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萬歲宴上。
殿內並不明亮,因此左右燃起了一排排火燭,主座背後,是一塊相當巨大的黑色紋金石壁,當乾帝陪同江禾從石壁後走出時,殿內群臣同時起身行禮。
“陛下萬歲福康!”
“坐。”
乾帝輕輕抬手一揮,隨侍多年的蟒袍老太監立即會意,這位仙人境快速遁離大殿,找來一張極為名貴的寒玉大座,然後將其與王座並列。
江禾從容落座,一頭長髮早已轉黑。
滿堂文武皆是神色一震。
能與乾帝並坐,不是證道飛昇,就是與合道大能有著極深的聯絡,可惜,乾帝沒有任何介紹的意思。
歌舞繼續,芳香陣陣。
大殿四周,三百名銀裝甲士持劍守衛,這些銀甲帝衛均為元嬰境修為,由一名仙人境的大都統負責指揮,配合飛昇大陣,戰力非凡。
席位間,寧尚書悄然打量寒玉座上的年輕人,看著乾途子回來,他不由得問道:
“國師,這位是?”
乾途子搖了搖頭,看向寧尚書的眼神裡,潛藏著一絲憐憫,回答道:“我亦不知。”
事實上,因為地理環境和妖族威脅,南詔大乾跟外界的交流並不密切,朝堂諸公大半都盯著自家局面,對遠在天邊的中州,其實沒有太大關注。
道子已與陛下達成協議,要誅殺福澤之子乾芒,作為撫養帝子的家族,大乾寧氏恐怕也要遭遇清算。
“啟奏陛下,玄箭城特使已至京城。”大乾宰相出列,其人飛昇境修為,沒有果位。
乾帝點了點頭,看向宮殿一側。
宰相之女,與自己的私生子乾芒暗生情愫,他是知道的。
所謂已至京城,其實是到了殿上。
玄箭城過來負責處理結盟首尾的是一名年輕女子,負弓掛箭,乾芒此刻是大禮院的招攬使,正負責接待,兩人相談甚歡,幾乎酩酊大醉。
江禾端起桌案上的墨綠酒水,一飲而盡,口感極為清涼。
“你準備好如何出手了麼。”
乾帝聞言聳肩,道:“道子稍安勿躁,福澤之子有大氣運在身,沒有果位在身,連神志都會被影響,而且天地賜福,必然有著使命,想要加快他們的成長,就會製造衝突。”
乾帝對福澤之子顯然不算陌生,九州歷史上記錄的類似生靈,不止一個,但由於天地賜福在先,果位基本不會青睞這些某種意義上的“同類”,因此福澤之子證道者,根本沒有。
對於想要謀劃福澤之子的存在來說,真正的難點在於如何發現他們。
“稍安勿躁?”江禾嗤笑道。
乾帝悚然一驚,開口道:“道子恕罪,我剛才竟然有了撇下道子,獨自安排的念頭,甚至道子出手,我還會不高興。”
不高興,實則是殺意的委婉說法。
天地命運,無力變更證道強者的決心,卻能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影響。
至此,乾帝再也不敢輕視乾芒,眼神變得相當忌憚。
江禾招手,一名青色蛟袍的中年太監上前,在大乾境內,其人是讓人聞風喪膽的仙人境強者,以一己之力鎮壓江湖,殺過雙手之數的上五境。
只是中年太監沒有料到,江禾居然直接拿手掌擒住了他的頭顱。
這一刻,[續頭]果位運轉,果位道法[渡人魂]發動,能引渡和喚醒轉世之魂的力量,經過逆轉,變成了極為陰狠可怖的搜魂。
江禾閉上眼睛。
如同在看一部畫質出色的電影。
一些雜亂的瑣事被命運權柄裁剪,江禾輕鬆找到了有價值的情報,甚至還有中年太監修行的玄功,當然,在聖武大典裡排不上號。
片刻,江禾睜開眼睛,平靜道:“聽說乾芒詩名不俗。”
中年太監滿臉驚駭地退後,乾帝倒是不在意,轉頭朗聲道:“寧芒。”
原本喧鬧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乾芒晃晃悠悠地起身,來到殿中,醉意朦朧道:“微臣參見陛下。”
乾芒不過青年歲數,但此刻已經是從五品的招攬使,隨著他走到殿中,宰相之女、玄箭城女子、宗室公主等人,都不免將目光投來。
乾帝開口道:“朕聽聞你前日詩名遠播,值此良宵,不妨吟詩一首。”
此話一出,殿內眾人面面相覷,大乾寧氏與皇族素來親近,但誰也沒想到,乾帝會主動搭臺,讓豎子成名。
乾芒稍稍清醒,連忙道:“承蒙陛下厚愛,微臣年輕氣短,怎敢在諸公面前獻醜。”
乾帝笑了笑,輕飄飄道:“那就當朕說錯了話。”
噗通!
