的人。”鄭巖暫時摒棄了想不通的地方,說,“他對自己有近乎嚴苛的要求,也許,他是處女座?”
“這種可能性非常大,而且應該是一個居於領導職位的人。”杜麗點了點頭。
“那麼。”鄭巖深吸了一口氣,“兇手男性,處女座,從事家庭教育工作,在家庭教育培訓機構中是主講老師,甚至可能是這個培訓機構的建立者。喜歡實驗性的教學模式,重點在於教育家長怎麼培育出一個合格的孩子。兇手體格健碩,應該經常出入健身房。正義感強,可能做過見義勇為的事,最重要的是,他可能去看過被展若琳傷害的嬰兒,並提供過一些幫助。兇手有嚴格的時間觀念,他每一天的活動應該都是事先計劃好的。兇手心思細膩,有極強的反偵查意識,他的書架上應該有不少偵探類的小說。”
“這個案子並不龐大,但所需的細節實在太煩瑣了,兇手應該反覆做過實驗,並記錄了實驗資料。而為了實現這次完美犯罪,他一定有一份相應的計劃書。”鄭巖篤定地說道。
“而且,他應該會想公佈這個作案過程!”杜麗想了想,補充道,“鄭巖說過,他選擇在樓頂,是因為那裡更像一個舞臺,這個人應該有強烈的表現欲!”
一天後,s市警方在對曾探望和資助過展若琳傷害的那名嬰兒的人員進行摸排的時候,一名嫌疑人進入了s市警方的視線。
楊金成,1976年9月20日生人,國外某知名大學畢業,s市某著名家庭教育培訓機構創始人,講師,此人講課極具表現力,幾乎堂堂爆滿,時常贏得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據說此人最擅長的是當堂進行即興情景劇表演。
展若琳“傷害”嬰兒案曝光後,楊金成第一時間到醫院探望了該嬰兒,並承擔了該嬰兒治療的大部分費用。對展若琳的行為,他表示了惋惜,對展若琳的家長則表達了強烈的譴責。
楊金成的自然情況與z小組的推斷極為符合。他身高183厘米,體重80千克,每週三天到健身房鍛鍊。
秘密調查顯示,楊金成是個工作狂,每天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工作計劃是以分鐘來計算的。在培訓機構內,他的話從來不說二遍,完全嚴格按照工作計劃進行。
“我們拿著他的照片到龍騰小區問過,保安表示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對他的身影非常熟悉。他出現的時候可能遮擋住了面孔。”s市的刑警說道,“圍繞他周邊的情況我們也展開了調查,據說他的確酷愛偵探小說。不過他最近的表現有些異常。最近15天內,他突然放下了手頭所有的工作,沒有說明理由,長達15天未在單位出現,也沒有去健身。這些很值得我們懷疑。”
“楊金成於三天前回到單位上班,清理了書架上所有的偵探小說,對同事表示,他有個非常好的點子,準備自己寫一本偵探小說。”
“他說過要寫什麼內容了嗎?”杜麗插話道。
“這個,那個同事問起的時候,楊金成非常警覺沒有說。”s市刑警說,“只是表示是一部關於家庭教育的小說。”
“他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犯罪,當然是迫不及待地要和人分享了。這和我們對他喜歡錶現的分析吻合。”鄭巖笑了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部小說的結尾是兇手逍遙法外,因為警方無法找到他的犯罪證據。杜醫生,這在犯罪裡面是什麼階段來著?”
“犯罪後的得意、滿足狀態。”杜麗說,“犯罪行為實施後,由於作案既遂,犯罪目的達到,犯罪人心理上產生一種極大的滿足感。這種犯罪份子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極有可能認為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有可能會繼續作案。更有可能,會像十二宮殺手那樣挑釁警方!”
“這……簡直就是神經病!”s市的刑警罵了一句。
“你說對了。”杜麗點了點頭,“這種人都有心理障礙,換句話說,就是你口中的神經病。不過叫精神病更準確一些。神經病是神經系統的問題,是生理性的,精神病才是心理性的疾病。”
“現在怎麼辦?”s市刑警為難地說道,“就因為沒有證據,我們不能公開抓捕,連申請秘密搜查都不行。而且,我也比較好奇,他會是兇手嗎?”
