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好久不見。”
清晨的氣息是新鮮的、淡雅的,乾淨得像是雨洗刷了城市裡常有的滾滾塵埃,給期待太陽再次升起的人們以新的開始的風景。
這裡是薩爾維厄大陸,平民習慣將其稱為新大陸,而他們在那場開拓戰爭中鮮少握有前往新世界的船票,沒有載他們前往新世界的船。
蘇帷的念力強度已經能夠支撐他在光界漫遊,而光界是世界表皮之下的世界,它忠實地倒映著現世,於是在種種詭譎瑰麗之中,光界可以到達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地方。
然而蘇帷可以跨越兩個大陸見到自己未來的老師,還是因為他的老師艾爾林擁有現在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精神念力,在光界之中像是一個耀眼的燈塔,主動接引著自己學生的到來。
念力一向是很特殊的力量,如果說魔力是構建一切物質和物質關係的基石,那麼念力就代表了生命與世界上的渾沌體系,正是念力與魔力組合才有了一個完整的、有希望的世界,而不是一成不變,死氣沉沉。
當精神念力修習到極致,就如蘇帷·赫爾墨斯自己和他的老師,都已經窺見了世界的真理,尊名之中都會出現與世界本質有關的字眼,例如蘇帷的“締造世界的黃金之手”。
當初蘇帷一個在平民圈子裡摸爬滾打的玩家一文不名,而老師艾爾林第一次見到他,便說出了改變他一生的那句話——“蘇帷·赫爾墨斯,你將成為我最驕傲的學生,現在,稱呼我為老師吧。”
人生若只如初見,當蘇帷再次看見闊別已久的老師艾爾林的時候,許久過後,只有一句“好久不見”,而老師看起來還是當年模樣,他聽見自己的老師說道:
“赫爾墨斯,我未來最偉大的、成就最高的學生,你身上為什麼有‘血色顱骨’那股腥味?你最近接觸了什麼人?”
“老師,您很瞭解蘭威王國的‘血色顱骨’軍團嗎?”
艾爾林和藹地笑道:“我在‘血色顱骨’服役了幾十年,裡面有一支秘密部隊,名為‘血鱷’,而我就是‘鱷首’。”
蘇帷驚訝地盯著自己的老師艾爾林,他跟隨在這位老人背後學習了這麼多年,但是他從來沒有聽過艾爾林說起過這些往事,只是隱約知道身為蘭威人的老師曾經在軍隊服役過。
艾爾林同他提及過永不離身的黑色羽衣的來歷,那是他在軍隊中獲得的饋贈,而那身黑色羽衣一向是艾爾林的標誌,滿頭白髮與黑衣形成鮮明的對比,如同一位氣質溫潤的老派貴族。
蘇帷和自己老師對視,精神念力的自然溢位讓常人不能直視艾爾林的眼睛,那種感覺就像一柄刀的刀尖頂在眉心。
艾爾林還是那副淡淡的微笑,“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都多少年沒上過戰場了,但是那股獨特的血腥氣,時至今日都令我相當敏感。”
“我們本應是無夢之人,因為聖者無夢,而我偶爾還會夢見自己服役那段日子,這也是我一生觸及不到聖座門扉的心疾。”
蘇帷聽見自己老師的感慨,沉默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句:“可您還是披著從前的羽衣。”
艾爾林眼眸低垂了一些,“看看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我曾經設想過,若是在我死前,能看見人類有徵服薩爾維厄大陸中部平原的一天,我就從此把這身衣服脫了,去周遊世界。”
“老師,我已經替您完成了這個心願……”,蘇帷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反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話:
“既然如此,老師,我明白了,那是您沒有見過的後輩,您恐怕只聽過他的名字,事實上我也沒有與他親自會面,我遇見的是那個人的兒子,封地姓氏是康奈利。”
艾爾林因為一生歲月而惆悵,目光一度如晚霞般寧靜,然而那種和藹迅速熄滅了,代之和年齡不符的銳利,彷彿隨時會刺出灰濛濛的渾濁瞳孔。
“你應該知道的,蘇帷,蘭威王國再次找上了新大陸,前不久剛剛抵達鷹港,不日就會來到這座法蘭王國的國都,倫納德一世陛下已經準備接見他們。”
“是的,老師,我知道這件事,第二次葬海戰爭在諸王國眼中都是勢在必得的,人類需要海洋來溝通兩個大陸,所以異族就必須為國王們的意志讓步。”
王國就像一個同心圓,每個人所處的環代表了他們的地位,大圓包括了小圓,正如平民包括乞丐和富商,而圈子越小,包括的人就越少,少數的人反而涵蓋了圈外更多的人,就像莊園主名下有眾多的農奴與僕役。
國王統治著臣民,封地貴族擁護國王,身處中心的國王與大臣,就像人體的大腦,大腦統御軀體,它不會離開自己的都城,它操控軀體的方式是信使,而信使再告訴下一位信使,最終抵達地方,而大腦只能等待結果。
“老師,異族不僅僅是淵洋裡的族裔,死亡的力量也在抬頭,我已經感受過他們的氣息了。”
新大陸沒有死靈的蹤影,但是蘇帷很明顯能感知到老師聽聞以後精神力高度活躍,像是等待戰爭計程車兵聽見悠揚渾厚的號角聲。
蘇帷見眼前一派溫潤風度的老師時隔這麼多年再度在他這個學生面前散發矛槍般的銳氣,他發自內心地微笑。
艾爾林教導了他這麼多年,包括修習念力和鍊金術,都快要讓蘇帷忘記這位老人曾經的桀驁與殺性,在他親眼所見的戰場上,艾爾林的黑衣就是遮蔽天空的死亡披風。
“未來第二次葬海戰爭開端,獸族方面若是尋機突襲,法蘭王國的處境將是一個疑問,若是黃金比蒙親自參戰,老師,您要再次踏上戰場嗎?”
