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郡,徙民點新屯。
接近晌午的陽光依舊不熱,,清風帶著點些許的涼意輕柔地籠罩在背靠陰山面向新墾荒地的一片整齊土坯房舍上。
房舍很新,泥土的腥氣猶在,卻不見雜亂與破敗。
縱橫交錯的溝渠將融化的雪水與引自陰山下的活水,送入每一塊規劃中的田地,土地在晨光下泛著溼潤。
張顯褪去了前將軍的玄甲大氅,只穿了一身半舊的靛藍色細麻布袍,腰間隨意束著布帶,腳上的也是便於行路的牛皮短靴。
若不是他身姿挺拔,眉宇間有股揮之不去的銳氣,乍看之下,他倒是與一個尋常的富戶無異。
他身後跟著同樣便裝的親衛統領阿山和兩名精悍的親兵,就遠遠綴著,保持著警惕卻又不顯突兀。
他此行未帶任何儀仗,只隨意的逛逛,看看這些從慮虒縣自願遷徙至此的百姓,在新家園安頓得如何。
慮虒縣的老班底,一直都是他最信任的根基。
“忙著呢?”
張顯走到一處剛翻耕過的田壟邊,對著一個正彎腰檢視土壤情況的老農招呼道。
那老農臉上黝黑,年齡三四十歲。
柳木聞聲直起腰,眯著眼看清來人,先是一愣,露出幾分激動又帶著侷促的笑容。
“使使君?!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下意識地就要行禮。
張顯一把托住他的手臂,溫和地笑道:“老哥不必多禮,我就是隨便走走,看看大家夥兒過得怎麼樣,這地,翻得可還順手?”
他目光落在旁邊一架擦拭得鋥亮的曲轅犁上,犁鏵在晨光下閃著寒光。
“順手!太順手了!”柳木激動地搓著手,指著那曲轅犁。
“使君你弄出來的這寶貝疙瘩,配上耕牛,一天少說能翻耕個五六畝地的!你瞧瞧這土。”
他彎腰抓起一把黑油油的泥土:“肥的簡直流油,這麼些年真是被那些胡狗給浪費了。
這向陽坡地,靠著山,風小,日頭足,又有水渠引著活水,比俺們慮虒老家的地還要肥幾分!”
“那就好。”
張顯點點頭,也蹲下身,捻了捻溼潤的泥土。
“種子都備好了?春播可耽誤不得。”
“備好了備好了!”柳木連連點頭。
“一同來的農曹吏員早就發下來了,還教了新的法子,叫什麼…來著?反正比過去撒著種強多了!大夥兒都憋著勁兒,就等這幾天把地整飭利索,就開播!”
他眼中閃爍著對土地豐收的憧憬。
“家裡人都好?”
張顯拍了拍手上的浮土站起身,望向不遠處的土坯房。
“好!都好!”柳木臉上洋溢著滿足。
“我成家的晚,討了個寡婦做婆娘,現下應該在屋裡頭醃鹹菜呢,小崽子跟著屯裡的先生認字去了!嘿,託使君的福,俺們這些泥腿子,娃兒也能認字了!”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使君,不瞞你說,當初聽說要遷來這五原廢地,俺們心裡頭也直打鼓,可想著是跟著你走,大夥兒就都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些拘謹的邀請張顯往土屋那去。
張顯也沒拒絕,跟著柳木往前走。
剛到院門口,一個繫著圍裙,面容樸實的婦人從屋裡探出頭,看到張顯,也是一驚,隨即臉上堆滿熱情的笑容。
“哎呀!是使君啊!快請進屋裡喝口水!當家的,你傻站著幹啥,快請使君進來歇歇腳!”
這是柳木的妻子柳錢氏。
“嫂子,叨擾了。”
張顯也不推辭,笑著應道,跟著柳木走進這間不算寬敞但收拾得十分乾淨整潔的土坯房。
看來慮虒那邊對衛生的宣教做的十分到位。
屋裡陳設簡單,土炕佔了小半邊,鋪著新編的葦蓆。
一張粗木桌子,幾個樹墩做的凳子。
牆角整齊地碼放著農具和一些雜物。
灶臺上熱氣騰騰,瀰漫著一股糧食和醃菜的混合香氣。
“使君你坐,你坐!家裡寒酸,你別嫌棄!”