鄭巖看了一眼檔案裡的照片,照片上的楊金成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透過鏡片,是他那雙溫和的眼睛。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一臉的溫文爾雅,和傳統意義上的兇手有著明顯的不同。
“人不可貌相。”鄭巖笑了一下,“還記得那個泰德·邦迪嗎?品學兼優,樣貌英俊,供職政府。在他被告發前,從未有人懷疑過他是一個殺人數目可能高達40人的連環殺手。我去見見他,慕雪,你可以用非常手段進入他家中,尋找相關的證據。”
機場的候機大廳裡,人潮湧動,聲音嘈雜。
他拎著碩大的行李箱,走上扶梯,右手死死地握住了扶手,指節泛著清白。走下扶梯的時候,他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從包裡拿出了一本書,一支筆,和一個筆記本。
在這個雜亂的環境中,他用左手託著《福爾摩斯探案集》,陷入了閱讀之中,不時皺眉思索一下,右手在一邊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麼。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甚至還有表格和人物譜系。
他並不只是閱讀,而是在做著自己的分析。那些分析非常獨特,有對詭計的可行性分析,也有對兇手的分析,有些甚至與作者的描述完全不同。
透過他的分析,人們甚至完全可以讀到一個嶄新的故事。
他做得異常投入,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身邊多了一個人,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
他突然收回了放在書上的目光,轉頭看向了一側。
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兒正站在他的身邊,伸手拉扯著他露在口袋外的手機鏈。
見手機鏈的主人看向自己,小女孩兒並沒有收回手,反而拉得更用力了。
“想要這個?”他柔和地問道。
小女孩兒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那是一個30多歲的女人,濃厚的妝容讓她看起來卻足有40歲。
“她就是個孩子,你一個男人不用跟她計較吧?”女人斜著眼睛說道。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笑了笑,便摘下了手機鏈,塞到了女孩兒的手裡。女人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嗤笑。
男人並沒有收回抓著女孩兒的手,依然保持著微笑,說道:“叔叔教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好不好?”
女孩兒想要收回手,可男人的力氣太大了。她試了幾次無法掙脫後,便專心致志地玩弄著手裡的手機鏈,對男人的話只是應付似的點了點頭。
“以後看上什麼東西,一定要去要,不管別人給不給,你看上的就是你的。”男人鄭重地說道,“而且,最好找叔叔們要,阿姨們都很小氣,只有叔叔才會給你。叔叔的要求並不高,有時候只要親你一下就好了。”
女孩兒身後的女人聽著男人的話,臉上的神色漸漸變了。
她突然拉起女孩兒的手,向躲避瘟疫一樣遠離了男人。不顧女孩兒的哭泣,她將手機鏈扔進了垃圾桶。
男人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
“這個對付熊孩子的辦法還挺靈。”鄭巖笑道。
男人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身邊一個穿著白色長袖襯衫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孩子有問題,通常都是家長造成的。我並不是要害那個孩子,而是讓家長明白,不好好教育孩子,實際是害了孩子。”男人微微一笑,說道,“這是我透過很多案例總結出來的經驗。有時候,正面的說辭家長們並不能接受,但換個角度,家長們卻會感受得非常深刻。”
“你好像很害怕坐扶梯?”鄭巖問,見他露出了戒備的神情,連忙說道,“我沒見過誰那麼用力地扶著扶手。”
他看了一眼鄭巖,沒有說話,而是收起了那本《福爾摩斯探案集》,起身準備離開。
“抱歉,我唐突了。你喜歡看偵探小說?”鄭巖又問。
“你說這個?”男人愣了一下,“是啊,讀偵探小說能讓我的大腦時刻處於運動的狀態。而且能很好地鍛鍊我的耐心和細心,很多線索都隱藏在作者不經意的一句敘述中。”
“是啊。”鄭巖點了點頭,“可是把偵探小說中的詭計應用到生活中,你還是第一個呢。”
5
“我們來聊聊,眼下這種情況也在你的計劃之中,對嗎?”
