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山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歐陽正等人,心中震駭之下,對身周的一些反應就有些沒那麼敏銳。
他一時之間,就沒想過,為何豐陵城內那兩個幾層樓高的大高手,一直在派兵遣將,為何不親自追出來。
又為何每次只在五福樓前咆哮一通。
似乎無能為力的樣子。
陸無病卻是知道的,他悄悄的隱藏在五福樓十三丈外的一棵大樹陰影之中,就這麼靜靜的看著樓上樓下兩人的【表演】,偷聽他們之間的談話。
沒錯。
當初追殺畢焚空來到樓前,當那位世子下令截殺自己之時,隨著兩道神意升騰而起,他就知道,兩人的修為境界,比自己還要高那麼一些。
修行到了這個層次,已經沒有一個庸才。
真正的庸才,也修不到先天二境之上。
更何況。
大雪山千秋劍和四連山長耳佛兩人,已經修到了先天極意,也就是先天第三境的門檻。
這種人物,在年輕時,個個都號稱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人物。
如今老了老了,一身藝業也更加圓熟老辣。
不見得比紫陽宗掌門畢師伯弱,甚至可能更難纏。
而且,他們還是全盛狀態,未曾與畢焚空一樣身體受傷。
一旦打起來,就徒增變數,後果難料。
畢竟,人家是兩個打一個。
戰力相差太大的情況下,來多少都不怕,無非就是擔心真氣耗盡,體力不支,或者殺得手軟。
同一級別的高手,卻是真的能夠驗證那句“雙拳難敵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的。
因此,真心沒必要,與這兩個老傢伙打生打死。
要破他們聯手,只需要以心劍之力,把那位青年世子打得重傷垂死就行。
之所以不下死手,讓對方看起來還有著一絲救回的機會。
是有意為之。
為了牽制對方高手。
有希望才有失望,一旦把對方的希望破滅掉,最後那不是逼得對手拼命嗎?
就如戰場之上,若是不能一鼓作氣把敵人全都殲滅,那麼,多弄出幾個重傷員來,就是最好的辦法。
一個重傷員,你扔下不管也不是,全力救護也不是,還能殺雞儆猴,阻嚇敵人,多好。
饒是如此,陸無病還是有些不放心。
想要確定一下對方的態度,再決定下一步行止。
爭取在最短的時間之內,解決外在的威脅。
因為,他過段時間還得去濰京一趟,有些事情也耽擱不得。
‘無論與濰京的外祖母是否親近,這個身體,都是真真正正享受過老人家的照拂,那匹救了自己一命的千里馬大白,以及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小黑。都是老人家送的。’
‘如果她只是七十大壽,因為事情太多,趕不及也就趕不及了,但是,那個吃裡扒外的管事審出來的訊息,卻是讓人憂心。
他很多地方都說了假話,唯獨一件事情沒說假話。
老太君是真的快要油盡燈枯,病得快不行了。
這一次做壽,或許真的就是親人見她的最後一面。’
陸無病嘆了一口氣。
肯定不能明明知道外祖母病重不治,還隔著千山萬水這麼眼睜睜的看著。
明明自己有這個能力,卻不去盡力……
他自個心裡就過不去。
母親陳玉蓮那裡,更是會永遠多出一個心結。
當然,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也不得不去京師一趟。
感受到腦海裡那如同火焰般燃燒的熾烈魔意,陸無病又有些撓頭。
別看他在外人面前表現得神清氣朗,一派仙風道骨。實際上,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他就是在走鋼絲。
斬殺的高手越多,吸納元靈越多。
精神意志,也越是突飛猛進。
這是好的一面。
當然,也有不好的一面。
‘我的伏龍劍意,如今只過了實境五成,元靈劍意,卻已是修到了實境八成,只差兩成就要觸碰到劍之極意。
若是讓元靈劍意搶先一步走到巔峰,煉出極致的瘋狂魔意來,到時候怎麼壓制?’
