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
丈許木幾,江昭摸著幾道文書,作沉思狀。
確切的說,五道文書。
第一道是刑部與戶部呈上來的關於一些法條的修訂文書,主要修訂了《市易法》、《禁榷相關法規》、《免行條貫》三大市場貿易條例。
《市易法》主要是規範一些基礎的市場貿易行為,並對一些可能有爭議的商貿行為作出了具體裁定。
《榷場相關法規》主要是規範邊疆的茶馬貿易以及專營生意等相關貿易行為。
《免行條貫》主要是規範商人的納稅問題,以上、中、下三種等級區分不同行業的納稅比例。
三大貿易條例,主要就兩個目的:
一則,規範相關專營生意的納稅問題。
內閣一紙政令免了官府的官營生意,無疑是讓利於民,商人必須得合法經營,向上納稅。
甚至,江昭都有打算設立一支具有一定武力的收稅部隊,就跟錦衣衛和fbi一樣。
二則,區分納稅的標準,從而鼓勵小商小販經營生意。
自真宗皇帝至今,已有五六十年之久,“商業稅”的比例可謂是越來越高,從本來的不足十分之一,已經漸漸漲到了五成左右。
如今,朝廷開放重視工商業的政策,除了是配合清丈土地以外,也是為了讓國家實現商業化轉型。
對於一個國家來說,五成比例的商業稅還是太低。
七成、八成,這樣的比例才是正常的實現財政商業化的標準。
更甚者,九成九都是商業稅,農業稅幾乎可以忽略,甚至是就此徹底取消農業稅,不再讓百姓納稅。
當然,凡事任重而道遠,不可能一口氣吃成胖子。
第二道是關於清丈土地的文書,為江昭執筆書就,不日就要頒佈下去。
近些年,農業稅的稅收都在兩千萬貫左右,約莫是賦稅總量的一半。
可實際上,這僅僅是徵收了有紙面記載的土地賦稅。
要是真能查的清,暗地裡的土地起碼還能收上來兩千萬貫。
就是這麼誇張!
這道關於清丈土地的文書,主要就是把清丈土地劃作官員政績考核標準。
清丈得越多,就證明你越有本事,越是可受重用。
至於官員有沒有可能“無中生有”?
可能性幾乎沒有!
畢竟,官員可不單是清丈土地這一個政績標準,收稅完成率也是政績標準。
光是清丈上來紙面資料,不收上來實際東西,一樣是不堪大用之輩。
第三道是王安石呈遞的考成法相關黜免狀況。
自三月實行考成法以來,二十餘天用作適應,四月起正式實行考成法,事事計入考成薄,五月、六月相關考成呈遞文書入京、七月核驗考成結果
八月初,關於兩京一十四路考成法的核驗可算是有了結果。
三千七百餘官,萬餘小吏!
當然,說著不少,可一旦下劃到千餘縣城,也就相當於一縣貶掉三兩位入了品的官以及十位左右辦事的小吏而已。
第四道是關於銀行存錢的文書,為章衡上奏。
銀行開設一天,存錢合七千三百餘萬貫。
其中,有六千八百萬貫左右都是大商們存的錢,餘下的五百餘萬貫則是官員、勳貴們存的錢。
其中,六位內閣大學士都是存錢主力軍,一人存了二十萬貫左右。
二十萬貫,也就是差不多四位大商合力存的錢,可謂相當之多。
但,對於內閣大學士而言,著實算不了什麼。
無它,光是俸祿,幾位內閣大學士一年就有三千六百貫之巨。
要是算上雜七雜八的俸祿、職錢、賞賜等,一年搞上三五萬貫根本不是問題。
二十萬貫,也就是幾位內閣大學士為官幾年的收入而已。
除了幾位大學士以外,太皇太后曹氏、寧遠侯顧廷燁也是存錢主力軍,都是二三十萬貫起步。
其他的錢,則是大大小小的官員,以及勳貴存入。
總體而言,絕大部分勳貴、官員都還是選擇暫時觀望一二。
畢竟,朝廷的信用嘛.不能說沒有,但也幾乎為零。
鬼知道是不是朝廷缺了錢,設立銀行撈一波就跑?
