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內城區,一處僻靜但景色優美的別院。
拉斯特伸手輕輕一推,眼前的木質房門便吱呀而開。
房間內的陳設並不奢華卻很完善,除了有寬敞的客廳之外,毗鄰的廚房中還陳設著色澤明亮的木質傢俱,極具整體感的傢俱上隱約可以看到淡金色的楓葉印記。
比起皇室宮廷,這裡反倒更像是一位稍有家資的普通居民自己佈置的住所,並不華麗富貴,卻又帶著每一件陳設都精心佈置,整體頗為協調的舒適感。
“說實話……若是事先不知情的話,我還真不敢相信這裡會是帝國女皇的寢宮。”
拉斯特隨意地靠坐在了沙發上。
“因為這壓根就不是什麼寢宮啦,那種空蕩蕩又冷清的地方我才懶得去住。”
“這裡是父親根據我們家以前在秋葉領的住所,也就是巡林者家族的宅邸,所一比一打造還原的建築……和我幼時記憶裡的老家一模一樣。”
“父親前不久一個人回秋葉領養老去了,就把這裡留給了我。”
希爾緹娜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帶著淡淡的慵懶之意。
她轉動著手中的鋼筆,在一份軍務檔案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後方才合上筆蓋,伸手將桌上堆積如山的檔案都推到了一旁。
做完這一切後,披散著栗色長髮的少女方才轉過身子,看向已經一副自來熟模樣躺進沙發的拉斯特。
“怎麼,我們的大忙人終於捨得回來了?”
她來到了沙發旁,抬手撫摸著拉斯特的臉龐,那雙淺褐色的眸子中分明浮現出了幾分笑意。
“和你家小艾在外面玩膩了,終於也捨得分出一點心思來陪陪我了?”
“倒不如說,我們的女皇陛下也是直到現在才終於處理完了登基後的那些瑣事吧……我可是一得到你的召喚就立刻趕過來了。”
拉斯特笑了笑,伸手想要捉住希爾緹娜放在自己臉上的小手。
然而這位慄發的女皇卻已經將手收了回去,對他眨了眨眼,嘴角噙起了一絲優雅的笑意。
“坦白來講,雖然之前就有心理準備,但真正登基之後,這些堆積如山的事務,其繁複程度還是超過了我的想象。”
“現在想來,父親在位二十年不到便這麼著急卸任傳位於我,多少也有點甩鍋跑路的意思。”
希爾緹娜在沙發上坐下,依靠著拉斯特的肩頭,略顯疲憊地合上眼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話雖如此,今天我還是強行空出了時間……因為有個地方,我無論如何都得去看一看。”
“有個地方?”
拉斯特略帶疑惑地開口詢問,雖然被百忙中抽出時間的希爾緹娜給叫了過來,但他還真不知對方所說的究竟是哪裡。
“當然是你的家鄉啦,那個名為迦南的邊境小鎮。”
希爾緹娜眨了眨眼睛。
“畢竟我們都已經訂婚了。”
“按照格蘭威爾的習俗……締結了婚約的雙方,在正式成婚之前都需要各自拜訪一次對方的家鄉,也就是所謂的「去老家見一見家長」。”
“我的親人們,不論是父親還是妹妹,拉斯特你都已經見過了。”
“而且,還不止如此。”
“當初在凍水鎮的歷史殘響,在那由邪神汙染物所編織而出的夢境之中,拉斯特你還親眼見證過我小時候的記憶畫面,母親慨然赴死之時,我那最為懵懂無知,脆弱不堪的模樣。”
她凝視著拉斯特的眼睛:“無論是我的家人、過往、身世,亦或者是年幼時最怯懦的樣子,拉斯特你都瞭如指掌。”
“可是,我對拉斯特你的過往,對你少年時在那個邊境小鎮中所經歷的一切,卻都完全一無所知。”
“明明馬上就要成婚了,可在我眼中,你的過去卻依然籠罩著層層迷霧……”
“但小艾卻知曉你的一切,見過你最初的模樣……”
希爾緹娜的聲音稍稍壓低了幾分:
“如此,對我而言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一點。”
“可是,那座迦南小鎮早在兩百多年前就已經不復存在了。”
聽著希爾緹娜那幽幽的話語,拉斯特微微一愣。
“我和小艾前段時間才剛去三聖賢雪山那邊看過,那裡已經建立起了一座新的小城……”
“至於迦南的名號,除了極少數本地人之外,已經再也沒有人記得了。”
在「時空坍縮」的影響之下,那座兩百多年前的小鎮,別說是廢墟殘骸了,就連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跡都未曾留下。
“我知道,就算我們現在去到當初迦南的座標,除了新建的城邦之外也什麼都看不到。”
希爾緹娜的話語頓了頓。
“不過,「迦南」這個單詞所代表的,從來都不只是一個已然消逝的古地名,不是嗎?”