‘種種輔助手段和藥物,終究是隔靴搔癢,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也不能把這股頑強魔意直接清除。
想要從根本上清除隱患,唯有內求己身。那麼,【形】字印是必須得到的一件東西。
首先要從體魄入手,從形體入手,讓體魄強到能夠壓制住身體【嬗變】,再反哺精神,以強橫意志,壓服靈魂【嬗變】。’
如果把元靈劍意當成一種無解的傳染病毒,在沒有找到【特效藥】的情況下,自己要做的就是先行固本培元,讓身體和精神抗性最大程度提高,自發抗衡,自主恢復,也能把這種病毒硬扛過去。
‘祖父留在江州的日記裡,寫得語焉不詳。
他當初是怎麼得到【形】字印的?為何只是憑記憶畫出一部分,真印又在誰的手裡,對方勢力是不是很強大?’
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南天一劍】到底是怎麼想的。
寧願絞盡腦汁想出諸多治病救人的辦法來抵消邪意侵腦,也不願意再去京師一趟,把【形】字印補全?
是已經無法再次領悟了呢?
還是說,已經沒有機會再次見到那枚真印?
祖父陸乘雲或許有著各種各樣的顧忌,有著種種不得已。
但陸無病卻沒想這麼多。
他只知道,道途在前,長生之路上,誰擋道都不行。
哪怕是天下八王那等層次的高手,真的關係到生死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想辦法,硬撼一下。
思緒如潮水。
陸無病腦海中閃過一絲對【形】字印的渴望,注意力轉眼又到了新得手的【像】字印上面來。
‘這枚十方印是我至今所見,最強橫也最無賴的一枚印圖,可惜,得手太早了點。’
明明是修行後期的強橫寶物秘術,卻偏偏這時候得手,就讓人好生為難。
別人的天賦和技能,甚至畢生積累全都能夠複製,說逆天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妙法。
典型的把拿來主義奉行到底了。
讓一個不學無術的人得到,都會一步登天,從此笑傲人生。
但唯獨,這東西不能讓一個有志長生,本身就有希望站在眾生之巔的人得到。
因為,特麼的這東西他消耗壽元。
只要你用,就要至少數月到一年作為起步。
人家汽車發動機是燒油的,這東西它燒命。
至於用什麼來作墊,在陸無病看來,反而算不得什麼。他身上的高等級秘法天賦多得很。
他只是捨不得自己的壽命。
就如前世那樣。
當年輕的時候無所畏懼那會,每天熬夜,拼命的幹活,美其名曰奮鬥,實則就是拿青春來換錢。
損精耗神,折損壽命,換那三餐一宿人前顯貴。
實際上,就是那碎銀三兩。偶爾還能積點餘財……
但到老了老了,病痛纏身,生命走入倒計時,那時就算拿再多的錢,也換不來一分一秒。
這就是很無奈了。
陸無病如今拿到一柄可以複製天下任何神功秘技的【作弊器】。既不敢讓人知道,又不能全無顧忌的使用。只能說,就像是拿到一個燙手山芋一般。
是。
現在的確是可以仗著年輕,仗著自己還能活很多年,利用此印圖大肆交換一些天賦,甚至大氣到培養親信勢力,把人生變成一片坦途。
坦個屁啊。
拿自己的壽命來減輕難度,怎麼就能知道,自己能在有限的生命之中得到長壽的機會。
萬一就差那麼一年或者數個月,就能突破至更高一層境界,得到延壽,這時直接就老死了怎麼辦?
所以,這個印圖,考驗的其實不是什麼強弱,而是選擇。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陸無病絕對不願意像前世那般,當初為了上一個名氣大一點的大學,選擇了一個垃圾專業。
到後來,進了職場之後,那是人憎狗嫌……
往事已隨風去。
前世積勞瘁死,看似偶然,其實就是必然。
每一份選擇,上天早就給自己的人生標上了價錢。
怪不得誰。
陸無病默默的看著這道金光熒熒的薄片,心裡則是想著,當初的畢焚空,是不是也是日夜煎熬了好一段時光?最後才決定,把這東西藏在自己的手臂面板之下,也不復制任何武功天賦給任何一個弟子。
想到紫陽宗大弟子蕭紅英,就那麼輕飄飄的死在小蘭師姐的劍下,陸無病心中有些憾然。
自己會不會先是鄙視畢焚空,再是理解畢焚空,最後成為畢焚空?