最後一道文書,則是江昭要呈遞上去的文書,其上不乏“炸彈”、“火炮”、“女真人”等字樣。
這一則奏疏主要是為應對遼國作準備。
五月末,遼國譴責邊疆河東路百姓越界耕田,特地譴使入京。
泛使蕭禧,態度決絕,意欲入邊勘察邊疆土地,以此“證明”大周百姓沒有越界耕田。
這樣的證明方法,無疑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表面上是要勘察耕田,實則意在勘察大週一方的邊疆軍事實力。
這樣的法子,官家趙策英自然不會答應。
偏生蕭禧入邊的目的就是為了勘察邊疆虛實,自然也是咬著“越界耕田”一事不放,不肯退讓半步。
最終,周、遼兩國談崩,河東路一下子就動盪不少,不時有遼國擅自越過邊界河流,山雨欲來,劍張跋扈。
為此,官家欽點鎮南伯王韶、捧日廂軍指揮使張鼎、神衛軍副廂指揮使姚兕入邊鎮守。
如此,遼國方才老實不少,不再有挑釁之舉。
不難預見,周、遼二國遲早打起來。
逢此時節,江昭不免注目於一些有可能製作出來的堪稱降維打擊的軍事武器。
其一,便是炸彈。
炸彈的原理其實並不難,一硫二硝三木炭。
甚至,大周已經有了炸彈的雛形,並在內閣大學士曾公亮的《武經總要》中有過記載。
蒺藜火球、毒藥煙球!
蒺藜火球主要是在球心放置三枚有著六個刺頭的鐵刃,火藥包裹鐵刃,點燃後經投石機丟擲去,炸得散開,從而造成殺傷力。
相較於“一硫二硝三木炭”而言,蒺藜火球的主要問題是配方雜亂。
硫磺、硝、松脂、桐油、黃蠟、定粉.
太過雜亂,因而影響了爆炸的威力。
單論爆炸威力來說,甚至都不如一些煙花、爆竹。
此外,毒藥煙球也有點炸彈雛形的意思,硫黃、焰硝、木炭末、草烏頭、小油、砒霜、黃蠟.
幾乎跟蒺藜火球一樣,都是配方太過雜亂的問題,以至於走歪了路子,已經有點偏向於煙霧彈。
其二,火炮。
這也是有原型的東西,問題是跟蒺藜火球一樣,都是配方有問題。
關於製造炸彈和火炮,江昭並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物,僅僅是記得“一硫二硝三木炭”這麼一句模糊的話。
但不影響什麼,上位者定下大方向就行。
但凡真的製作出來炸彈和火炮,那就一定能滅了遼國,一統天下。
江昭沉吟著,拾起毫筆,就要添上一些東西。
就在這時,有書吏入內,通報道:
“啟稟閣老,鹽鐵司郎中陳襄求見。”
“陳襄?”
江昭一詫,有些意外。
要是沒記錯,這位就是“茶商擠兌”一案的主要組織者吧?
確切的說,組織者兼點子王。
以往,兩人並沒有任何交集,陳襄竟然特地來求見?
江昭沉吟著,揮袖道:“讓他進來吧。”
兩人素不相識,陳襄更是謀劃佈局許久,居心叵測。
如今,猛地趕來文淵閣求見,究竟是為了什麼,實在不難猜。
事不可為,連忙投誠!
十息左右,陳襄邁步走進。
甫入公堂,卻見江昭拾起文書觀望,甚是認真。
“咚!”
陳襄僅是望了一眼,就猛地俯身下跪,行大禮叩拜道:“下官陳襄,拜見閣老。”
嗯?
江昭抬頭一瞥,不免驚道:
“堂堂朝廷命官,陳郎中何至於此?”
話音一落,自有小吏走上去扶其起身,不準叩拜。
“下官有罪,特來負荊請罪!”陳襄抬著頭,淚流滿面。
果然!
江昭不禁“嘖”了一聲,神色複雜的向下望去。
老大跳反,這可著實是少見啊!
“何罪之有?”江昭平和問道。
“此事,概因交引法更替為證券法的緣故。”
“十餘年來,茶商主要就是依仗著官商勾連,藉著交引法套取朝廷錢財而牟利。”
陳襄止不住的流淚,連忙解釋道:“如今,交引法取消,不少茶商心中不甘,聚集在一起,意欲集款千萬貫,五百萬貫買糧,哄抬糧價,五百萬貫存入銀行,伺機擠兌銀行。”
“如此,聯絡一些官員,讓官員為其發聲,逼迫朝廷退讓一步,就可取消證券法之新政。”
陳襄重重一拜,哭腔道:“鹽鐵司拆分,下官權柄被分,卻是心中暗有不滿之意,受了茶商蠱惑與之串聯。”
“然而,今日聽聞閣老告誡之言,陳某大為觸動,卻是迷途知返。”
陳襄從袖中掏出一張書頁,重重一拜:“下官特來拜見,實為獻上茶商名單,以求閣老寬恕!”
