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濃墨般在天空中鋪排開來時,村裡的燈火已然熄滅,看門的老狗悠悠地伸了伸爪子。
婁家,婁秀才夫婦早就熟睡了。此刻,距離霍小二和淑寧雙雙喝酒回來已經過了好一會。
在這個過程中,喝大了卻依舊乖乖的淑寧自然沒發現什麼。
事實自她從牆頭跳下來的時候,屋裡的霍小妹和顧秋白都知道了。只不過一個是看到了,一個是聽到了動靜,
顧秋白倒是沒什麼意外,年少輕狂,人之常情。年輕的時候,她也不遑多讓。
那時候,她在眾姐妹當中平平無趣,生母出身也不好,很多場合她都沒資格出席。一天最開心的時候,便是在那人日常會路過的甬道等著。因為那人是同輩中有資格自由出入的。他看到她的時候,便會帶她出去玩,帶她去見識封京的繁華。
車水馬龍,他在前面走著,她就在後面跟著。相近咫尺,是他們最近的距離。
看著他的背影,寂寥的一天也會如燈會上的花燈那樣有了好顏色。
在她情竇初開的時期,他驚豔了她的韶光。再難大的事情,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她被姐妹們刁難的時候,是他為她解得圍;她在圍場被人撇下不管,也是他帶人去找她;她生母逝世,他哪怕再忙也會來看她……
他加冠,她的名字被正式提及;她及笄,是他為她物色的司儀。
如果時光能停在那一段日子,該有多好呀!
只怪那時候的她太過柔弱,半分不能為他分擔。
如今,即使她偏居一隅,她也不會再害怕和退縮。哪怕傾盡一切,她也要為他籌謀規劃,洗盡莫須有的罪名。
只是這些都是如今的霍小妹尚未知曉的。而她在看到淑寧跳進霍小二的懷裡,整個人都驚呆了。她沒想到平時看著安安靜靜的淑寧這麼孟浪:她也太不穩重了吧。
沒等她收回視線,霍小二冷冷地往這邊瞥了過來。當真把霍小妹嚇了一跳,她心裡有些忐忑。
果然,他送淑寧回去之後,就過來警告她。氣得霍小妹真的要摔東西了,她就知道只要大哥不在家,她這個二哥就處處看她不順眼。
要是她大哥在就好了。大哥雖然待人冷淡,但是對她是真的好,一點不像那個成天看她“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二哥。
她真的懷疑她這個身體和那個二哥不是一個肚皮出來的。
再者大哥多穩重呀,哪像那個心粗起浮的霍鈞昱。
她想,即使過很久,她也會記得她一次見到大哥的時候。
那時,她一開啟門,就看見一身玄衣的大哥站在逆光下,夕陽的餘暉讓他冷峻的臉龐變得立體。
那是她第一次切切實實地直面這麼周正俊朗的古典美男,呼吸都漏了幾拍。
過後,她好久都會不了神。她時刻懷疑大哥在外面走南闖北,肯定引得不少姑娘芳心跳動。
幸好,霍家母親將他們兩兄妹生得漂亮,相信她大哥不會那麼容易被外面的女人騙。
至於會不會被騙,作為被記著的當事人——霍良很難給出準確的答案。因為據現有已知的經歷,他是相信自己沒被騙的。
不過,在已有的記憶裡,讓他驚訝的姑娘倒是有一個。準確點來說,是個牙都沒長齊的小丫頭。不過那時候被騙到,純粹是他見識還少。
那時,他還是一個大半個小夥子。外出回村,遇到垂著頭髮的小丫頭。那小丫頭見他眼生,怯生生地問他是誰,還問他是不是迷路了。
他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就往前走,而那小丫頭一直跟著他。
正待他開口問她有什麼事的時候,小丫頭像竹筒倒豆子似地講:“大哥哥,你如果需要幫助,繼續往南可以找南山村長陸生,往左過小橋折回去找東山村村長楚立,往右涉水過小河後再往西到西山村找村長王一順。我爹爹是學堂的婁秀才,你可以找他,他也認識些官府的人。”
原來是婁秀才的女兒,他長年在外,確實沒怎麼見過住隔壁家的淑寧,只是常聽弟弟妹妹們提起過。
故而,他向小丫頭說明了身份。只不過,直到她跟他回到家,她才完全相信他的話。
在家那幾天,他也見淑寧過來玩,對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話不多、講話小聲、乖乖巧巧等方面。
直到他有次出去了一下,回來聽到弟弟喊屋裡有老鼠。
孃親匆匆趕過去,卻也不敢進去。卻見淑寧那小丫頭不知從哪裡找根燒火棍,一頭扎進屋裡。