“即便現實世界中的迦南早已經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但在夜世界的夾縫深處,在某人的心中,迦南卻從未真正消逝過。”
拉斯特的動作頓了頓,隨後無奈地笑了笑:“小艾連這種事情都和你說了?”
“當然啦,畢竟我們以後可是要一起相處很久很久,直到白髮蒼蒼的……所以,當然得提前打好關係才行。”
“小艾她可是已經答應我了哦,讓我去那個由往日的幻影與記憶所交織而生的,夜世界的碎片中去看看。”
希爾緹娜的美眸中流露出了一絲計劃得逞的狡黠。
隨後,她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拉斯特的手中。
“所以,我們出發吧。”
“帶我去看看,那個生你養你,撫育你長大的家園——”
“名為「迦南」的故鄉。”
……
現實與夜世界的夾縫。
由拉斯特與艾彌絲的回憶、夜世界所記錄的歷史倒影,共同構築而成的心象世界,也亦是新生的迦南。
“喔,是小拉斯特啊。”
“咦,這次小艾怎麼沒和你一起回來?”
“還有,這位女士是?”
當拉斯特與艾彌絲一起攜手出現在迦南之中時,迦南小鎮中忙碌的人們頓時投來了略帶詫異的目光。
他們都是曾經生活在迦南小鎮之中,卻在兩百多年前的那場天災中逝去的人們。
只是,伴隨著艾彌絲與拉斯特都晉升了天使,這處由他們的回憶所共同構築的心象世界也變得愈發真實了起來。
雖然是心象的世界,心靈的具現,是根據拉斯特回憶中的模樣所編織而出的往日之幻影……但幻影生動到了如此地步,卻已然與活生生的人類沒有了區別。
這些居民們一輩子生活在邊境的小鎮裡,從未見過希爾緹娜這位陌生人,而希爾緹娜的衣著風格更是與兩百年前的迦南地區格格不入,因此自然引起了眾人的好奇心。
“嗯,小艾還有些事情,過些日子才會回來。”
“至於這位……是我在雪山裡偶然邂逅的登山者,她來自遙遠的格蘭威爾帝國——”
拉斯特微笑著向迦南的居民們開口解釋起了希爾緹娜的身份。
只是,下一刻,他的話語便被希爾緹娜所打斷了。
“初次見面,迦南的大家。”
希爾緹娜牽起了拉斯特的手,隨後走到了他的身前,用相當清晰的聲音開口:
“我的名字是希爾緹娜,來自格蘭威爾帝國皇室。”
“另外,我還是拉斯特已經締結婚約的未婚妻。”
一邊說著,希爾緹娜微微躬身,向著小鎮的居民行了個標準的騎士禮:
“從今往後,還請大家多多指教。”
……
啪嗒。
木門悄然合攏,將門外的風雪聲連帶著眾人充滿著好奇與八卦之心的目光隔絕在外。
“我說希爾緹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耿直了?”
拉斯特直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之後,方才長出了一口氣。
“是嗎?可我所說的都是實話啊,我的出身也好,作為你未婚妻的關係也罷。”
希爾緹娜眨了眨那雙淺褐色的眸子。
“明明就是故意的吧,雖說都是實話,但也得考慮下大家的承受能力。”
拉斯特吐出了一口氣:“皇室成員,帝國新任女皇什麼的……對一輩子生活在邊境的大家來說也未免太過於刺激了一些,總歸得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才是。”
“是麼,可我倒覺得這是大家所必然要經歷,無法逃避的過程。”
希爾緹娜的嘴角勾勒出了一抹弧度:“畢竟,這座心象世界中的小鎮,對你和小艾而言……是很重要的地方對吧?”