乾寧儘管再不願意,還是不得不馬上稽首行禮,說道:“臣萬死,不該沽名釣譽。”
乾帝沒有回答,江禾置身事外,事情推動到這裡就可以了,自然會有人在命運的催促下跳出來。
“你確實沽名釣譽!”
席位間,一名老學士側身,冷淡道:“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此等大作固然雄渾第一。”
“可你一無年邁潦倒,二無懷才不遇,人生坎坷之悲哀,此等高遠心境,寧大人一路扶搖直上,年少成名,又是如何悟得。”
“當日在花月樓,你無非是在譁眾取寵!”
大殿內頓時議論紛紛,感懷抒情終有緣由,若是精巧於文字也就罷了,可這首《登高》實在太過雄渾。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老先生不能理解也正常,畢竟本人在詩詞一道上,的確小有才華。”
乾芒暗自感謝那位素未謀面的母親,對方也是“穿越者”,卻從未公開吟詩。
老學士勃然大怒,“偶爾抄得兩首詩,你算什麼天才!”
大殿內,氣氛緊張到極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江禾平淡道:“我以為你死了。”
乾帝臉上有些掛不住,自從道子提點,他意識到了命運即將作梗,但這種滿朝文武都當皇帝不存在的場面,還是讓他相當尷尬。
“哈哈哈。”乾芒飲酒大笑,腳步踉蹌。
“筆來!紙來!墨來!”
一些年輕宦官送來筆墨紙硯,熟練記錄。
乾芒醉酒吟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一壺壺酒水下肚,乾芒吟詩不斷,瀟灑自如,震驚全場,看得宰相之女等人傾慕異常,上百首佳作出口成章。
老學士臉色陰晴不定,這樣的本事,文章詩詞恐怕只是玩鬧,才華太過驚人。
正首處,乾帝拱手道:“請道子出手。”
既然山巔議事決定讓道子出面,針對福澤之子,那就必然有相應的手段。
江禾頷首,隨手一揮,神世末日·墮天讓大殿內的天地命運之力全部消散。
眾人眼神紛紛清明,議論不斷。
“這岑夫子、丹丘生、陳王是誰?”
“黃岡、黃河、赤壁究竟是何處風光?”
“用典手法,首先要世所公認,這些典故我等聞所未聞啊。”
“體裁、風格、韻律、細節都不對,至少是數名詩詞大家,平仄上各有各的用詞習慣,寧大人怕是沒有鑽研,不懂這些約定俗成。”
“住口!”老學士怒喝。
“欺君罔上,你還不知罪。”
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乾芒猛然酒醒。
不遠處,今科狀元嘆息道:“寧大人,趕緊向諸公如實招來吧,平仄詞韻方面,有些用過了,就不能再用另外一些,其實是有派別的,天下文人終究源於朝堂,最通俗的說法,你作了邊塞詩,總不能給你安排到煙雨水鄉去。”
“你的詩很注意這一點,但你沒有。”
一道道目光投來。
圈子裡的潛規則,讓眾人意識到,乾芒其實是圈外人。
今科狀元搖頭,他甚至能大致估摸出,這些詩的詩人,誰和誰在一個時代,不同時局下,朝堂派系不同,詩裡的話外話,終歸是給人看的,而平仄用詞就是各方專屬的密碼本,用於上下內外之間傳遞態度和訊息。
當然,這些詩人裡面,也確實有一些純混子,不在朝堂,率性而為,但不會胡來,就算犧牲一些對仗,也會有意避開。
大殿內,氣氛越來越沉重。
江禾默默飲酒,還好他從前沒有在古武或者逐鹿世界出風頭,不然尷尬的就是自己了,按照今科狀元的意思,詩詞平仄其實是密語,比起現代的官話,相對來說文雅一些,安全性更高。
乾帝臉色不太好看。
這意味著,曾經有人藉助吟詩,當著自己的面私下交流對賬。
乾芒陷入沉寂,酒意已經完全清醒。
“我……”
今科狀元不願見到對方執迷不悟,說道:“很繁華的時代,但也很危險,得位不正,數次動盪,而且由盛轉衰的時候,應該有一位傾國傾城的皇妃,許多人都說她美麗,不過她愛吃的荔枝,吟詩之人作為監察京官提醒,其實是那位皇帝的一時嗜好,但皇帝不願意讓人知道。”
乾芒悚然而驚,渾身冰涼,
他咬牙道:“這些詩,都是我夢中游覽仙界所得。”
今科狀元不再說話。
老學士也不再憤怒。
不少崇拜乾芒的年輕士子都露出了失望,乃至厭惡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