就連視為親生兒子,出來做壞事都要偷偷帶著的得意大弟子蕭紅英,他都沒有複製任何厲害天賦秘法給對方。
看到畢焚空的今天,陸無病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夜晚涼風吹過身體。
月亮躲進了天邊烏雲之中。
陸無病忍不住心中泛起一絲寒意來。
天快亮了。
五福樓中傳出極細小的聲音。
“追還是不追,那幾人身份很好確定,一人體內真氣有若汪洋,比尋常先天境界真氣更要強橫數倍。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天星宗掌門歐陽正。
另外一人,真氣虛渺空靈,與天上月光遙相呼應,呼吸輕微得幾不可聞,很顯然是修練得【天心代己心,明月照四方】的天心明月心法,不是雲滄就是廣寒。至於另外一人,倒是不足為道。’
‘追不得,你怎麼就知道?這幾人是不是香餌?若真先前那人是陸無病,能躲過大師的地聽之術,實力絕不可能在我等二人之下。只要破不了對方的神奇身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依我看,不但不能追,而且,咱們二人還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冒然分開,免得被各個擊破。
就算是殺上天星宗明月宗,也不見得就能得到多少好處……反倒是一個不小心,讓世子殿下再次受到傷害。
若真如此,這東南地界,也再沒有咱們二人的容身之地。’
雲太虛的聲音透著一絲老辣深沉。
顯然,表面上的暴怒咆哮,只是展現給人看的。
真面臨生死選擇,他慫得比誰都快。
先前那一劍的光華,此時想想,依然心有餘悸。
那一劍刺的雖然不是自己,卻是感同身受得很。
同為劍客,他比別人更明白,對方劍法之神奇,劍意之兇悍……
這樣的敵人,不到萬不得已,誰愛招惹,誰去招惹就是。
“既是如此,這難啃的骨頭,就交給遊真人自己去啃。他老說什麼天下一盤棋,下棋的不操心,咱們操個什麼心?只不過是棋子而已。”
老僧呵呵笑道:“當務之急,還是想辦法把世子殿下送回王府救治,對了,訊息得封鎖起來,絕不可外洩,貧僧估摸著,這傷估計有點懸……”
“王同甫這裡呢?就這麼扔下會不會不太好?”
“哼,那牆頭草……”
老和尚搖頭輕曬。
“食君之,忠君之事,就連貧僧方外人士也懂得這個道理,他卻是不懂。
身為郡守,享受了太多,也必然就得承擔很多。是死是活,哪管他許多……”
天邊出現一絲魚白,曙光剛現,陸無病從樹下影子之中出來。
回首望了一眼五福樓,看到了流著口水與滿臉怪異的侍女不知疲倦追逐著的恭王世子殿下,嘴角浮顯一絲笑意,飄然出城。
“回王府救治?呵呵,這天下,能救得此人靈魂受損的,不知道還有沒有?”
當然,自己是能救,但又怎麼可能去救?
這也是陸無病留下的後手之一。
匯合了師父等人,一路無話,回到明月峰,就見到小蘭師姐還守在半山腰,按劍等待著,顯然是真的睡不著。
“小師弟你沒事吧?”
見到陸無病,她幾個跳步跑了過來,拉住小師弟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才長長吐了一口氣。
歐陽正臉色黑沉,鬍鬚輕顫,心道你這丫頭,就沒看到你爹嗎?
你那小師弟劍術武功比你爹強多了,誰受傷出事,都不可能是他。
“哼……”
歐陽正眼不見為淨,轉身就上山去了,今日心情有些受到震動,還得好好平復一番,再與明月峰商議接下來該如何自處。
實在是看不得小兒女之間那種酸臭至極的場面。
畢師兄竟然就這麼死了。
這些年來壓在心頭的沉重,就像是假的一樣。
北周魔門還會不會再行攻擊?
恭王那裡,又會玩什麼手段?