“咚!”
一聲重叩,甚是清脆。
“拾過來。”
江昭一招手,自有小吏呈上茶商名單。
粗略掃視幾眼,名單上約莫有五六百人。
相較於穩定牟利的鹽商、酒商而言,販茶還是太有風險。
虧則慘虧,賺則暴利。
早採一天與晚採一天,幾乎是天上地下兩個價格。
也因此,富甲一方的茶商有之,但終歸是少之又少。
名單上的五六百人,僅有六七十人可憑藉一己之力掏出五萬貫,餘下的幾乎都是找人一起湊足五萬貫,少則三五人湊五萬貫,多則十人左右湊五萬貫。
輕風一動,吹得書頁“嘩啦”作響。
陳襄面有悲慼,越發恭謹,心頭盡是忐忑。
從富態茶商質疑擠兌銀行可行與否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事情絕對不可為。
無它,涉及的茶商實在是太過繁雜!
一兩人不洩密,難度不大。
三五人不洩密,一樣難度不大。
十人不洩密,那就有了一定的難度。
五六百人
這已經不是洩不洩密的問題,而是何時洩密的問題。
富態茶商的一句話,讓陳襄猛然醒悟,卻是連忙來投誠,謀求自保。
誰承想.
“你來晚了。”
江昭輕輕放下名單,平和道:“五月左右,就有茶商向禮部左侍郎章衡告了密。”
“你呀!足足來遲了六十天。”
五月就有人告密?
陳襄一懵。
這麼早就有人告密投誠?
那.告密者有沒有說過誰是頭領?
陳襄心頭大震,身子止不住的微顫。
要知道,方才為了削減身上的罪責,他可是“減油減醋”不少。
關於自己就是頭領的事情,絕口不提,茶商為什麼聚集在一起,為什麼有了擠兌銀行、賣糧抬價的做法,更是絕口不提。
結果,竟然有人來得更早?
“呵呵!”江昭淡淡一笑,抬眉道:“不止一人告密。”
茶商們密謀不久,就有人向章衡告了秘,但那僅僅是一個開始。
其後,還有好幾位識時務者向章衡告密,並自發的擔任內鬼。
截至目前,名單上起碼有十人都是內鬼。
陳襄頓感不妙,面上霎時泛汗,連忙道:“人腦子不靈光,就連迷途知返也慢上不少,還望閣老恕罪!”
“那江某就再給你一次機會。”
江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擺了擺手:“你方才,可是說了不少假話。”
“是,是!”
陳襄連忙一禮,一五一十的說起了鼓動茶商的事情。
其實,江閣老有可能是說的假話。
但他不敢賭!
一炷香左右,一切說得一清二楚。
江昭搖了搖頭,擺手道:“既是迷途知返,便給你個機會。”
“繼續鼓動茶商擠兌銀行,事成之後,自請調任五品散大夫即可。”
以陳襄的脾性,江昭可沒有收他到手底下的意思。
這麼做,主要是三個目的:
一則,讓陳襄擔負罵名。
一下子連著剿滅六七百位茶商,茶商們的親人、朋友肯定都會謾罵朝廷和閣老。
可若是組織者陳襄逃得一命,甚至連官位都沒有變動,僅僅是從實職調任虛職,那茶商們的親人、朋友肯定是記恨陳襄。
六七百人都被剿滅得一乾二淨,就你沒事,你要說你沒鬼,誰信啊?
苦一苦陳襄吧,罵名江閣老不擔!
二則,千金買馬骨。
有了陳襄作為例子,其他幹了壞事,或者正在幹壞事的官員無疑是多了一條新的路可走。
趁著壞事還沒爆發,主動投誠,起碼可保住一身官位。
三則,震懾其他商人。
讓陳襄繼續鼓動商人擠兌銀行,一旦事發,其他商人肯定是想要了解內情。
一問內情,原來是敢擠兌銀行!
這一來,自然就可震懾其他商人不敢亂來。
陳襄來不及細想,連忙下拜:“叩謝閣老手下留情!”
其後,陳襄起身一禮,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就在走到門口的時候,陳襄恍然,步伐越發的快了起來。
讓人記恨就記恨吧。
這樣的結局,可比丟官判罪要好上不止一籌。
八月末,茶攤。
十餘茶商聚集,抬碗飲茶。
這十餘人,都是一等一的大型茶商,算是茶商們的代表人物。
“準確訊息,銀行存的錢有七千萬貫之巨,其中三千六百萬貫已經運往了其他九大銀行,三千三餘萬貫填補窟窿。”
“八月商貿繁榮,肯定有商人會試一試究竟能否取出來錢。這一下子,又會消耗不少銀庫。”
陳襄面上嚴肅,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時機已到,天不待我,按原計劃行事!”