柳錢氏手忙腳亂地拿袖子擦了擦最乾淨的那個樹墩凳,又麻利地倒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白開水放在桌上。
“剛燒開的,你潤潤嗓子。”
“嫂子客氣了,家裡也燒熱水喝?”
張顯坐下,隨意開口。
雖然他以前有說過多喝熱水的好處,但並沒有強求治下之民必須遵從。
柴薪在這個時代也是筆不小的支出專案。
“也是遵從臨行前的醫匠意思,他們說新到一地難免會水土不服,所以喝水什麼的最好還是燒開了喝,以前在慮虒也只是偶爾燒水。”
張顯點了點頭,喝了一口有些土腥氣的開水。
“家裡還有個小的去學堂了?”
“對對,一早就蹦躂著去了!”
提到兒子,柳錢氏臉上笑意更濃。
“那小子,以前在老家就知道滿山瘋跑,現在可稀罕去學堂了!回來還煞有介事地教他爹認字呢!說是使君你定的規矩,娃娃都得認字,將來才有大出息!俺們兩口子不識字,就盼著虎子能出息,給使君你效力!”
“叫虎子啊,這倒是讓我想起了自家的一個弟兄,他也叫虎子,不過現在在葦澤關任事。”
張顯隨意的接了幾句茬,就看著柳木夫妻倆忽的忙碌了起來。
一小會後,柳木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過來說道:“使君,你看…這都快晌午了,要是不嫌棄,就在俺們這兒對付一口?家裡剛蒸的豆飯,還有新醃的蘆菔芥菜,切了點臘肉…沒啥好東西,就是…就是一點心意!”
他眼神熱切,帶著幾分期盼。
張顯看著這對淳樸的夫婦,笑了笑。
“好啊!正想嚐嚐嫂子的手藝!這新醃的芥菜,配上豆飯,倒是開胃!”
柳錢氏一聽,登時喜出望外:“哎!使君你稍坐,馬上就好!”
說罷就轉身便風風火火地去灶臺忙活了。
柳木則陪著張顯說話,話題自然離不開土地,收成,新農具,屯裡的互助,還有對孩子未來的期待。
言語間,對張顯的敬仰和信賴溢於言表,那是發自肺腑的認同,而非對權勢的畏懼。
與此同時,徙民點外圍的一處小土坡上,城門校尉伍瓊帶著一名隨從,也來到了這裡。
他藉口體察邊塞風物,拜託了長史安排的陪同,溜了出來。
他看到的景象,與他想象中流民圖景截然不同。
映入眼簾的,是整齊的房舍,是縱橫有序的溝渠和田埂,是田地裡揮汗如雨卻動作麻利的農人。
空氣中飄蕩著炊煙的氣息,新翻泥土的腥氣,甚至隱約能聽到孩童在臨時學堂裡朗朗的讀書聲。
“校尉…這…這不像邊塞徙民點啊…”隨從也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
“倒像是…像是那些經營得不錯的豪莊佃戶…”
伍瓊沉默著,臉色複雜。
他看到了有吏員模樣的人拿著冊子和尺子在田埂間穿梭,指點著什麼,農人們則認真地聽著,記著相處和諧。
而更讓他心頭劇震的,是他看到了一個如同老農一樣端著碗筷蹲坐一戶院門的身影。
晉鄉侯,前將軍張顯!
這位在胡庭故地築起萬顱京觀,嚇得殘餘胡虜望風披靡的煞神,此刻竟毫無架子地坐在一個徙民家中那簡陋的樹墩凳上,手裡端著一個粗瓷碗,正就著幾碟鹹菜,大口吃著黃澄澄的豆飯!
他甚至看到那個老農的妻子,一個普通的農婦,滿臉笑容地又給張顯碗裡添了一勺飯,嘴裡還絮叨著什麼。
而張顯,竟然也笑著點頭應和,毫無慍色,彷彿只是在鄰家蹭飯一般自然!
這一幕,對伍瓊的衝擊,甚至比那肅殺的軍陣和駭人的京觀更為強烈。
“與民同食……”
伍瓊心中翻江倒海。
“…他竟能如此放下身段?這些徙民…竟也…”
他想起自己見過的那些洛陽權貴,哪怕是對著依附他們的門客,豪奴,也遠沒有這般的自然。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伍瓊心中滋生。
是震驚,是困惑,甚至…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觸動?