千頭萬緒的,他看不清。
沈連城卻是咧著大嘴……
他啥也不想,啥也不擔心,只是看了陸無病一眼,嘿嘿輕笑兩聲轉身走了。
倒是雲滄真人和顏悅色的上前兩步,輕輕拉著歐陽蘭的手笑道:“小蘭,這些時日你修為劍術增長極快,竟然把我明月峰滿山弟子都比了下去。
果如當初秦師妹所言,你是秀外慧中,璞玉藏鋒,一旦展現光彩,著實會震驚世人吶。”
“師伯您想要讓侄女兒做甚?先說好,宣光、宣林師妹那裡,我還能切磋切磋,廣寒師叔想要更進一步的話,就只能找我小師弟了。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突破得稀裡糊塗的。”
是的,論劍術,歐陽蘭把【紫薇神劍】以及拿手的【瑤光劍】全都推到了圓滿層次……
不談修為,只論劍術,她竟然把明月宗滿山弟子,包括一些長老,都比了下去。
這就有些不太好理解。
如果說陸無病的崛起恍如神話一般,歐陽蘭這裡,也是一個小小的奇蹟。
陸無病的劍術,就如天空炎陽,看得到卻摸不著,甚至連學都不知道怎麼學。
歐陽蘭這裡,倒是能夠從水影之中摸到一點月光痕跡。
聽到歐陽蘭的話,雲滄真人微微張大嘴,眼中全是愕然,轉而驚歎:“誰說蘭師侄不是天資縱橫?這份穎悟能力,可直指本心,照見人心幽微。
就算是老身,也是從未見過,當初真是耽誤了。
好了,我就不討嫌了,不影響你們兩個說悄悄話,先回去補上一覺再說,唉呀這年紀大了,覺不足就是難受。”
“這老太太。”
歐陽蘭紅著小臉,看著雲滄真人走遠,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瞎說什麼大實話呢?
自己明明是想要聽小師弟講一講經歷,並且,跟他切磋切磋劍術的。
結果,搞得好尷尬的樣子。
“如果我猜得沒錯,明陽曆陽兩城,接下來都會安穩很長一段時間。”
陸無病笑著說道,裝做沒看到小蘭師姐臉上的紅暈。
心裡則是暖乎乎的。
每次出去搏殺歸來,遠處有人踮著腳尖,徹夜守望著。
這種感覺其實挺好。
“那我是不是就能跟著你前往濰京了?”
歐陽蘭脫口而出。
“嗯?”
陸無病詫異看去,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與歐陽蘭說過這事。
“是跟沈師妹打聽來的,以小師弟的性情,無論如何,濰京一行都是免不了的。這山長水遠的,我……”
歐陽蘭興致勃勃的神情,又變得微微失落,低著頭,不想說話了。
她當然想要跟著陸無病出個遠門,上一次就守在山上,這一次還守在山上,就很讓人難過了。
大師兄又是個不負責任的,說走就走,完全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麼。
山上那些弟子們雖然如今已是突飛猛進,真說起來,遇到高手,卻也沒有什麼獨當一面的人物。
就連爹爹和孃親。
往日裡看起來,那是強大得令人心安。
這些日子隨著北周魔門來襲,朝廷江湖同時出現亂象,時不時就有了不得的大高手亂入明陽、針對天星宗。
這時再來看,就能看出爹爹孃親強大背後的驚險。
【原來,爹爹也不是那麼強大。】
想到小師弟如果離山遠走,這山上就少了一個擎天柱,少了一個主心骨,若真有強敵來犯,她不放心。
想要得到什麼,首先就要失去什麼。
世事艱辛,總是難以兩全。
“又不是不能再見面,只是出個遠門而已。”
陸無病想了想,就明白了小師姐心裡的糾結和無助。
她明明捨不得分開,卻又懂事的早早擔起了責任。
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她是天星宗的掌門千金,也是現如今除了掌門夫婦之外,最強的戰力。
急切之間,能把她當成一個先天戰力來看。
尤其是在練熟了【風雲九勢】之後,再有【紫薇神劍】真意隨身,只要不是先天實境高手強襲,她都能周旋一二。
就算不能勝,也絕不會輕易戰敗。
所以,她不守山,誰守山?
“我捨不得。”
歐陽蘭嗚嗚啜泣著,一頭扎進陸無病的懷裡,這些日子有多麼堅強,如今就有多麼脆弱。
陸無病雙手微頓,輕輕抱住師姐柔軟而火熱的身體,溫聲道:“今日的離別,是為了長久的相聚。此去也要不了太長時間,不到來年春暖花開,我可能就已經回來了。”
“那你不許騙我。”
“不騙你。”
陸無病笑道。
“騙人是小狗……”
“呃!”
陸無病轉頭看向小貓,就見貓貓拿著白抓抓捂著眼睛,表示我沒看到,一光溜煙從樹上躍下,直奔山上而去。
顯然,它怕躲得慢了,要捱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