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如其下,下如其上,飛越波濤與天空,我已知曉永恆與歷史不可調和,自由與完美無法並立,此為永恆終結的悖論,我將在特定的歷史使其成真,使完美與自由達成和解。”
這是蘇帷寫在自己的偉大著作《赤金密續》中的話語,如今被他親口唸誦出來,在他面對著無盡死亡之時。
探索輝光道路的學者總有同一個疑問,虛界在光界之下,墨玉色的世界接納著亡者,不論是凡人還是聖者都在其中,而追奉長生的人在光界向上拔擢自己,直到越過門扉。
如果死亡向下,而永恆朝上,那麼應該把什麼方向分配給生命與歷史?
這是一個偉大的秘密,萬物生靈是否曾經天然擁有永恆,而這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權利的失去是否源自被剝奪,亦或是將生靈從中拯救。
直到蘇帷身上的輝光趨於暴烈,再也讓他無法行走於凡人眼中,他居住在【暗月殿堂】之中,孤獨地撰寫著凝聚了他這位鍊金術之王所有知識、智慧與見聞的傑作——《赤金密續》。
蘇帷在這本密續的扉頁寫下:“沐我光者,必將一切仁慈捨棄。”
他同樣在書中寫下了鍊金術的真正頂點,超越了傳統上崇拜的三重高峰,即點石成金、復活亡者以及創造生命。
鍊金術之王得到了世界中寄宿的真理,關於輝光精煉到極致、親見輝光所有形態後面對的問題,關於永恆與歷史、自由與完美之間的悖論。
見證永恆常性是蘇帷·赫爾墨斯踏上鍊金術道路所發下的誓言,而他早已經跳出了靜態永恆的樊籠,靜止是相對的,而運動是絕對的。
自由的例外、限制與矛盾是永恆存續的基石,便自然而然引導向了這個終極的問題,關於永恆終結的悖論,這是涉及世界終焉的真理。
鍊金術之王在《赤金密續》中寫下了自己的感悟,並且發下了要用這個真理構築一重歷史的決心,在此之前,他都不願意被稱為“祂”。
巴特鎮在蘇帷眼中褪色,不是化為淡白至極的畫作,而是被灰黑色所覆蓋,惟有不盡休止的生命才可以在這種蔓延的死亡氣息中存續。
蘇帷看見了漆黑的火焰在森林深處熊熊燃燒,這種黑色有別於死亡的灰黑,並且灼燒著漫天灰絮,諒必是勞勃·德·康奈利的傑作。
這位隱居在此的戰士,他老師艾爾林只聽聞過名字,勞勃作為“血色顱骨”軍團的前軍團長,如果願意在自己居留如此長歲月的小鎮上大展拳腳,死靈貴族甦醒造成的影響只是一件小事。
可惜,無論是眼前的勞勃,還是蘇帷熟識的亞伯拉罕或者伊利亞德,他們都在面臨同一個問題,凡是力量足夠強大、已經接近聖座門扉的非凡者,他們的日子都不好過。
當力量足夠殊勝,對於世界真理的修習已經觸控到了準則本質,隨著時間拉長,他們都要面對被世界同化的危機,慢慢變得不再是自己,不再是人類。
非是人追逐知識,而是知識追逐人,就像飛鷹追逐走兔,知識從來都是毒藥與詛咒,想來這些困於無法踏足聖座門扉的非凡者都在揹負著力量帶來的痛苦。
聖者們作為世界的頂點,祂們已經擺脫了這個問題,非是知識不再追逐於祂們,而是涉及到了更深的隱秘,涉及到了舊者與聖者之間的矛盾。
蘇帷·赫爾墨斯,鍊金術之王,他曾經同樣無限接近於聖座門扉之後,甚至已經邁出了堅實的一步,他的頭腦已經化為了純粹的光,帶來改變一切的熾熱。
知識已經在他身上化為具象,在火焰之中放射出的光線皆是知識,像是一首首逐漸變輕的音樂,蘇帷走到哪裡,哪裡的顏色都更加明亮,並且褪色至純白。
他之所以沒有被這個問題所困擾,就是因為他踏足知識頂點的時間尚且短暫,並且他用自己的永恆變化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無時無刻不在改變,鑄爐之光照耀己身,不息之心在沸騰,血液都是流淌的熾熱輝光——只要拋棄了試圖不變,他永遠都不是自己,又永遠還是自己,更不用猶疑自己是不是人類。