“民心…所向…”他腦海中再次閃過自己密奏草稿上那四個字。
此刻,這四個字彷彿有了具體。
這絕非虛言,也絕非僅僅是畏懼強權。
伍瓊默默地佇立良久,直到看到張顯與柳木一家道別在親衛的簇擁下離開,朝著中軍大營的方向行去。
他彷彿也才回過神來。
微微晃了晃腦袋,嘆息道:“唉,本初兄讓我辦的事居然如此輕鬆.”
回洛陽後該怎麼誇晉鄉候根本都用不著編撰,隨便拿出一些所見所聞就足矣交差了。
——
夜。
九原城內,依託舊城殘垣新建的將軍府燈火通明。
白日裡莊戶人家的煙火氣被肅殺的軍伍氣息取代。
巨大的議事廳內,一張用整塊巨大原木粗略刨平而成的長桌佔據中央。
桌面上攤開著一幅巨大的幷州及周邊輿圖,上面用硃砂,墨筆清晰地標註著山川河流,郡縣,關隘,以及代表敵我態勢的各種符號。
地圖旁,一盞盞油燈將廳內照得亮如白晝,也映照著圍坐的將領們。
張顯已換回玄色勁裝,端坐主位。
他左手邊依次是護匈奴中郎將黃忠,接任度遼校尉的趙雲,九原都尉呂布,雁門都尉張遼,右手邊則是劉備,其弟關羽,張飛,以及遊弈軍幾名校尉,甲虒軍幾營的營正。
謀士方面,荀彧尚在太原統籌後方,郭嘉則西河郡,戲忠在強陰,此刻皆不在場。
韓暨還在匠作營督造,也未列席此次的純軍事會議。
負責記錄的是新任五原郡長史是之前太原郡的一名郡吏升任。
眾將行禮落座,張顯示意都說說接下來如何。
呂布率先開口,聲音洪亮,帶著幾分亢奮,這一仗給他打爽了。
“主公!”
他一開口就是主公,自從伍瓊帶來了他升任九原都尉的升遷令後,他當天就納頭拜下了。
有了朝廷的旨意升遷,他自然就可以脫離丁原認主張顯。
“五原郡內殘胡已清剿殆盡!築城的俘虜也夠使喚了!咱們還等什麼?末將願為先鋒,率狼騎直撲雲中郡!把那些佔著我大漢故土的雜胡統統趕進陰山喂狼!”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地圖上標著雲中郡的位置上。
趙雲眉頭微蹙,冷靜地介面道。
“奉先兄,雲中郡情況複雜,去漢更久,據遊弈軍最新探報,盤踞雲中沙陵,原陽一帶的,主要是鮮卑宇文部,拓跋部的小股勢力,還有部分南匈奴潰散的休屠各胡。
他們彼此雖有齟齬,但若我軍大舉壓境,難保不會暫時聯合抵抗,且雲中地形更趨草原,利於騎兵馳騁,不利於我軍重步展開,貿然急進,恐有閃失。”
張遼沉穩地補充道:“子龍所言甚是,我軍新復五原,根基未穩,九原,宜梁諸城防務仍在加固,糧道亦需時間穩固。
若主力盡出雲中,後方空虛,萬一草原深處有變,或西河,雁門方向有警,恐首尾難顧,末將以為,當以鞏固五原為要,同時遣精幹騎軍,不斷以小股兵力襲擾雲中諸胡,疲其力,擾其心,待其內部生亂或我軍後方無憂時,再雷霆一擊,方為上策。”
“文遠太過謹慎!”呂布不滿地哼了一聲。
“那些鮮卑雜胡,烏合之眾!羌渠的王庭都被咱們踏平了,還怕他們?疲敵擾敵?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兵貴神速!就該趁他們驚魂未定,一舉拿下!”
劉備適時地開口,聲音溫和。
“奉先將軍求戰心切,乃為國建功之志,然文遠,子龍二位將軍所慮,亦是為大軍安危戰局穩妥。
雲中之地,胡漢雜居百年,民心向背,尤需謹慎,備以為,軍事進逼固不可少,然攻心之策亦當並行,可否效法將軍在五原之法。
一面以遊弈軍,狼騎精銳持續打擊其有生力量,焚其草場,斷其商路,一面廣派細作,聯絡雲中郡內尚存之漢民遺族,並設法離間鮮卑各部,胡漢之間?
