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後。
鵝毛大雪漫天飛舞,再次將整個京都內外裹成了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山道上,一隊黑衣護衛簇擁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碾著厚厚的積雪,緩緩駛上了棲霞山。
其中一輛馬車的簾幕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露出李景隆那張冷峻的臉龐。
他望著山道兩旁熟悉的景象,眼底沒有半分波瀾。
身旁的朱允熥,早已換上了一身尋常士子的青布衣衫。
只是眉宇間的凝重,卻比五日前更甚。
李景隆沒有帶朱允熥入宮見駕,甚至連京都城都沒進。
而是徑直驅車,直接往晚風堂而去。
當聽聞吳王駕臨此地時,整個晚風堂上下都熱鬧了起來。
僕役們侍立在後院廊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個個臉上滿是驚疑不定。
李景隆卻早已下了嚴令,所有人不得踏入前院半步。
違令者,家法處置。
命令一出,偌大的晚風堂前院立刻一個人影都沒了,只剩下風雪拍打窗欞的簌簌聲響。
文淵閣三樓,是整座別院的最高處。
李景隆身形筆直地站在窗前,換上了一襲藍色長袍,衣袂被窗外灌入的寒風微微吹動。
正望著遠處棲霞山上的茫茫大雪,靜靜沉思。
遠處山巒起伏,被白雪覆蓋,像是一頭蟄伏的巨獸。
他的臉上平靜無波,彷彿眼前的風雪,與那即將掀起的驚濤駭浪,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朱允熥坐在書案後,案上的宣紙早已被風吹得微微卷起。
他抬眸看向李景隆的背影,那雙眸子凝重得像是淬了鉛。
他如今已是朝廷欽定的在逃逆犯,身負謀逆重罪。
可李景隆,卻敢帶著他明目張膽地回到京都,回到李家。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不知道。
更不敢深想。
只覺得一顆心像是被懸在了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遲疑了良久,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接下來...有何打算?”
此時的他,似乎又開始膽戰心驚。
就好像忘記了當初在土地廟中發誓要反擊時的情形。
李景隆依舊目視著前方的風雪,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個字:“等。”
“等?”朱允熥眉頭皺得更緊,眼中滿是不解,“等什麼?”
等風聲?等時機?
還是等死?
李景隆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狹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就像是蟄伏的雄鷹,盯上了獵物。
“等他主動來找我。”他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幾分玩味,幾分挑釁。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現在就忍不住,想要殺我!”
聽聞此言,朱允熥臉色微變,眼神深處閃過一抹畏懼。
他頓了頓,轉過身,目光落在朱允熥的臉上。
一字一句道:“同樣,也是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揭穿他為了皇權,不惜構陷親弟,殘害手足的機會!”
朱允熥眉頭微皺,眼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
李景隆看著他,繼續說道:“若是朱允炆現在就敢跟我撕破臉,我不介意現在就掀翻那張龍椅!”
“讓他嚐嚐失去一切的滋味!”
入京之前,他早已早好了最壞的打算。
暗衛快馬加鞭,給駐守京畿的徐輝祖傳去了密信!
五千金吾衛精銳,早已蓄勢待發,只待一聲令下,便能直搗黃龍!
遠在大寧的寧王朱權,也早已接到了他的密信,厲兵秣馬,隨時準備響應!
還有老將耿炳文、郭英,這段時間以來,早已暗中籠絡了不少文臣武將!
那些人或是不滿朱允炆的削藩之策,或是感念孝康皇帝恩德,皆是心向正統!
除此之外,被調往各地駐軍中的盛勇、傅忠、梁鵬等人,也都早已暗中收到了訊息!
一旦京都有變,這些人便會立刻星夜兼程,直抵京都!
一隻老虎,被丟進萬千軍中,是困獸猶鬥。
可當所有老虎集結京都,同心協力之時。
那顫抖的,就該是整個京都,更是那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了!
李景隆望著朱允熥,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有力:“殿下,你記住,如今的我們,早已不再是勢單力薄!”
朱允熥看著他眼中的自信與篤定,那顆懸著的心,彷彿終於落了地。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攥緊了拳頭,眼底的緊張,漸漸化作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正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自樓下傳來。
“噔噔噔...”
腳步踩在樓梯上,帶著幾分慌亂。
福生快步登上三樓,額頭上佈滿了細密的冷汗。
他一個箭步衝到李景隆面前,躬身一禮,揚聲稟報,聲音裡帶著幾分急促。
“少主!山下來了一支大軍,足有上萬人馬!”
“直接封鎖了棲霞山上下所有路口!此刻恐怕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李景隆聞言,臉上依舊平靜無波,彷彿早有預料。
他只是淡淡一笑,道:“看樣子,我們回到京都的訊息,已經傳到宮中了。”
此言一出,坐在書案後的朱允熥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忍不住猛地站了起來。
他臉上的鎮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由自主的慌亂。
上萬大軍封鎖棲霞山。
朱允炆,終究還是忍不住了。
一場席捲京都的風暴,似乎,就要來了。
“看來我們這位陛下,這次是真的龍顏大怒了。”
李景隆低低輕笑一聲,聲音裡聽不出半分慌亂。
彷彿山腳下那上萬兵馬,不過是一群聒噪的螻蟻。
他負手而立,指尖輕輕摩挲著窗欞,目光掠過窗外漫天風雪,慢悠悠問道:“領頭的是誰?”
