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館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後“哐當”一聲沉重關閉,將那紫禁城令人窒息的威壓隔絕開來。
若昂·阿爾伯克基勳爵渾身猛地一顫,如同剛從冰窟窿裡爬出來。
四月北京的暖陽照在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卻驅不走從骨髓裡透出的寒意。
他踉蹌一步,扶住了庭院中冰冷的石獅底座才勉強站穩。
“勳爵閣下!”
年輕的安德烈斯趕緊上前攙扶,卻被若昂勳爵暴躁地一把甩開!
這位葡萄牙王國的特使,胸腔劇烈起伏著,他那梳理得一絲不苟的栗色捲髮凌亂地散在額前,昂貴的禮服後背被冷汗完全浸透,緊貼著身體。
“魔鬼……那個東方皇帝是魔鬼!他什麼都知道!他全都知道!”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石獅腿上,指關節瞬間破皮見血,劇痛稍稍拉回了一絲崩潰邊緣的理智。
安德烈斯面色慘白,低聲道:“閣下……那些東廠的人……”
若昂勳爵悚然一驚,猛地回頭。
只見會同館大門的陰影下,兩名身著尋常青灰色衣袍、眼神空洞、彷彿融在牆角陰影裡的男子,正隔著庭院,目光平靜地注視著他。
他們什麼都沒做,連動都沒動一下。
但那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監視感,比剛才大殿裡明晃晃的刀光更讓他如芒在背!
他打了個寒噤,強行挺直脊背,甩開安德烈斯的攙扶,幾乎是用逃的速度,深一腳淺一腳地衝回了下榻的天香閣小樓。
“嘭!”
閣樓雕花木門被他重重關上,發出巨大的迴響。
門一關,所有的強撐轟然倒塌。
若昂勳爵順著門板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混著屈辱的淚水糊了滿臉。
“六座港口……十年……不!十五年!三成租銀!還要一成倉費!還要補齊!……”
他語無倫次地低吼,聲音嘶啞,“他是在用刀子割我們的喉嚨!要喝乾我們最後一滴血!”
他猛地抬頭,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手忙腳亂倒水的安德烈斯:“還有‘新西班牙’!他連波託西銀礦的劣質礦石和該死的火耗都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該死的西班牙佬在里斯本安插的鼴鼠爬到了東方皇帝的床頭嗎?!”
安德烈斯嚇得手一抖,水杯摔在地上,“啪”地粉碎。
若昂勳爵卻根本無暇顧及。
西班牙!
這個沉重的名字如同巨石砸在他心坎上。
里斯本陷落的硝煙似乎還瀰漫在眼前。
卡斯蒂利亞人那貪婪的鐵蹄踏在故土上的恥辱尚未洗刷!
他此行的核心使命,不惜代價搶佔先機,在這傳說中封閉、傲慢但富得流油的東方帝國建立獨家貿易據點,從而壓制西班牙捲土重來的野心,此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他以為自己是先驅者。
以為葡萄牙憑藉古老的澳門據點能佔盡先機。
以為這個剛剛才解除‘禁海令’的龐大帝國,依舊對海洋以外的世界懵懂無知,可以任由他們予取予求,用一張海圖換取巨大的特許權!
結果呢?
那個高踞於龍椅陰影中的年輕皇帝,洞悉一切!
他看穿了新西班牙的銀流,看穿了葡萄牙急迫的野心,甚至看穿了他們在歐洲與西班牙的血海深仇!
澳門?
在皇帝口中,那成了恩賜給野狗的狗窩!
而他們渴望的海上貿易權,變成了天價的枷鎖!
朱焱最後那輕飄飄的一句警告,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
是的,廣州外海,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武裝商船已經出現,像禿鷲一樣盤旋。
英國人的觸角也蠢蠢欲動。
葡萄牙如果拒絕這張屈辱的賣身契……
那個冷酷到極點的皇帝,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從澳門‘狗窩’裡踢出去!
然後敲鑼打鼓地把港口和特權,送給他們不共戴天的仇敵荷蘭人,甚至可能是西班牙人!
到那時,葡萄牙連這最後一根苟延殘喘的稻草都將失去!
里斯本的王室,拿什麼來對抗那些如虎狼環伺的對手?!
深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若昂勳爵。
葡萄牙王國復興的最後一絲曙光,彷彿被剛才那座紫禁城的森嚴大門,徹底關在了門外。
角落裡,那個沉默的黑奴小心翼翼地遞上來一塊溼潤的軟布。
若昂勳爵機械地接過,用力擦掉臉上的汗水和汙跡,動作粗暴,面板被擦得生疼。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書桌前,那裡攤開著巨大的航海日誌本。
他顫抖著拿起沉重的鵝毛筆,蘸滿了濃郁的藍黑色墨水。
墨水滴落,在羊皮紙堅韌的紋路上迅速暈開,如同一塊醜陋的、潰爛的傷疤。
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筆。
羊皮紙上,那些曾自信滿滿記錄下的“偉大東方貿易藍圖”、“外交策略詳解”、“對封閉帝國的認知”,在此時看來,是如此的天真可笑,如同幼稚的塗鴉!