面對這場席捲巴特鎮的死亡潮汐,勞勃恐怕不會全力以赴,否則壓制下來的同化趨勢會驟然爆發,隱居這麼多年的意義毀於一旦。
至於勞勃為何選擇隱居於此,時間太過久遠,死靈貴族將自己埋入陵寢是黑暗紀元的事情,他可能在伊利亞大森林裡感受到了死亡氣息,但是確認不了具體方位。
巴特鎮的民眾已經發現了從森林裡蔓延過來的灰黑和燃燒的火光,他們從未見識過如此明顯的行於現世的非凡力量,但是生命的本能在警示人類遠離這些灰絮。
鎮子上變得越來越混亂,恐慌在民眾之中蔓延,蘇帷在高處的城堡可以看見歸屬在他名下的領民在驚叫中潰逃,有些領民還懷揣著時間上的僥倖,其中收拾出家中藏匿的錢幣和值錢物件一起逃亡。
在逐漸匯聚起來的人流裡,不乏扛著大袋糧食的身影,顯然這些領民都很清楚,即使逃過了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灰絮,在這個面臨冬災的寒冷冬日,沒有糧食也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蘇帷默默看著這宛如末日降臨的一幕,他的城堡裡面也被鎮子上傳來的聲浪所波及,農奴和守衛紛紛來到城牆之上,很快就發現了森林之中的異象和逃亡的人流,同樣變得恐慌起來。
在這種神秘力量面前,素來給人類帶來安全感的城牆並不能讓他們無視遠方的危機,於是這些在城堡保護之下的人很快就想到了找尋蘇帷這位領主,領主一向都是領民的主心骨,領民脫離了領主就無法生存。
在嚴格的契約關係上,封主需要保障封臣的合法權益,其中包括了人身安全和利益安全,而領主同樣需要庇護向他繳稅、服從法律和服役的民眾,只是這種庇護關係在很多時候都是相當脆弱的。
貝拉一直在蘇帷身邊,阿曼達和老管家約翰第一時間找到了之前準備向下洛林啟程的蘇帷,在整個城堡的人群中,唯有伴隨在偉大領主身側的八十八個人對於遠方的灰黑無動於衷。
他們默然佇立於蘇帷旁邊,與那些陷入慌張的本地守衛之間高下立判,只要偉大領主沒有發下命令,他們就會在此佇立到死亡之時來臨,他們對於將要面對的危險沒有恐懼。
蘇帷聽過這八十八個人之間越來越豐富的禱言,他們深信偉大領主的輝光終將普照一切,在這條宏偉的道路上,所有犧牲都是可以接受的,包括他們自己的生命。
他的三位親信比起那些本地人,面色鎮靜許多,但是老管家約翰來到了騎著蘿蔔的蘇帷旁邊,向他急切地勸諫道:
“少爺,請立刻避難,繞開伊利亞大森林前往賽門城或者諾倫城。”
蘇帷搖了搖頭,頭盔上的雙翼面甲在暖陽下反射著陽光,他向周圍的人命令道:
“無物可以在我的火光中維持不變,死亡亦須屈從於我的鍛錘、我的鑄爐之火!”
“我計程車兵們,隨你們的領主出征,這將是一場平叛之戰。”
“我們將征討死亡!出發!”
赤金色雙頭鷹的貴族旗幟被軍士蓋裡高高豎起,在寒風之中旗幟招展,蘇帷策馬前行,八十八名士兵緘默地踏著沉重的腳步伴隨著領主身側。
正如蘇帷所說,他不需要太多的人,那些本地士兵從一開始就不在他前往下洛林的隊伍名單裡,無論死靈貴族是否在此時甦醒發難,直面死亡的都只會是蘇帷這位偉大領主和他麾下忠誠的八十八人。
兩道城牆的大門都為出征的領主洞開,那些在城牆內一直焦慮的農奴、鐵匠和士兵見自家領主帶著隊伍要離開城堡,還以為蘇帷拋下了自己的領地,要遠遁安全的城市。
城堡裡的下人開始匯聚起來,明顯是想要跟隨著領主的隊伍一起離開,在他們的樸素意識裡,貴族只會出現在安全的地方,他們跟著貴族就可以保護自己。
城堡裡變得越來越慌亂,但是秩序還沒有崩潰,貴族領主的威嚴從這些人出生到現在都始終存在於他們心頭,城堡裡還沒有出現劫掠貴重物品逃竄的現象,但是隨著時間越來越長,危機越來越近,城堡先一步毀於城牆之內是可以預料的事情。
老管家約翰見自家少爺一意孤行,沒有接納自己的勸諫,環視周圍變得亂糟糟的人群,皺著眉頭走了過去,開始大聲呵斥他們:
“領主出征!所有人回到崗位上去!違令者斬!”