福生躬身垂首,聲音帶著幾分急促:“是羽林衛大統領陸承淵,驍騎衛統領陸仝...”
“還有...還有率領金吾衛隨行的魏國公...”
“哦?徐兄也來了?”
李景隆挑了挑眉,唇角的笑意濃了幾分。
那雙狹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他早該料到的,朱允炆要動他,定然會調遣最精銳的兵力。
徐輝祖手握金吾衛兵權,自然是首當其衝的人選。
“他們可有說什麼?”李景隆又問,語氣依舊雲淡風輕。
福生點了點頭,神色愈發凝重,聲音壓得更低:“陸承淵傳了天子口諭,讓少主帶著吳王即刻入宮面聖。否則...”
“否則怎樣?”李景隆追問。
“否則,山下的大軍便立刻屠盡棲霞山,雞犬不留!”
最後八個字,福生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字字透著刺骨的寒意。
聽聞此言,李景隆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
他眯起雙眼,那雙溫潤含笑的眸子,瞬間被一片冰冷的殺意籠罩。
周身的空氣彷彿都凝固了幾分,連窗外呼嘯的寒風,都似是不敢再靠近。
好一個雞犬不留!
朱允炆,當真是越來越狠了。
無錯書吧“九哥兒,怎麼辦?”朱允熥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臉色蒼白如紙,雙手緊緊抓著衣袖,眼底滿是難以掩飾的恐慌。
入宮面聖,那分明是自投羅網。
朱允炆早已對他起了殺心,此一去,怕是有去無回!
李景隆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朱允熥慌亂的臉上,唇角重新勾起一抹安撫的笑意。
他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語氣沉穩得令人心安:“既然他都派人來‘請’了,那我們便去會會他。”
“真的要去?”朱允熥猛地睜大雙眼,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抓著衣袖的手攥得更緊了,指腹幾乎要嵌進布料裡。
“放心。”李景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既能帶殿下從鬼門關走一遭回來,便能安然無恙地帶殿下從皇宮裡走出來。”
話音落下,他便衝著福生使了個眼色。
福生心領神會,連忙點頭,噔噔噔地踩著樓梯往下跑,腳步急促卻不亂。
不過片刻功夫,一隻通體烏黑的信鴿便從晚風堂的屋簷下振翅飛起。
衝破漫天風雪,像一道離弦的箭,朝著京都城深處的夜梟司總舵急掠而去。
翅膀劃破寒風的聲響,很快便被風雪吞噬,無人察覺。
朱允熥的心依舊懸在半空,他緊緊跟在李景隆身後,腳步虛浮地走出文淵閣。
大門外,一輛烏木馬車早已備好。
車簾低垂,駿馬打著響鼻,蹄子不安地刨著雪地。
他深吸一口氣,攥緊的拳頭鬆了又緊,最終還是咬牙跟著李景隆上了馬車。
車軲轆碾過厚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緩緩朝著山腳下駛去。
一炷香的功夫後,馬車穩穩停在山腳下。
李景隆率先撩開錦簾,一股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沫子灌了進來。
他卻渾不在意,緩步走出車廂。
抬眼望去,山腳下黑壓壓的一片,旌旗獵獵,戈矛如林。
上萬名身披重甲的兵士肅立在風雪之中,甲上雖落滿了白雪,卻依舊透著肅殺之氣。
寒風吹過,衣甲摩擦的聲響匯成一片,震得人耳膜發顫。
這陣仗,當真是要將棲霞山翻個底朝天。
“王爺!”一聲高喝自隊伍前方傳來。
陸承淵身披亮銀甲,騎在一匹通體赤紅的戰馬上,身姿挺拔如松。
他抬手對著李景隆拱了拱手,聲音洪亮,傳遍四方:“陛下口諭,召王爺即刻入宮面聖!”
李景隆掃了一眼他身後的三軍將士,臉上雲淡風輕。
羽林衛的玄甲,驍騎衛的勁裝,金吾衛的紅袍。
三軍合一,氣勢如虹。
他輕笑一聲,語氣帶著幾分戲謔:“陸大統領好大的排場!”
“這陣仗,若是膽子小點的尋常百姓,怕是要直接嚇尿了褲子。”
這話一出,周圍的兵士臉色微變,卻無一人敢應聲。
陸承淵身後,徐輝祖一身猩紅戰袍,端坐於馬背之上,目光沉沉地看著李景隆。
兩人視線交匯的剎那,徐輝祖不著痕跡地朝他微微頷首。
隨即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一言不發。
李景隆心中瞭然,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佯裝沒有看見徐輝祖的示意,只是似笑非笑地盯著陸承淵,等著他回話。
陸承淵臉上的神色不變,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他掃了一眼身後的大軍,朗聲道:“王爺說笑了。”
“聽聞王爺已將逃走的逆犯押回京都,陛下特命我等前來護送,免得再節外生枝。”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李景隆身後的馬車上,語氣帶著一絲試探:“吳王殿下,也在車中吧?”
“沒錯。”李景隆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一步。
伸手對著車廂做了個“請”的手勢,笑容玩味,“陸大統領若是不信,不妨親自上車看看?”
陸承淵遲疑了一下,目光卻落在了車廂頂部。
上面綁著那杆用灰布半包裹著的銀槍,槍桿的輪廓隱約可見,透著一股凌厲的殺氣。
他自然認得,那是李景隆的隨身兵器。
死在這杆槍下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