s市公安局審訊室裡,鄭巖微笑地和楊金成對視著。
“我知道你是兇手,你在看到被害人照片的時候,並沒有感到驚訝,而是不屑。這是真兇在看到被害人照片時最基本的反應。別擔心,你可以不承認,因為我們的確還沒有證據。”鄭巖說。
慕雪和秦玲攜帶秘密搜查證搜查了楊金成的家,並未找到有力的證據。只在楊金成的電腦中發現了一份計劃書,該計劃書與展宏、方菲、展若琳遇害一案的案發過程幾乎完全相同,連時間節點都分毫不差。
在一個加密資料夾裡,慕雪發現了一份實驗記錄,該實驗記錄詳細記錄了對電梯監控影片做手腳所需的材料以及尺寸、角度等各項實驗資料。
但是,這些材料並不能作為直接證據使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楊金成做下了這起案子。
鄭巖曾推測的楊金成可能錄下了虐待展若琳的錄影,慕雪並沒有能夠找到。
“這些資料是你透過不斷實驗辛苦得來的,你捨不得把他們刪掉。那份計劃書堪稱是完美犯罪的典範,對於追求完美的你來說,這樣一份計劃書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銷燬的。你冒險把它們留下來,期待有一天能讓更多人看到。”鄭巖說,“但是你並不害怕被我們發現,因為你有很多借口可以擺脫罪名。”
“比如,你可以稱這份計劃書並不是犯罪計劃書,而是你構思的偵探小說提綱。”鄭巖笑了一下,“事實上,你已經這樣做了,你對同事說你正在構思一部偵探小說。他是你最有力的證人。”
楊金成的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了一抹不屑。鄭巖卻笑了,這是人在被猜中內心想法時最下意識的否定反應。
“你知道我們遲早會找到你,所以連相關證明都已經想好了。我想那份計劃書並不完整,應該還有一部分,關於怎樣隱藏犯罪證據。”
楊金成的瞳孔微微放大,呼吸突然停滯了一下。
鄭巖點了點頭,自己再次說中了。而連續被猜中的楊金成則開始慢慢感到了恐懼。
“很好,看來我又猜中了一點。”鄭巖說,“那份隱藏證據的計劃書你並沒有銷燬,因為那樣一來,你的計劃就不完整了。”
“根本沒有什麼隱藏證據的計劃書。”楊金成笑了一下,臉上流露出了輕鬆的神情。
鄭巖微微一愣,楊金成的輕鬆並不是偽裝出來的,但他之前的反應也不是偽裝。這說明,自己曾無限接近了楊金成心中的秘密,並讓他感到了恐懼。只是在邁出最後一步的時候,鄭巖走錯了方向,楊金成才會有如此放鬆的表現。
他觀察著楊金成的雙手,發現他的雙手交叉,不易察覺地相互摩挲著。不由得笑了笑,在微反應理論中,這是典型的自我安慰,說明楊金成還並未從恐懼中走出來,只是鄭巖的一次小失誤讓他看到了希望。
“不,計劃書肯定存在。”鄭巖搖了搖頭,“只是那份計劃非常簡單,並不需要特別記錄和反覆觀看。你銷燬了它,但它永遠在你心裡。”
楊金成緩慢地做著深呼吸。
鄭巖意識到,自己再次說對了。楊金成正在努力平復心中的情緒。
“你需要準備的犯罪工具並不少。”鄭巖說,“有些工具,比如照片,燒掉就可以。但有些工具你會保留下來,他對你有非常重要的紀念價值。而且這些工具在以後的作案中你還會用到。”
鄭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這個案子只是個開始,你並沒有打算結束。你需要更多的案子讓人們明白,展若琳遭到報應不是一個個案,而是普遍存在的因果關係。”
“你想把你的價值觀當成是普世價值。”
楊金成微微一笑,讚許地看著鄭巖。
鄭巖點了點頭,“很高尚的想法,這也是你為自己開脫的理由。但事實並不是這樣,你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如果是教育或者報復,你應該完美還原展若琳那件事,而你卻把她從樓梯上推下去,因為你也曾被從樓梯上推下去,你只是想報復那個推你下去的人,可你找不到那個人,所以你把這種仇恨發洩在別人的身上。”
楊金成身體後仰,雙手撐住桌面,想要起身離開。
鄭巖笑得更燦爛了,楊金成出現了逃離反應,這說明自己已經戳中了他內心最為恐懼的地方。
“知道了這一點,就算這次我們找不到證據,也會一直盯著你。”鄭巖說,“但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那些工具你應該藏到了一個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但一定就在你的身邊。”
楊金成雙手握拳,雙眼圓睜,死死地瞪著鄭巖。
標準的戰鬥反應。鄭巖點點頭:“你現在很憤怒,但你還不想放棄。這說明,我就快找到了,對嗎?”