這種口頭呵斥一開始震懾住了面色慌張的人群,畢竟老管家在蘇帷沒有就任領地之前代為管理過一段時日的領地,他這個老者的威信還可以讓這些下人意識到平民與貴族之間的距離,不敢造次。
然而生命的求生本能逐漸佔據了上風,一向被逼迫到無法生存之時,最卑賤的泥腿子都會向貴族亮出獠牙,短時間的安靜以後,城堡的人群又開始變得躁動起來,就像一鍋馬上沸騰的水。
有人開始試探著邁出腳步,想要跟上領主的隊伍,老管家約翰盯著那個率先走出人群的領頭羊,在緊張的氛圍中,兩者之間對視僵持了一會兒。
直到那個人終於擺脫了內心的掙扎,不再猶豫地邁出腳步,而是想要奔跑起來,越過擋在生存與死亡之間的老人,這個先行者的動作讓更加膽怯的人群都變得蠢蠢欲動。
老管家當機立斷,從腰間拔出匕首,直接朝著那個剛剛奔跑起來的人投擲過去,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看似年邁遲鈍的老人出手如此狠辣果決。
匕首是如此鋒利,轉瞬即逝的、淒厲的破風聲裡,那個領頭羊被匕首貫穿心臟,奔跑的勢頭頓時被強行打斷,一個趔趄,木然駐足在原地。
一股鮮血被泵出來,噴濺在地上的積雪上,那個人看著投出匕首的老管家約翰,滿臉震驚之色,捂著被洞穿的心臟,搖搖晃晃,最終摔倒在地。
“把屍體收拾掉,打掃乾淨,領主回來之時絕對不能見到這裡的血漬。”
老管家以凌厲的目光掃視著懦弱的人群,其中不乏在城堡裡面站崗計程車兵,這些沒有被抽調上戰場計程車兵在他眼裡都不堪大用,不可能指望這些人保護少爺安危。
“這裡,不容潰逃,所有人回到崗位,違令者斬”,相比於第一次大聲命令,老管家這一句沒有那麼大的聲音,但是每一個字詞都壓著人命的份量。
懾於老管家悍然出手殺人的威嚴,匯聚起來的人群開始重新散去,不同於生活在巴特鎮中的領民,他們心中多了一重安慰。
不僅僅是兩道城牆的存在讓他們可以安慰自己是安全的,還有歷來因為在城堡裡面工作帶來的優越感,他們覺得自己比巴特鎮裡的人更有地位,一旦潰逃,混在一起,他們不就和那些人沒有區別了?
老管家安排了兩個人來收拾倒在地上的屍體,他從死者胸口拔出了自己的匕首,用亞麻手帕擦拭上面的血跡,並且吩咐旁邊的侍女貝拉和阿曼達都回到城堡裡面,守好少爺的財產。
一切可能都需要考慮到,他自己是蘇帷母親從孃家帶來的世襲管家,很清楚這種規模的異象,其中蘊含的神秘力量有多麼恐怖,他一時壓住了城堡裡的人,不代表這種威嚴可以持續很久,秩序那根弦隨時都有可能崩斷。
兩個侍女很明顯都沒有見識過老管家這種武力手段,但是她們很快就想通了城堡裡的現狀,膽大一些的阿曼達馬上拉著貝拉回到安全的城堡裡面,並且開始收集困守城堡所需的物資,她們需要落下大鎖,封閉主樓。
老管家擦拭完手中的匕首,將其迴歸到腰間的刀鞘,他現在畢竟是年紀大了,連匕首投擲出去的力道都不能直接把人釘死在地上,這樣如何陪伴在少爺身側繼續走完他剩下的人生。
約翰遙望城堡之外,少爺率領的隊伍正在穿越城堡和巴特鎮之間的距離,僅僅不到一百人的隊伍,直面浩蕩的灰黑潮流,看上去就像蜉蝣撼樹,不過是灰色天空下的一點微光。
然而看著騎在魔獸馬上的少爺,看著飄揚的赤金色雙頭鷹的旗幟,老管家對自己的領主懷有信心,正如少爺被他親眼見證的成長,前往邁薩村的路途上,少爺對他說:“相信我,約翰。”
老管家把右手放在左胸,對著遠方出征的背影,喃喃道:“少爺,祝您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