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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聞到了血的味道

兩日後,官道上的景緻肉眼可見地蕭條下來。

京畿之地的繁華與富庶,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在了身後。路邊的田地裡,莊稼稀稀拉拉,透著一股病態的蠟黃。往來的商隊幾乎絕跡,取而代之的,是三三兩兩、面帶菜色的行人,行色匆匆,眼神裡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惶然。

空氣中那股安逸富足的味道,漸漸被一種混雜著塵土和腐敗植物的氣息所取代。

朱允炆一行人,早已換上了最不起眼的行頭。他自己穿著一身半舊的棉布短打,風塵僕僕,看起來就像個跟著商隊走南闖北的年輕管事。連日來的策馬疾馳,讓他原本白皙的面板也染上了一層風霜,少了幾分宮廷的矜貴,多了幾分江湖的粗糲。

-他勒住馬,從水囊裡喝了一口早已不冰涼的水,潤了潤乾裂的嘴唇。

“殿下,過了前面的白馬驛,就正式入河南地界了。”蔣瓛不知何時已驅馬與他並行,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耳中。

他還是那副樣子,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彷彿眼前這片蕭索的景象與尋常郊野並無不同。但他的眼神,卻像最敏銳的獵犬,一刻不停地掃視著周遭的一切。

朱允炆“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越是靠近河南,那份來自文華殿卷宗上的冰冷文字,就越是變得鮮活而刺目。他彷彿已經能聞到,這片土地上,瀰漫著一股絕望和血腥的味道。

就在這時,前方官道的拐角處,出現了一群人。

不是三三兩兩,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蠕動的人流。他們衣衫襤褸,許多人赤著腳,拄著樹枝做柺杖,麻木地、緩慢地向著京師的方向挪動。隊伍裡死氣沉沉,沒有哭喊,沒有交談,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偶爾響起的、被刻意壓抑的咳嗽聲。

流民。

朱允炆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

他見過的流民,是在史書上,在奏摺裡,在畫師筆下。那是概念,是數字。而眼前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已經幾乎被磨滅掉所有生氣的人。

他翻身下馬,將馬韁遞給身後的錦衣衛,獨自一人朝著人流走了過去。

蔣瓛的眉毛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沒有阻止,只是朝身後打了個手勢。幾個扮作夥計的錦衣衛立刻心領神會,不遠不近地散開,將朱允炆護在了中間,眼神卻裝作不經意地看向別處。

朱允炆走到路邊,從懷裡掏出最後剩下的一個肉包子。那是馬書瑤塞給他的,他一直沒捨得吃,用油紙小心地包著。此刻,包子早已冷硬,但對這群人來說,不啻于山珍海味。

他看到一個抱著孩子、眼神空洞的婦人,便走了過去。

“大嫂。”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

那婦人像是沒聽見,依舊麻木地往前走。她懷裡的孩子約莫三四歲,瘦得脫了形,小臉蠟黃,一雙大眼睛裡,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死寂。

朱允炆快走兩步,將包子遞到她面前:“給孩子吃吧。”

婦人這才有了反應。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包子上,那雙空洞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一種狼一般的綠光,一把就將包子搶了過去,緊緊地護在懷裡,警惕地看著朱允炆,彷彿他隨時會搶回去。

“別怕,我沒有惡意。”朱允炆放緩了聲音,“老鄉,你們這是從哪兒來?要去哪兒?”

也許是那個包子的作用,婦人的警惕鬆懈了幾分。她撕下一小塊乾硬的包子皮,小心翼翼地塞進孩子的嘴裡,看著孩子費力地咀嚼吞嚥,她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才終於有了一絲活人的表情。

“從……祥符縣……逃出來的……”她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活不成了,去京城,討條活路。”

“祥符縣?”朱允炆的心一沉,“朝廷不是在開倉放糧嗎?我聽說城裡有粥棚,怎麼會活不下去?”

聽到“粥棚”兩個字,那婦人忽然發出了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冷笑,那笑聲裡充滿了怨毒和絕望。

“粥棚?是有。一人一天,一碗照得見人影兒的稀粥。可那粥,不是白給的。”她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朱允炆,“想領粥,得先去縣衙門口的‘善堂’,花十文錢,買一張‘糧引’。有了糧引,才能領粥。我們這些逃難的,身上連一個銅板都找不出來,上哪兒去弄那十文錢?”

朱允炆他想過貪官們會剋扣,會以次充好,甚至會私吞賑災款。

但他萬萬沒想到,他們能無恥到這個地步!這不是貪腐,這是在用災民的命,換他們最後幾個銅板!

“那……沒人管嗎?”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管?”婦人又笑了,眼淚卻順著乾癟的臉頰流了下來,“誰管?怎麼管?前兒個,張屠戶家的二小子,餓急了眼,想去搶粥棚,當場就被那些看守的衙役打斷了腿,扔進了大牢。我們這些泥腿子,命比紙薄,誰敢去管?”

她不再理會朱允炆,抱著孩子,護著那個珍貴的包子,匯入了人流,繼續向北挪動。

朱允炆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他手裡彷彿還殘留著那個冷硬包子的觸感,耳邊還回響著婦人那絕望的笑聲。一股混雜著暴怒和無力的情緒,像是燒紅的鐵水,在他胸中翻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要面對的,不是什麼政敵,不是什麼利益集團,而是一群毫無人性的畜生。

不知過了多久,蔣瓛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邊。

“殿下,天色不早了,該趕路了。”

朱允炆緩緩轉過身,他臉上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但眼神深處,卻像是結了一層萬年不化的寒冰。

“蔣瓛。”

“臣在。”

“糧引。十文錢一張。”朱允炆的聲音很平,平得沒有一絲波瀾,“記下了?”

“很好。”朱允炆翻身上馬,動作比來時更加利落,“傳令給鐵鉉,讓他不用急著去祥符縣敲山了。讓他直接去開封府,把黃河大堤的防務圖、歷年修繕的卷宗,全都給本宮調出來。動靜鬧得越大越好,越大,開封府那些人的眼睛,才會盯得越緊。”

蔣瓛眼中閃過一絲瞭然:“殿下是想……聲東擊西?”

“不。”朱允炆看著前方那塊刻著“河南”二字的界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本宮是想告訴他們,我,來了。東邊那座牆,我要砸。西邊這個鼠洞,我也要掏。我倒要看看,他們這群碩鼠,究竟有幾個腦袋,夠我砍的!”

話音落下,他一夾馬腹,駿馬長嘶一聲,越過界碑,率先衝入了河南境內。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帶著這片土地獨有的味道。

那不是泥土的芬芳,是血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