“既然如此,那我未來也免不了經常造訪,小鎮上的大家總歸是要知曉這一切的。”
“還是說,某人只是單純害怕在自己的父老鄉親面前,暴露出自己其實是腳踩兩條……不,是好幾條船的海王的事實呢?”
“希爾緹娜,你真是越來越懂人心了。”
“謝謝誇獎。”
……
片刻之後,希爾緹娜開始打量起整座屋子。
這座屬於拉斯特和艾彌絲的木屋很樸素,但是卻有股別樣的溫馨,提前堆好的柴火、未曾熄滅的小夜燈……處處都能夠發現兩人生活的痕跡。
一樓是客廳和廚房,也是拉斯特和艾彌絲平日用餐的地方。
只是希爾緹娜卻對一樓並不感興趣,而是上到了二樓,走入一間臥室,隨後細細地打量了起來。
這是獨屬於拉斯特的房間。
空間不大不小。
擺放著一張單人床,以及一方木桌,桌子上光禿禿地放了一個廉價的木頭玩具,做工方面略有些粗糙,看起來不像是工業化流水線的產物,而是匠人手搓的木藝。
靠牆壁則有一個木質書架,放眼望去,全是各種手寫的書籍。
希爾緹娜仔細地看了看,在書架的邊角之中,她發現了幾本講述騎士、勇者戰勝惡龍,維護正義的手抄本童話。
木桌的正對方向是一扇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到迦南小鎮外一望無際的湖泊和荒原,荒原的盡頭則是若隱若現的三聖賢雪山峰頂。
希爾緹娜想象著孩童時的拉斯特。
無錯書吧一個乖巧的小男孩坐在床邊,費力地擺弄著鎮上木匠大叔今天送給他的木頭玩具。
想象稍大一些的拉斯特。
一個半大的少年,夜晚就著蠟燭微弱的燈火,透過手抄本上浸透著墨水的字跡,幻想著童話故事裡打敗惡龍的勇者,維繫秩序的騎士,幻想著小鎮之外,皚皚雪山與荒原盡頭的風光。
由此,在心中種下了名為「正義的夥伴」的理想與願望。
春暖,夏晝,秋日,冬夜……
一年,兩年……
他就這樣在這個樸素的房間裡慢慢長大,最終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成為了希爾緹娜生命中那道將她救贖的光亮。
“真幸運。”
希爾緹娜輕聲說。
拉斯特伸手拂去了書架上的落塵,打量著這些自己曾在童年時為之心馳神往,廢寢忘食的書冊:
“誰說不是呢。”
……
夜不知何時已經深了。
窗外,小鎮中所飄搖的燭光一盞又一盞地熄滅,只餘下了那開闊到讓人屏住呼吸的天空。
還有,那群星閃爍,美麗到足以撫平傷痕的冬夜星空。
“這座名為迦南的小鎮,確實是一個很美好,很寧靜的地方。”
“難怪,在這裡會誕生像你和小艾這樣純粹的人。”
希爾緹娜眺望著遠天的夜空,輕聲開口。
她張了張口,似乎是還想要再說些什麼,但隨即,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一般,希爾緹娜的神情微微一動。
不止是希爾緹娜。
幾乎是在與此同時,拉斯特也察覺到了靈魂深處所盪漾起的輕微漣漪。
那是銀院長以自己「月亮」序列的手段,正在向留有銀院長靈魂印記的自己傳遞訊息。
而以拉斯特對銀院長的瞭解,能夠讓這隻死宅雪貂這麼著急同時給自己和希爾緹娜傳送訊息,那這其中的資訊必然是極其重要的存在。
事實也不出所料。
當銀院長的靈魂波動被徹底解析為了清晰的文字之後,無論是希爾緹娜還是拉斯特,神情都不由微微一怔——
「第七十二個,也亦是最後的終焉夜世界……」
「已經出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