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歷996年9月30日,傍晚時分。
格蘭威爾帝國帝都,內城區,皇宮,王座之間。
“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啊,希爾緹娜。”
亞倫端坐在王座上,看著向自己緩步走來,身穿紅白相間的騎士服,栗色長髮披散的少女。
這是亞倫與第一任妻子塞西莉亞的女兒,同樣,也是他帝國皇位唯一的繼承人。
“我還記得,你十二歲那年,在家裡留下了一張字條後,便直接離家出走,一個人搬去了帝都外面生活。”
“當時卡蘿爾擔心你擔心得要死,認為你還太小照顧不好自己,沒法一個人生活……說什麼都要我找到你,把你接回家。”
“但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即便強行把你接回來,你也一定會再次找機會離家出走的吧——所以最終我說服了卡蘿爾,除了安排了幾個暗衛之外,便再也沒有插手過你的生活。”
“話雖如此——暗衛或許能在帝國境內保護你的安危,但是等你加入了繁星大學,成為了黑夜旅者之後,他們卻沒法跟著你一起進入夜世界之中。”
亞倫便這樣凝視著眼前自己的女兒,那雙略顯蒼老的眼眸中,帶著些許的欣慰。
“在這一點上,你和你的母親性格簡直一模一樣……都是一旦認定了一件事,那麼便連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相當頑固又偏執的個性。”
“沒想到一眨眼間,這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的時光,你也已經從當初那個倔強的小女孩,成長為了足以睥睨天下的至強者。”
“在你推門而入的那個瞬間,我差點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你的母親。”
如此欣慰和感慨萬千的神情,只是在亞倫的臉龐上一閃而逝。
很快,他的神情便重新迴歸了莊嚴和肅穆。
對於身為一國之君的亞倫而言,這才是他所慣常的姿態,反倒是先前那般真情流露才是極罕見的特例。
“那麼,希爾緹娜。”
他審視著自己的女兒,道出了最後的問詢。
“你已經做好了準備,擁有著揹負起王冠之重,承擔起整個帝國命運的覺悟了嗎?”
“當然。”
回答亞倫的,是少女那沒有一絲一毫遲疑的清越聲音。
“我將繼承帝國的一切。”
“不止是為了您的願望,也為了我的母親,為了拉斯特……”
“為了,所有人。”
……
“那麼,根據赤紅之血與純白之劍的盟約……”
“任命,頭戴雙頭鷲冠的汝為新任皇帝。”
王座之間內,亞倫手託自己的王冠。
在燈具純淨光輝的映照下,那枚蒼銀色的雙頭鷲冠正熠熠生輝。
然後,他將這枚鷲冠,佩戴在了希爾緹娜的頭頂。
與此同時。
“謹遵弗雷斯貝古之名與古老的盟約——”
“更為了西大陸與帝國子民的安寧。”
“我宣誓將君臨此位。”
希爾緹娜莊重的誓言於王座之間內迴盪。
“至此,皇位繼承便完成了……”
亞倫看著佩戴著皇冠,已經完成了由皇女到女皇身份蛻變的希爾緹娜。
“從今往後,你便是帝國之主,帝國的一切最高決策,都將由你一人獨自掌控。”
“希爾緹娜……”
“接下來,你便該去皇宮外的廣場上,向整個帝國翹首以盼的子民們,還有全世界宣告你正式登基的訊息了。”
儀式落畢,亞倫的話語也變得稍稍輕鬆和解脫了幾分。
但是隨後,他便發現自己的女兒,帝國的新任女皇希爾緹娜並未立刻如原本安排的那般離開皇宮,前往位於內城區中心廣場的高臺上,向全帝都的子民宣佈自己的加冕。
這位有著栗色長髮的少女依然待在王座之間內,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父親……”
希爾緹娜輕聲開口:“您退位之後的日子,準備去做些什麼呢?”
“我退位以後的事情嗎?”