若能使其內部生亂,或令部分部落心生歸附之意,則收復雲中,事半功倍矣。”
他手指點向輿圖上雲中郡幾個可能尚有漢民聚居的據點。
關羽撫著長髯,丹鳳眼微眯,沉聲道:“大哥所言有理有據,某觀那鮮卑,宇文拓跋等部,並非鐵板一塊,可視其首領品性,或可利誘之,或可威逼之,若能使一二部族為將軍所用,則雲中門戶洞開。”
張飛豹眼圓睜,聲如洪鐘。
“俺也這麼認為。”
眾將你一言我一語,爭論的焦點在於推進的速度與策略。
呂布主張速戰速決,以力破巧,趙雲,張遼主張穩紮穩打,先固根本,劉備則提出了更全面的攻心為上,軍事為輔的策略。
張顯一直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木桌桌面,目光深邃地在地圖上雲中,定襄,乃至五原以西的朔方,陰山以北的大漠等區域掃視。
他腦中飛速整合著各方資訊,斥候的回報,韓暨關於裝備產能的簡報,荀彧關於太原,西河糧草儲備及徙民安置進度的報告。
爭論聲漸漸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張顯身上,等待他的決斷。
張顯終於抬起頭,目光掃過眾將,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諸將所言皆有道理,五原新復確需穩固,此乃橋頭不容有失,漢升。”
“末將在!”
黃忠肅然抱拳。
“雲中一郡甲虒軍少有用武之地,著你先坐鎮九原,統攬五原郡一切軍政防務!三月內,將九原,宜梁,成宜,臨沃四城防務完善!
築城,烽燧,道路,屯田,皆按預定方略加速推進!所需人力,物力,郡府吏員全力保障!若有懈怠,唯你是問!”
這是將整個新收復區的大後方完全託付給了他。
“末將領命!必不負主公所託!”黃忠聲音鏗鏘有力。
“趙雲!張遼!”
“末將在!”趙雲,張遼同時起身。
“遊弈軍由你二人共同節制!自明日起,以營,隊為單位,輪番出擊!目標為雲中郡全境胡莽!”
張顯的手指重重劃過地圖上雲中郡的範圍。
“首要任務,非攻城略地,乃清野與獵殺!焚燬靠近五原陰山的草場!襲擊其分散的牧群!截殺其派出的遊騎和商隊!將戰線推到雲中腹地,讓其不得安寧!
記住,以消滅其有生力量,破壞其戰爭潛力為第一目標!如遇小股漢民遺族,儘量接應!若遇胡虜部落,降者收其青壯為奴工,頑抗者…盡屠之!”
“諾!”
趙雲,張遼齊聲應道,眼中戰意升騰,這正是他們擅長的。
“呂布!”
“末將在!”呂布精神一振,以為主攻任務終於落到自己頭上。
“狼騎鋒銳,責任更大。”
張顯的話讓呂布微微一愕。
“著你部狼騎,分為數股,巡弋於五原與雲中,西河與朔方交界之廣闊地帶!一為震懾,二為機動策應!若雲中之敵膽敢集結主力南下報復。
或西河,上郡方向有胡虜異動,則狼騎需如疾風烈火,第一時間響應!同時,嚴密監視陰山北麓動向,提防草原深處可能出現的援敵!能否做到?”
呂布雖然沒能撈到主攻雲中的任務,但張顯幾乎是讓狼騎遊曳巡防整個幷州,此任務同樣重大,且更符合他狼騎快速機動的特性。
他略一思索,便重重抱拳:“主公放心!但有胡狗敢露頭,末將定將其狗頭砸碎!”
“劉備,關羽,張飛!”
“末將在!”劉關張三人肅立。
“玄德。”
“攻心之策,甚合我意,著你三人,領一部精幹人馬及細作,潛入雲中郡!任務有二。
其一,聯絡尚存之漢民遺族,告知他們王師已復五原,不日將光復雲中!願遷者,我派人接應,願留故土者,暗中組織,待大軍到時裡應外合!
其二,設法接觸宇文,拓跋等部中不那麼敵視漢人,或與強勢部落有隙的小首領。
可許以重利鹽鐵布匹,若其願降,戰後自有厚賞!若冥頑不靈…”
張顯眼中寒光一閃:“則將其部落位置,兵力詳情,速報子龍,文遠!”
“諾!”
劉備躬身領命,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正是他發揮所長之處。
關羽,張飛也肅然應諾。
張顯的目光最後落在輿圖更廣闊的北方。
“雲中,上郡,乃至朔方故郡…這些淪於胡塵百年的漢家故土,皆需一一光復!”
“諸君,我等仍需勉勵!”
“謹遵前將軍之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