十餘人,立刻就來了精神。
有性情豪放者一拍桌案,附和道:“幹!”
僅是一剎,就有人附和道:“交印法,必須取消!”
一時之間,群情四起,甚是激昂。
不少人呼朋喚友,直奔銀行。
御書房。
窗欞半掩,君臣相對。
“臣江昭,拜見陛下。”江昭持手一禮,手上有著一道文書。
“江卿,朕正要讓人去找你呢!”
趙策英面有難掩的興奮,拾起一道文書傳了過去,朗聲笑道道:“兩浙水系的清丈土地已經統計出了大致結果。”
江昭一怔,伸手拾過。
自從兩浙遭到拆分以來,兩浙水系一下子就老實不少。
也因此,凡是關於變法的政令,地方大族都不敢有半分違逆反抗,連帶著讓宋懷、汪輔之兩人佈政都輕鬆不少。
自清丈土地的政令頒下,至今也就八九十天,其餘的十幾路可能也就統計了不到一半,兩浙水系就已經統計出了相關結果。
或許是為了爭先,宋懷、汪輔之二人都是連忙上報大致資料,力求“第一”,因而並未上報具體結果。
“四千萬畝左右。”
江昭嘖嘖稱奇:“兩浙地方大族,也是真有本事啊!”
關於耕地的統計,太宗、真宗以及先帝都讓人統計過相關資料。
太宗年間,耕地約莫三萬萬畝。
真宗年間,耕地約莫五萬萬畝。
先帝末年,耕地約莫四萬萬畝。
其中,先帝末年關於兩浙路耕地的統計是一千五百萬畝。
短短几年時間,一下子就清丈出了兩千五百萬畝.兩浙水系是真特麼能藏啊!
“呼!”
趙策英拾過文書,長呼一口氣,慨嘆道:“幸好朕有江卿輔佐。新政,相較於朕心中的預期而言,著實是要輕鬆不少。”
遍觀史書,歷朝歷代的變法都相當艱難,上上下下的反對聲音更是時常壓得皇帝都喘不過氣。
更甚者,皇帝都得被逼得下罪己詔。
一如唐德宗,因兩稅法而被迫下奉天罪己詔,直言“朕失守宗祧,越在草莽”。
然而,這一次的變法,卻是讓人出乎意外的輕鬆,就連清丈土地這樣的政令都能施行下去。
反對者,絕對是有不少。
但,支持者更多,且碾壓式的超過反對者。
為何呢?
因為朝廷不單頒下不利於大族的政令,也頒下了利於大族的政令。
重工商業,這可是實打實的讓利!
大族有了利益,官家性子也異常強勢,代表著大族利益的官員們自然是選擇配合政令的實行。
至於考成法?
說白了,但凡經歷過一定的歷練,真正掌握過大權,肚子裡有點真墨水的官員,根本就不怕考成法。
而有資格上朝議政的人,絕大多數都是有真本事的人,鬧騰的聲音自然就不大。
小小的改動,結果卻是大不一樣。
江昭默默一禮,沒有作聲。
就在這時,司禮掌印太監入內,通報道:
“陛下,禮部左侍郎章衡立於殿外,說是茶商集體取錢,有了擠兌銀行的跡象。”
“哦?”
“這還真是好事成雙啊!”
趙策英一拍手,笑道:“讓他進來吧。”
關於陳襄投誠呈上來的名單,江昭早就呈遞過御書房。
是以,趙策英卻是知道茶商擠兌的事情。
約莫十息,章衡入內。
其後,持手一禮,稟報道:“陛下,茶商受到鼓動,集體向上申報取錢五萬貫,市井上下,也已經有人開始大肆買糧。”
“江卿,何解?”趙策英負手踱步,望了過去。
“且先讓他們鬧騰幾天吧。”
江昭平靜道:“屆時,讓報紙上報道一二,渲染缺糧的境況,營造茶商無德的氣氛。”
“讓他們鬧上十來天,就可開始按正常價錢出售準備好的糧食。”
“三十天一過,就讓他們取錢。”
“然後,抓了鹽鐵司的人指認,就此抄家即可。”
趙策英連連點頭,認可道:“言之有理。”
“時機一到,朕就讓禁軍去抄家!”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可都是生活中最常見的消耗品。
名單上的五六百位茶商,絕對不是一點半點的富裕。
這一波要是操作得好,起碼掙上一兩千萬貫錢財。
可解燃眉之急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