這位蒼老的男人愣了愣。
明明以高階超凡者動輒數百年的壽元而言,亞倫真實年齡還不到百歲,還遠遠談不上老邁和壽元將至的程度。
但是這兩年間,他卻已經愈發得老了,帶著難以掩飾的滄桑。
尤其是在完成了皇位繼承儀式,卸下佩戴了幾十年的王冠之重後,亞倫再也無需在帝國臣民面前掩飾這份衰老和疲憊,而是再無顧忌地展露了出來。
這是因為在過去的幾十年間,亞倫利用聖劍,強行提升自己力量的緣故。
聖劍作為聖遺物的力量固然強大無匹,但是遵循著超凡世界的「等價交換」守則,這卻也意味著每一次使用聖劍的力量,都必須付出相對應的代價,會給宿主帶來極大的反噬。
這是常規手段所無法治癒的創傷。
在正常情況下,解放聖劍所造成的創傷,都能夠由聖劍的劍鞘——遙遠的理想鄉「阿瓦隆」所緩慢治癒。
同時持有著聖劍與劍鞘阿瓦隆的帝國之主,只要使用聖劍的次數不過於頻繁,那麼這些創傷便能夠在劍鞘的滋養下癒合,不留下病患。
但是,亞倫卻並未由自己來親自保管劍鞘阿瓦隆,而是在希爾緹娜很小的時候,便將阿瓦隆埋藏在了希爾緹娜的體內。
這是他身為帝國之主,所行使過的唯一一次任性——希爾緹娜所追逐的,那條名為「巡林者」的道路太過於危險。
而能夠撫平傷痛,治癒傷勢的劍鞘阿瓦隆,便是亞倫贈送給希爾緹娜的禮物,是一位父親希望自己女兒能夠平安長大的祝福。
而如此做的代價,便是亞倫每一次動用聖劍時,那般靈魂的反噬與創傷都無法治癒,而只能不斷地被累積,最終積重難返。
但他別無選擇。
亞倫上位之時,恰恰便是前任皇帝死於一場陰謀,帝國內憂外患,最為動盪不堪的混亂時代。
但亞倫卻用短短二十年不到的時間便肅清了原本混亂不堪的帝國,讓這個古老的騎士之國完成了復興,再度登臨了西大陸之巔。
在蠢蠢欲動的守墓者、邪教團、還有其他或明或暗的勢力覬覦之下……亞倫便是超負荷地發動了聖劍的力量,令自己反覆經受時光長河的洗禮,如此方才讓自己在極短的時間內便擁有了天使級的戰力,也獲得了震懾其他隱秘勢力的資格。
“退位之後,我應該會回到秋葉領……回到你母親的家鄉,在那裡守著我和塞西莉亞曾經的舊宅直到最後吧。”
“這是我以前便想做但因為君王的身份而無法去做的事情,如今總算能夠得償所願了。”
亞倫笑了笑。
“希爾緹娜,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體狀態,這具身體早已經被聖劍所反噬得滿目瘡痍,破敗不堪。”
“換句話說,我已經時日無多了。”
“只是一直以來……我都在利用著聖劍的力量,為了一國之主的身份而勉強支撐而已。”
這個衰老的中年人咳嗽了一聲:“而如今卸下了皇位,我也無需再繼續勉強了。”
“我終究是傳奇位階的超凡者,倘若從此以後再不出手,只接受最保守的治療方案的話……再活個幾年甚至十幾年應該不成問題。”
他微笑:“也許足夠活到那個人甦醒,參加你和他的婚禮。”
在長達了十年的冷戰之後,這對父女終於達成了和解。
而亞倫也終於能夠不再以一國之君,而是以一位年邁父親的身份與自己的女兒對話。
“要是能看到你正式成婚的那一刻,那我也稱得上是死而無憾了,能夠問心無愧地去見你的母親。”
“去直面,她對我這個為了國家利益而拋妻棄女的負心薄倖者的審判……”
“是麼——”
希爾緹娜便這樣靜靜地聽著,忽然輕聲開口。
“可是在我的回憶裡,直到最終的時刻,母親也從未對您有過怨恨。”
“即便是最後的最後,她也不曾後悔過與您相遇。”
“我想,母親她倘若有在天之靈的話,那她其實並不希望您這麼早便去陪她……而是更希望您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生活下去。”
“況且,父親您這樣的想法雖然痴情,但是對我的繼母卡蘿爾,對奧菲麗婭她們而言……未免太過於不負責任了一些。”
她用手輕撫著自己的心口。
下一刻,有璀璨奪目的光華,在虛空中綻放。
那是彷彿由千萬條純淨的光輝之線所勾勒而成的,如同鞘一般的事物。
“這是我從父親您這裡借來的東西。”
希爾緹娜平靜地看著自己手中那光輝奪目,如夢似幻的劍鞘,也是遠離一切的理想鄉。
