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行宮。
雲濤殿地方偏僻,比不得朝元殿、椒蘭殿奢華壯闊,但再差也是皇室殿宇,一應俱全,此殿依山而築,殿前引溫泉水脈,霧氣氤氳,恍若仙境。
殿內四壁嵌夜明珠,映得滿室生輝。
陸沉淵斜倚在金猊身上研習《天工卷》玉簡,有關偃甲、炁爐的部分實在博大精深,即便是他,也要細心鑽研,神後坐在他身旁緊挨著他,正在看一本話本小說,不知不覺就蜷在他臂彎裡,舉著書隨便翻看。
陸沉淵看她一眼。
神後身體微僵,手中的話本舉高了些,睫毛輕顫,琉璃般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書頁,可書上的字卻一個也沒看進去。
陸沉淵忽然笑了。
這種笨拙的親近實在惹人憐愛。
他乾脆抬手,一把將她攬進懷裡。
神後整個人都顫了一下,她的臉貼在他胸前,能聽見他胸腔裡沉穩的心跳。
“哥哥……”
她小聲喚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嗯。”
陸沉淵隨口應著,目光仍落在玉簡圖譜上,手臂將她圈得更緊了些:“冷嗎?宮殿太大,保暖不到位,感覺不舒服就叫人送炭盆。金猊有點懶了,自己睡著了就忘了‘發熱’~”
“嗷!”
金猊不滿地甩了甩尾巴,噴出一縷溫熱氣息,殿內頓時暖了幾分。
神後忍不住輕笑,身子漸漸放鬆,小心翼翼地環住他的腰。
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溫泉水浸透,每一寸機關符文都在發燙,她無比希望時間在這一刻定格,可她清楚地知道——她只是個偃甲,哥哥並不屬於自己。
陸沉淵抱著她直到亥時,這才從玉簡中回神,抬起頭來,殿外月晦無光。
時間差不多了,行宮值守該換班了。
他低頭一看,神後蜷在他懷中,雙眸輕閉,已進入休眠狀態,她胸口的“炁爐”緩緩運轉,吸收著天地元氣溫養自身。
陸沉淵輕手輕腳地將她放下,取來錦被仔細蓋好,這才轉身離去。
雲濤殿外,夜巡的侍衛恰好換班。
陸沉淵足尖輕點,如鬼魅般掠過宮牆,三丈高的朱牆在他腳下如履平地。
落地時,連一片枯葉都未驚動。
朝元殿西側,果然無人把守。
殿內燈火幽微,隱約有水聲潺潺,陸沉淵笑了笑,心說舉世皆知的事搞得偷偷摸摸地,別說還挺有情趣,他無聲推窗而入,鼻尖立刻縈繞一縷熟悉的幽香——李令月慣用的沉水香,混著溫泉水汽,氤氳滿室。
殿內燈火幽微,屏風後隱約傳來水聲輕響,珠簾半卷,透出幾分旖旎。
“你怎麼才來?”
珠簾後傳來李令月慵懶的嗓音,尾音微微上揚,帶著幾分嗔意。
陸沉淵唇角微勾,緩步繞過屏風。
只見李令月半倚在白玉池邊,烏髮如瀑散落水中,雪白的肩頸上沾著晶瑩水珠,一雙鳳眸斜睨過來,似笑非笑。
“韋姑姑特意提點了,我也不能當沒聽見。”
他隨手解下外袍掛在屏風上,在池邊坐下,指尖撥弄著水面花瓣:
“殿下這是……特意等我?”
李令月眸中水光瀲灩,忽然伸手拽住他衣領,將人拉入池中:“少裝模作樣。”
溫泉水花四濺。
直到更漏顯示子時將至,李令月才懶洋洋地枕在陸沉淵臂彎裡,指尖在他胸口畫圈:“你來之前,鳶衛傳來情報,婉兒已經率隊抵達松漠之地,眼下正準備前往太白山天池詳查……她有沒有給你傳訊?”
說話時,李令月緊盯著陸沉淵的眼睛。
陸沉淵無奈笑道:“用我站起來轉一圈給你看嗎?我是無所謂……”
“去你的!”
李令月俏臉微紅,白他一眼,心下鬆了口氣。
“松漠那邊,室韋和靺鞨三部頻發異動,背後……似乎還有突厥的影子。”
李令月眉頭微皺:“《遁甲卷》只怕真的落入敵手……如果太白山異象是東北諸夷弄出來的,婉兒她們凶多吉少!這段時間要辛苦你了,萬一她施展檄青秘術問你,你可要第一時間回信,我怕晚了就……”
“放心。”
陸沉淵嗯了一聲,抱住她:“檄青傳文面板會有異樣感覺,以我現在的煉體修為,就算在熟睡中也能察覺,我只是擔心……奇門遁甲複雜,真到緊急關頭,一時半會說不清……”
李令月也擔心這個,可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
陸沉淵如今已經身負三大神術,絕不能輕易涉足險地,不然敵人利用手段抓住他竊取神術,就更是如虎添翼,中原勢必更難抵擋,只要他能成長起來,未嘗不能是下一個隱仙,就算神術不洩露,單單失去他,對中原來說都是莫大損失。
李令月嘆了口氣。
眼下也只能寄希望於《遁甲卷》還未被他人所得,上官婉兒能化險為夷……
陸沉淵看她面露擔憂,忽然翻身將她罩在身下:“殿下此刻還有心思想這些,看來是卑職不夠賣力啊?”