楊金成沒有說話,呼吸卻愈發急促了,他的眉毛朝下皺緊,上眼瞼揚起,眼周繃緊。
“沒用的。”鄭巖卻搖了搖頭,“你想殺了我,但是在這裡不行。我們還是繼續來聊聊那些工具的事吧。”
“你需要展示,炫耀,你需要讓更多人看到那些東西。但是,人們卻對它視而不見。你對這種效果很滿意,因為最簡單的辦法卻瞞過了所有人。”鄭巖盯著楊金成,“最好的藏就是不藏。那些工具就在你家裡,就在明面上,只是會被所有人忽略。”
楊金成驟然站起身,猛地向後退了一步,嘴唇翕動,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鄭巖也站起了身,向門外喊道:“小雪,玲子,杜醫生,重新搜查楊金成的家。”
楊金成的家並不豪華,但卻收拾得格外乾淨整潔,兩居室的房間一間是臥室,另一間則是書房。
鄭巖直接走進了書房,碩大的書架佈滿了整面牆壁,上面至少擺放著近千本書籍。這些書籍分門別類,擺放得異常整潔。
寫字檯就放在窗邊,椅子緊靠著窗臺。
這樣的佈局讓他並不能抬起頭就看到窗外,反而是正對窗戶的那面牆。
鄭巖的目光在書房裡尋找著,卻並未能發現任何線索。
他索性走到寫字檯後,在椅子裡坐了下來。
“對於他來說,那些工具一定要能夠時時看到,撫摸得到。這是他的放鬆方式,看到那些東西能讓他在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一點兒自信和滿足。”鄭巖抬起頭,目光落在了牆角的一座佛龕上。
那座佛龕出現得極為突兀,與這間屋子的裝修格格不入。
奇怪的是,佛龕裡並沒有佛像,佛龕前卻放著兩支紅燭,紅燭似乎曾經燃燒過,但此刻它們是熄滅的。
“小雪,帶那兩支蠟燭回去做同一認定。”鄭巖說。
“有些東西,他還要時時把玩。這是一種訓練,讓自己保持一個真正的殺手的感覺。”鄭巖伸手將寫字桌上的一件工藝品拿了起來。
那是一把黃銅打製的左輪手槍,比一般的左輪手槍要大上整整一號,連帶著底座,足有兩千克左右。
鄭巖一手抓著槍管,一手抓著底座,微微用力,那把左輪手槍就與底座分開,到了鄭巖的手中。
“這就是那把槍。”鄭巖說。
“形態吻合,這把槍應該就是致傷工具。”秦玲看了看槍柄,說。又從工具箱中拿出了一管魯米諾噴劑,噴灑在了槍柄上,一點兒藍綠色的熒光顯現在了大家的面前。
“這上面有血。”秦玲說,“不過應該經過了仔細的清理,需要微量物證鑑定來確認證據了。”
鄭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呢。”秦玲卻蹙起了眉頭,嘆了口氣。
“因為它太假了。”慕雪也嘆了口氣,說,“我們知道他有一把槍,那把槍能夠脅迫住三名被害人。我們認為那是一把真槍,至少被害人認為那是一把真槍。對於這把,明顯是假槍,我們根本就沒往那方面想過。”
“可是被害人並沒有接觸過槍支,無法辨認也在情理之中。恐怕這一點兒也都在楊金成的計算之中了。”鄭巖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會不會,他現在的被捕,我們找到了這些證據也都在他的計算之中呢?”
“那這個人也太可怕了。”杜麗感到不寒而慄,“難道,他還留有什麼後手?”