他走進一看,終於見識到《詩經》裡寫到的碩鼠了。第一次見,他也有點頭皮發麻。
他那向來沉穩的小妹那一刻有些害怕地躲在二弟身後。不過那會小妹也小,再沉穩,陡然見到那麼大的一隻老鼠,肯定也會害怕。
他那個調皮的弟弟一邊護著妹妹,一邊還不忘給淑寧鼓勁。
只見淑寧那小丫頭好似熟練追趕著老鼠,那勇猛的樣子真的讓那時候沒什麼見識的他大吃一驚。畢竟他對她的觀感還停留在一個怯生生向陌路人問話的小丫頭。可小丫頭已經熟門熟路得讓他孃親注意躲避。
只見,在她的追趕下,老鼠“唰”地竄出大門,落荒而逃。
正當他出於禮儀,想誇獎淑寧那個小丫頭,好給弟弟妹妹立榜樣的時候,讓他大跌眼鏡的一幕又發生了。
只見前一刻還很勇猛的淑寧,放下燒火棍,撲到小妹的懷裡乾嚎:“啊小妹剛剛那隻老鼠嚇死我了,它差點就跑我身上了。”
恢復沉穩的小妹回抱著她,有模有樣地摸了摸淑寧的腦袋。
瞧見淑寧是真的害怕,鈞昱也沒有像往常那樣連名帶姓地喊她,直接說:“淑寧,你可以教我趕老鼠。下次我來趕,你就不用擔心和害怕了。”
淑寧紅著臉,心虛得悶聲道:“其實我也不會趕老鼠。我只是學李奶奶的。”
“沒事,你多教教鈞昱,也就會了。”小妹安慰道,鈞昱也在一旁點頭附和。
他看著小妹、二弟和淑寧三個小孩互相安慰,不禁失笑,也開始明白這三小孩為什麼感情這麼好了。
只是,淑寧不僅勇敢出乎他的意料,其他方面也不弱。那是一天傍晚的時候,一群小孩在大樹下玩玩遊戲。
一個大小子,想耍賴。鈞昱自然是不許。
眼看著就要起衝突,霍良他也不打算去摻和,畢竟鈞昱自己也要學會解決事端。
冷不防,大小子居然向在一旁姑娘堆裡的小妹發難,直接拿她的身世說事,還越說越難聽。
淑寧直接衝了出來,口角生風,侃侃而談大小子的那些糗事。偏生她又不罵人,大小子一氣之下就想打她。
還沒等霍良暗中解圍,那小丫頭就如一尾魚,靈活地躲開了。
鈞昱自然就衝上去,用一身力量壓住那大小子。
大小子的同夥見鈞昱他們就是些小不點,想給點教訓。
霍良他自然不會袖手旁觀,直接出聲質問。
終究他年紀是孩子中最大的,那些同夥不敢想動手。
誰知,那大小子倔頭倔腦,硬是不服。
淑寧見機,又開始細數他的糗事,被壓制的大小子生怕她把他的破事都給抖出來,只能連聲向小妹道歉。
事後,鈞昱悶悶不悅,追問淑寧為什麼知道那麼多大小子的事。
淑寧偷偷告訴他,她其實知道得也不多,只是將從女孩堆和大人堆裡聽到的拼接起來,然後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說。
即使有假的成分,可是中間有真話的輔助,旁觀者自然就把假話當成真話。
年少無知的霍良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畢竟在那之前他大部份時候承蒙師父教誨,人情世故還有所欠缺。
他卻發現,小妹聽到淑寧耍滑頭的部份沒感到多驚訝,甚至還寵溺地笑了笑。他那個力量比腦子強的二弟則在淑寧身邊“虛心請教”。
其實,他也覺得神奇,婁秀才那麼循規蹈矩的人居然教出了這麼一個巧言利口、大勇若怯的女兒。
因此,他漸漸有些明白,人原來可以有很多面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須用心才有機會看清。
那麼在這林府裡,誰的一面是真的?誰的一面又是假的。
至少對於西苑的玉瀾公子來說,他越發分不清林翩鴻什麼時候在說假話,什麼時候在說正話。
聽聞她逮了個而立之年的讀書人回來,她到底要幹什麼?
想讓他拈酸吃醋?那為什麼不帶回個弱冠之年的書生。畢竟,在同齡來說,他自信他不會輸給任何人。
即使初見時她一襲紅衣光彩奪目,他也自信他的容貌足以配得上她。
可惜他們總究不是同路人,他有他的任務。
如今困在這林府,也不知是福還是孽。
對外頭世事變化不知,所幸對林府的動向還了解,至少這與自己的任務別無二致。
至於當初在棲玄寺的驚鴻一瞥總歸成為了鏡花水月,緣慳分淺。
只是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有個人在梨花樹下等了她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