李令月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他結結實實地壓住,她下意識地伸手抵住他胸膛,卻摸到一片滾燙的肌膚,指尖頓時像被灼了似的蜷縮起來。
“你……”
她聲音發顫,既帶著幾分嗔怒,又有隱隱的歡喜:“本宮是說正經事……”
陸沉淵低笑道:“難道我現在做的不是正經事?”
李令月耳根發燙,身子已經軟了大半。
她分明記得方才已經求饒過,這會兒腰還酸著,腿也軟著,偏生這人又……
就在這時,殿外笛聲驟起,淒厲如鬼哭。
那笛音似鐵器刮骨,穿透重重殿宇,在寒夜中盪開層層漣漪。
陸沉淵瞳孔驟縮,一把抱起李令月縱身躍出浴池,二人同時扯過架上衣衫,飛快穿好,陸沉淵披頭散髮,赤足踏地,指尖亮起紅光,一張六品【爆炎符】憑空凝聚。
這是天符中最簡單的一種,陸沉淵已經修成。
李令月穿好衣衫,披上大氅,鳳眸含煞,哪有方才半分嬌軟模樣,冷冷道:
“苗疆《御蜂咒》!”
下一瞬,殿外突然傳來侍衛淒厲的慘叫,只見窗紙上黑影如潮水般蔓延,眨眼之間,數以萬計的殺人蜂撞破窗紗,黑壓壓地湧入寢殿!
這些毒蜂大如拇指,通體幽藍,尾針泛著紫芒,振翅時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聲,所過之處,帷幔瞬間腐蝕出無數孔洞,連青銅燈盞都被毒液蝕得滋滋作響。
陸沉淵反手甩出爆炎符,符紙在空中燃起烈火。
殺人蜂撞上火牆,頓時爆裂成團團毒霧,噼啪爆響。
但後方毒蜂鋪天蓋地。
陸沉淵眉頭微皺:“關中地界野生蜂群少有,又是冬季天寒時候,這些毒蜂只怕是有人提前運送過來的……”
李令月抬手召來太華清霜,指尖在劍身一抹,寒氣蔓延,滿殿毒蜂瞬間變成冰渣:“好大的狗膽!本宮倒要看看他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此刻行宮已亂作一團。
韋沉璧正在不遠處的偏殿調息,忽聞笛聲,猛地睜眼,《九鳳朝陽功》運轉到極處,她周身騰起赤色真氣,白髮無風自動。
“果然有人圖謀不軌……”
她身形閃爍,破開殿門,卻見廊下侍衛正瘋狂拍打身上毒蜂。
有人滿臉紫黑,倒地抽搐;有人眼睛已被毒液溶化,哀嚎著撞向廊柱。
“廢物!”
韋沉璧怒喝一聲,雙掌赤紅如烙鐵,猛地拍向地面,“轟”的一聲,烈焰順著迴廊席捲而出,將周遭蜂群燒成灰燼。
“所有人聽著!”
她蒼老的聲音如悶雷滾過行宮:“值守侍衛結玄武陣守主殿,內侍潑火油燒蜂,太醫救治傷者——快!”
朝元殿內,戰況愈發激烈。
那些毒蜂好像無窮無盡,隨著笛音御使自四面八方湧來,窗欞、門扉、簷角,無數毒蜂瘋狂湧入,黑壓壓一片,遮蔽視線,連殿內明珠的光輝都被吞噬殆盡。
它們振翅的轟鳴如悶雷滾滾,尾針泛著幽藍毒光,所過之處,帷幔腐朽,木柱蝕穿,連銅燈都被毒液熔成廢鐵。
陸沉淵眸光一冷,指尖掐訣,施展《五行定位》,猛地按向地面——
“五行輪轉,地氣化炎!”
剎那間,殿內青磚縫隙迸發赤紅火光,方圓五丈之內,地脈之氣被他強行扭轉,化作熊熊烈焰,自下而上席捲而起。
“轟——”
火舌怒卷,毒蜂在烈焰中爆裂,焦臭瀰漫。
然而,蜂群實在太多,前赴後繼,竟硬生生以屍體鋪路,壓滅火焰,再度逼近。
李令月冷哼一聲,長劍橫揮,劍身如雪,寒光乍現。
“破!”