“那不太可能。”鄭巖搖了搖頭,“也許是我想太多了。”
他抬起手,阻止了眾人的發問,“還有一樣最重要的證據,他需要時不時觀看,並暗自得意。”
他站起身,走出了書房,走到了客廳。
“不是這裡。”鄭巖搖了搖頭,“他把它當成是一份消遣,一份睡前讀物。”
他走進了臥室。
楊金成的臥室很狹小,但在正對床頭的牆上,卻掛著一臺大螢幕的背投電視。
鄭巖走上前,開啟了電視機,然後躺在了床上。
“隨時觀看,隨時又可以隱藏,那份東西就放在他的手邊。”鄭巖伸手拿過了床邊的一部遙控器,開啟,一張sd卡掉落了出來。
“就是這個。”鄭巖笑了笑,“這裡是不是放著過一臺膝上型電腦?”他問。
“是的。”慕雪想了想,說,“第一次搜查的時候,在楊金成的家中一共發現過兩部電腦,書房中的桌上型電腦和臥室裡的上網本。”
“那就對了。”鄭巖如釋重負一般長出了一口氣。
一個月後,檢察院對楊金成案提起了公訴。
由於本案被害人身份特殊,兇手作案手段殘忍,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輿論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個派別。
一方稍有理智,冷靜分析此案的人認為,楊金成的行為嚴重觸犯了相關法律,應該受到嚴懲,這一點毫無爭議。另一方則以向來以意見領袖自居的部分媒體、公知和他們的忠實粉絲為主,這些人認為,被害人本身就犯有不可饒恕的罪行,因為法律的漏洞,才讓他們逍遙法外,楊金成的做法只是在制裁法律無法制裁的惡人,應受到寬恕。
而楊金成歸案後,對於此案一言不發,只能依靠z小組尋找到的證據進行定罪。z小組所有成員被要求出席本次庭審,擔當證人的角色。
“我認為,楊金成在作案過程中目的明確,就是要致被害人於死地,並試圖將作案過程以一種公開的方式展現給大眾,這已經超出了懲罰的限度。”庭審中,鄭巖說,“楊金成的做法已經嚴重威脅到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
“證人,你認為,他還會繼續作案嗎?”檢方問道。
“是的。”鄭巖想了想,說,“我認為他會繼續作案。他享受這種感覺,享受掌控他人生命,受人敬仰的感覺。他將作案過程錄影,並不時觀看,就是在回味,久而久之,這種回味會變得乏味,他會追求更新鮮的刺激。”
“我認為,這是一種典型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杜麗說,“這是一種犯罪型人格障礙,其特徵行為是以衝動和不負責任的方式,有時是敵意和嚴重暴力顯露內心衝突。這種患者具備高度的攻擊性,缺乏羞慚感,不能從經歷中取得經驗教訓,行為受偶然動機驅使。即在某一時刻,可能因為某一件事刺激了他的內心,他便會繼續作案。而且其行為違背社會常情,與社會規範和社會準則相悖,且習以為常。”
“這種心理變態通常和童年創傷有關。我們曾調查過被告人的過去,楊金成在幼年的時候和玩伴打鬧,被從自動扶梯上推下,差點夭折。展若琳這件事喚起了他最痛苦的回憶,激起了他心裡復仇的想法。但在他找不到仇人的時候,便將這種痛恨轉移到類似的人身上。”杜麗看著帶著淡淡笑容的楊金成,平靜地說道,“就像鄭巖說過的那樣,他一定會繼續作案,不過,這和追求新鮮刺激無關,而是因為他從作案中得到了滿足和安慰。可以這樣說,他作案並不是為了被展若琳傷害的人,而是為了滿足自己變態的空虛。事情繼續發展下去,他會徹底失控,也許孩子只是因為大聲喧譁了一句,就會成為他的目標。”
因為鄭巖和杜麗的證詞,楊金成最終被投入了6號監獄,成了四眼院長的又一個研究物件。而楊金成的那套扭曲變態的價值觀,則再也沒有普世的可能了。
“任何人都不能遊離於法律之外對他人進行任何形式的懲罰,即便此人罪大惡極,否則社會就將陷入一片混亂,人人自危。法律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證社會的穩定,而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保證任何觸犯法律的人都能受到制裁,任何遵守法律的人都能得到應有的保護。”
刑警學院的課堂上,杜麗擲地有聲地說道,課堂上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
杜麗雙手攤開,向下壓了壓,“更何況,根據我多年的研究,這種人大多隻是打著正義的幌子,實現自己內心陰暗的想法,就像所謂的聖戰一樣……”
坐在臺下準備著教學內容的鄭巖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時瞟向身後,靠窗的那個角落曾經坐著一個害羞的男孩兒,可這一次,他並沒有見到。
事實上,自那一次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他。
“我好像還欠那孩子一個簽名呢。”他自言自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