費勁全身力氣,他才在那巨大的、代表恥辱的“空白頁”上,落下第一行扭曲得幾乎難以辨認的文字:“致尊貴的國王約翰四世陛下,您忠誠的僕人若昂·阿爾伯克基,於4月15日,北平,會同館……”
僅僅寫下日期和稱謂,那股幾乎將他撕裂的挫敗感和恐懼感便再次洶湧襲來。
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久久無法落下。
昏黃的油燈火苗,在他灰敗如死的瞳孔裡,跳躍著,掙扎著,最終歸於一片冰冷的黑暗。
他知道。
這封信一旦發回里斯本,帶回的不是通往黃金東方的鑰匙,而是將整個葡萄牙王國命運,牢牢釘死在東方海岸線上的,帶血的楔子。
而那個高踞紫禁城的年輕皇帝,連影子都不需要出現。
……
……
天津衛大沽口外,風帶著海泥與新鮮木料的氣息撲面而來。
原本荒涼的海岸線,此刻徹底變了模樣!
巨大而堅固的深水船塢如同伏波巨獸,深深嵌入平闊的灘塗,數條筆直如尺的嶄新木棧橋延伸入海,粗大的原木樁被打得結結實實,在陽光下泛著松脂的反光。
倉廩、關榷、水驛所構成的一片青灰色建築群沿海岸鋪開,碼頭工場處尚堆積著整垛的巨木和成筐的鐵釘、魚油桐油。
臨時搭建的高臺尚未拆除,上面殘存著一些象徵奠基吉利的硃砂痕跡和褪色的綵綢碎片。
高臺之下,參與建港的原天津三衛軍戶匠役、工部與戶部調來的大小官吏、皇工內院新派駐的“鐵牛”宋天星的得力匠頭、甚至還有幾個明顯是“濠鏡澳”熟悉海務的洋臉孔頭目,數百人黑壓壓地肅立著。
汗水浸透了他們的短衫粗布,臉上有塵土泥汙,但每一雙眼睛都緊張而敬畏地望向高臺上那位剛剛展開杏黃絹帛、聲音洪亮穿透海風的天使,皇帝親信的秉筆太監之一。
“……著天津大沽通商新港,即日開關納船!凡大明海商、海外良賈,入港停泊,依《海舶新則》行榷抽分!”
天使尖利的聲音在海風中斷續卻清晰地宣告:“……天津衛指揮使司,即領新設大沽海關,依律司榷,調衛戍官兵兩營,立海防營,配新式龍魂銃一百六十支,專司港防、緝私、轉運!”
聽到“龍魂銃六十支”這幾個字,站在工匠與官吏排頭的一個穿著漿洗髮白的六品工部主事服色、臉膛黝黑、雙手佈滿老繭裂紋的中年人猛地挺直了脊背,眼中爆發出壓抑不住、近乎虔誠的狂喜光芒。
他是宋天星“鐵牛營”麾下的匠頭老劉,管著新式火銃的核心淬鍛!
這大沽港海防營列裝的新銃,正是他們三月來晝夜趕工、一錘一錘砸出來的!
天使的聲音還在繼續:
“原天津轉運司督辦楊文德,升署戶部清吏司郎中,總理大沽海關新關!”
一個面色白淨、穿著五品鷺鷥補服的微胖官員“噗通”一聲就直挺挺跪了下去,激動得伏地叩首:“臣……臣……叩謝天恩!臣必肝腦塗地,不負聖恩!”
聲音都帶上了哭腔。
天使面無表情地展開第二卷明黃絹帛: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天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煌煌天威:
“朕登大寶三載,殫精竭慮!內靖賊氛,外御強虜,開清晏於社稷!然天下瘡痍未復,財賦維艱,九邊將士飢寒!”
聲音轉為沉痛激越:“天津通商新港三月竣役!深賴工部、內承運庫、司禮監、皇工內院一體殫精!尤以皇工內院匠作營工部主事宋天星所部,自督工部主事‘鐵牛’以下三千七百九十四名匠役、軍戶、督造官吏!”
“櫛風沐雨,宵衣旰食!一鑿一斧,盡傾血汗!使此萬載基石雄港矗立北疆!乃振朕國庫之血脈!壯九邊將士之骨氣!更開大明萬世海疆之門戶!”
天使的聲音陡然轉為激賞:
“此功之巨,非金帛可彰!著擢皇工內院督工部‘鐵牛’正五品戶部清吏司郎中銜!總領北直隸、山東三港火器配發、監造局!”
“皇工內院督造千總劉長順!力冠三軍,巧奪天工!著賜正六品工部員外郎銜,總領天津衛、登州火器局!賞銀百兩,御賜鬥牛服!”
“譁!”
高臺下,匠役隊伍裡嗡地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騷動!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那個站在最前排、渾身泥點子、褲腿還卷著的中年人身上。
老劉,劉長順!
那個鐵牛營裡整天沉默地掄錘子、手指頭被鐵水燙焦好幾根都不說話的匠頭!
賜官!
工部員外郎?!
那可是穿青袍坐衙門的六品朝廷命官!
他們這些世代匠戶出身的居然真的封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