她一劍橫斬,劍氣如虹,瞬間撕裂蜂群“黑雲”,露出一線清明。
藉著這一瞬的空隙,她銳利的目光穿透夜色,鎖定行宮外某座山坡——
一棵枯樹頂端,一道黑袍人影正橫笛而奏,周身縈繞幽藍毒霧,指揮蜂群。
“調虎離山?”
李令月鳳眸微眯,沉聲喝道:“韋姑姑!”
話音剛落,殿外一道赤紅刀光沖天而起。
韋沉璧白髮飛揚,手中短刀吞口猛然吐出玄鐵長柄,化作一柄赤焰長刀,她身形如電,拖刀直撲山坡,刀鋒過處,烈焰焚空,毒蜂尚未靠近便被燒成灰燼。
黑袍人見狀,笛音驟變,蜂群立刻分出一半,如黑潮般朝韋沉璧撲去!
“雕蟲小技!”
韋沉璧冷笑,長刀一旋,火浪翻騰,硬生生在蜂群中劈開一條路!
但就在她逼近黑袍人的剎那。
“轟!”
地面猛然炸裂,一隻巨大的機關蛛腿破土而出,直刺韋沉璧心口!
韋沉璧皺眉,刀勢猛然迴旋,赤焰長刀與機關蛛腿悍然相撞!
“鐺——”
金鐵交鳴之聲響徹夜空,火花迸濺如雨。
那蛛腿上傳來的巨力震得她虎口發麻,整個人被逼得連退三步。
韋沉璧冷哼一聲,長刀斜指地面,刀身上赤紅紋路如岩漿流淌:
“何方鼠輩,藏頭露尾?”
地面再次震動,土石崩裂,一道猙獰巨影破土而出!
那是一具蜘蛛形戰甲,通體漆黑如墨,關節處佈滿倒刺,八根機關蛛腿鋒利如刃,胸口鑲嵌的赤紅炁爐如心臟般跳動,頭盔之下,東海公輸家主公輸磐的面容隱在青銅面具之後,唯有一雙幽藍的眼睛射出冰冷光芒。
“老東西,反應倒快。”
公輸磐聲音嘶啞如金屬摩擦,帶著幾分嘲諷道:“真沒想到,連昔年與鬼谷齊名的驪山一脈,都自甘墮落變成了朝廷走狗!”
“……”
韋沉璧眯眼打量著眼前這具奇特的甲冑,忽然想起來:“東海公輸氏,七大神兵之一【天蛛戰甲】,你是公輸磐?”
東海公輸氏是先秦公輸氏的一支,號稱“以器載道,鍛鐵為魂”,如今是享譽東海的鑄器世家,祖地天演島的地火熔爐可鍛造隕鐵,尤擅機關與鑄造之術。
初代家主“鍛天君”共輸嶽留下七柄神兵,其中就有一具不是神兵的神兵。
——【天蛛戰甲】。
韋沉璧馬上知道他的來意,臉色凝重些許。
這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鎧甲,而是一具活著的殺戮兵器!
三年前,東海天嵐劍派滿門三百口,就是被這八根蛛腿一個個釘死在演武場上!
韋沉璧掃過蛛腿,每根腿節都鐫刻著密密麻麻的符文,此刻正泛著詭異的血光。
那是用活人精血滋養的“血煞紋”,能吸收傷者精血反哺穿戴者。
以血養器,生生不息!
很顯然,他是為陸沉淵身上《天工卷》而來……
“公輸兄何必跟她廢話!”
陰影中,又一道黑衣人影緩緩走出。
他並未蒙面,而是直接露出蒼老慘白的面容,正是苗疆大祭司蚩暝,紫電貂盤踞在他肩頭,幽藍電光在貂毛間流竄,他枯瘦的手指撫過腰間青銅蠱鼎,沙啞道:“無論驪山還是鬼谷,攔路的都要死!”
夜風驟止,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韋沉璧的白髮無風自動,手中長刀上的赤焰忽明忽暗。
她目光如電,在公輸磐與蚩暝之間來回掃視,嘴角卻勾起一抹冷笑:“好啊,好得很!一個拖累東海百年世家的敗類,一個苗疆養蠱的老毒物,再加上……”
她轉頭看向遠處山坡上的黑袍人:“一個不敢露面的鼠輩。三位倒是絕配。”
朝元殿內。
陸沉淵一看就明白了,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辰龍送給他的那柄【海嶽凝光】。
當時就在想,辰龍無緣無故給一柄公輸家的神兵是什麼意思……
現在確定了,是警告……不過沒關係,如果說沒去百花谷之前,眼前這陣仗還有點麻煩的話,那現在就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這幫人如果以為李令月和他外出,沒了京城防護大陣,就有機會染指神術……
那真是自己找死!
他心神一動。
“唳——”
一聲清越鳳鳴響徹雲霄!
雲濤殿方向,一道赤金流光破空而至。
它形如鳳凰,所過之處,毒蜂盡數化為齏粉。
——機關駿儀!
在巨鳥之後,跟著身穿子鼠戰甲的神後和雄赳赳氣昂昂的金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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