在令聖劍徹底認主之後,如今的希爾緹娜已經能夠輕而易舉地分離出這件被埋藏在自己體內,近乎伴隨了她一生成長的聖遺物。
“我想,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希爾緹娜……”
亞倫再次愣了一下。
他從未想過,此時此刻,希爾緹娜居然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以亞倫在暗中掌控的情報網,自然早就已經洞悉到了守墓者,還有那些邪教團在陰影處的動向。
亞倫很清楚,以希爾緹娜的性格,既然決定了要去直面便絕不會動搖,因此他願意尊重自己女兒的選擇……並未提前根據情報動手,而是由希爾緹娜來親手解決這一切。
畢竟,此時此刻,希爾緹娜方才是執掌帝國的女皇。
但是,如今希爾緹娜卻又分離出了自己的劍鞘。
這就意味著,在那場即將到來的大戰之前,希爾緹娜先主動自斷了一臂。
捨棄了她自成為超凡者以來,便一直擁有的,那能夠為她迅速治癒傷勢,帶來不死性的劍鞘阿瓦隆。
若是沒有阿瓦隆的庇護,希爾緹娜也許早已經葬身在了夜世界的戰鬥中,根本走不到今日。
“一旦負傷了,那就無法恢復……人被殺就會死,這是理所當然的。”
“誠如您所說,在過去的十年間,這柄劍鞘一直在庇護著我一路戰鬥,成長……長久以來,我都有些太過於依賴這枚劍鞘。”
“即便靠著這柄劍鞘的力量,我成功地跨越了這場試煉……可那樣的我,終歸也只是在依賴著外物而已。”
“倘若有朝一日,我失去了聖遺物,失去了這些外力的守護——那屆時的希爾緹娜,便只會是殘缺而脆弱的殘次品。”
“可我很貪得無厭,一切的一切都不願意捨棄……既然如此,那希爾緹娜便不能存在缺陷,而只能在任何時候都做到最好。”
“唯有真正地超越了自己,我才有資格去同時奢求一切——無論是巡林者的理想,帝國女皇的責任,還是與拉斯特的戀情,我全都要的奢望。”
像是看穿了自己父親的心中所想一般,希爾緹娜再度微笑了一下。
“所以,父親,這便是我的選擇。”
“時至今日,我已經無需再去依賴這枚劍鞘的守護了。”
“現在,也是時候歸還這枚劍鞘了。”
“便讓它承載著母親的思念,再一次去守護父親您吧……”
少女那清脆卻不帶一絲遲疑的話語還在王座之間內迴盪。
而希爾緹娜的身影則已然離開了王座之間,對著王座之間外,正恭敬等待著的老者輕聲開口。
“塔克老師,帶路吧。”
“遵命,陛下。”
那位名為塔克的老者恭敬地應了一聲,引領著希爾緹娜向著皇宮之外,那條通往萬民匯聚的廣場的通道上走去。
他是格蘭威爾帝國皇室中的成員,希爾緹娜與亞倫的旁系長輩,也是帝國皇室長久以來的傳奇守護者。
當初,在二十年前,秋葉領的那場黃昏災禍爆發之時。
塔克便以護道者的身份,跟隨在彼時還是皇子的亞倫身邊……後來更是遵從著亞倫的命令,用自己的能力遠端投影,親自向希爾緹娜展現了她母親臨終前的最後一幕。
同樣,塔克也是希爾緹娜小時候在皇室的劍技導師。
希爾緹娜那作為細劍使的技藝,有多半便是由塔克所教導,可以說,他便是引領著希爾緹娜踏上了自己超凡之路的啟蒙導師。
希爾緹娜與塔克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就連腳步聲也消失不見。
唯剩下亞倫猶自留在空蕩蕩的王座之間內,注視著自己手中那枚光輝四溢,如夢似幻的劍鞘,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後,他輕笑了一下。
然後,將那枚劍鞘,輕輕地按入了自己的胸口。
在流淌的純淨光芒裡,名為阿瓦隆的「鞘」悄然隱沒,與亞倫融為了一體。
而他那滿目瘡痍,殘破不堪的身體,也開始了一點點的修復與治癒。
“塞西莉亞。”
“我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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