艾爾林對此相當平靜,“和那隻巨獸分個勝負是必行之事,或早或晚,這次不會再是兩敗俱傷,而是你死我亡。”
“蘇帷,你不用想著一起參戰,這將是一場公平公正的‘卓格拉瑪之戰’,就像當年法蘭開國之時那樣,我不想在如今這個位子上了卻殘生,我本就是戰士出身,戰死是我應得的歸宿。”
“就算我不能與那隻巨獸同歸於盡,以生命為代價逼退他們,我這把老骨頭還是可以的。”
蘇帷聞言沉默良久,他最終吐出一句:“老師,您言老了。”
艾爾林愣了一下,他笑了,不是貴族圈子裡一貫的優雅淺笑,而是開懷大笑。
“是啊,這麼多年了,我總算是承認自己終究是老了……蘇帷,我老了。”
他停下了大笑,最後的餘音是滑著出來的,像是放下了自己的一生,猶如回到了年輕時初入軍隊的時候,那時風華正茂,懷揣著開闢新時代的熱血。
蘇帷的嘴角還在翹著,卻也不再笑了,情緒湧上心頭,溢位來的只有說不上來的目光,複雜、無奈和哀涼。
蘇帷淡淡地說道:“老師,出去走走吧,每一座王宮都看上去金碧輝煌,但是我們都知道這些宮殿的陰暗就像是墓陵,您需要陽光,而這座國都——厄爾陽光正好。”
艾爾林沉默著點了點頭,點得有些沉重,一股暮氣流露出來,看上去歷經滄桑,而不是單純的蒼老。
老師的念力輕易地撕裂了空間,另一邊是一個平凡如頑石的地方,厄爾的一處小小巷口,此時不會有人注意到有一老一少是憑空出現的,身邊披掛著浩瀚的星空。
穿過臨街的小小拱門,蘇帷和艾爾林就這麼走上了大街,沒有偽裝,坦坦蕩蕩,就像漸升的太陽一般透亮。
一眼望不到頭的攤位,一年到頭熙熙攘攘的,每天一開市,都有流水般灌注而入的商家小販來此做生意,來來往往的王城市民穿行其中,像是行走在森林內。
他們兩個甫一現身就引起了周圍人群的注意,蘇帷對於厄爾的人民來說當然是一個陌生面孔,但是旁邊那副蒼老的面容讓人群陸續向其行禮。
“首相大人”的問候聲不絕於耳,艾爾林沒有任何回覆,兩人信步走入人流,冬日太陽溫暖而不熱烈,風裡飄著清新的氣息,總會不由得使人想到農田,想到莊稼。
法蘭王國的建立相當特殊,艾爾林自己經常發表公開演說,這座王都裡面認識他的面孔的人相當多,那身醒目的黑色羽衣更是身份的象徵。
艾爾林漫無目的地走著,意念總是先行一步,顯得步伐聲空空蕩蕩,猶如肉體落在靈魂後面。
他們正沿著這片區域的主幹道走,大路鋪滿了青石磨製的石板,嚴絲合縫的,明顯沒經歷過百年風雨侵蝕。
蘇帷沒有緊跟在老師身邊,一會兒停下來看看這邊賣的麻布,一會兒在工藝品攤子上隨手拿起一個放在手中打量,直到察覺艾爾林走遠了,才不緊不慢地跟上去。
和大多數國王一樣,艾爾林的腳步也不會走遍命令能達到的範圍,不提廣袤的國土,單是日夜所居的王都,也絕對說不上每一條街巷都熟悉。
正是這種意識上支配而現實中陌生的矛盾,總會讓國王體嚐到統治的空虛,覺得自己的統治像是空中閣樓一樣,權力沒有保障。
蘇帷看著老師走在前面的背影,回想起那句:“人要是孤獨,在人群中也會寂寞的”,用在現在的艾爾林身上可謂是恰到好處。
本應該油然升起成就感的時候,看著市場繁榮,人民生活康定,這位辛勞幾十年的老人心中想必並沒有這份成就帶來的沉甸甸的份量。
兩人一前一後漫步到巴摩爾河碼頭,這條發源於雪原的母親河貫穿王都,一路流向鷹港所在的入海口,王都每一個大碼頭都為大工廠或者市集輸血,這條商貿繁榮的大街便直通這樣一個碼頭,河邊的白帆影集如雲。
在巴摩爾河河面上常年有船隻往來,從遊客搭乘的優雅小艇到滿載貨物的笨拙駁船,不一而足,碼頭邊工人忙碌地搬運剛卸下來的貨物。
用作纖繩的大麻繩一圈圈盤在老樹樁粗的鐵柱上,經年累月的使用讓保養良好的柱子表面也有些褪不去的鏽跡,倒更顯出歷史感的內涵。
碼頭負責人看見了走來的艾爾林,連忙要拋下跟他彙報水運貨單的查點人,要跑步來跟首相大人敬禮。
蘇帷遠遠地擺手拒絕,那位負責人馬上停下了腳步,他在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眼裡看見了火光,心神頓時被懾服,只能遠遠對著路過的首相鞠躬,再次回到之前的工作中。
蘇帷倚在岸邊護欄上,看著艾爾林沿著河道走在前面,他旁邊剛好有一大箱正被開啟檢查的水果,蘇帷隨手從中拿出一顆黃橙橙的泡泡果,果肉嚼在口中有氣泡冒出。
這種果子很受下層民眾歡迎,所以這批運來售賣的水果大半都是這種果子。
這箱果子的主人是來集市做生意的,換而言之是個外地人,他不認識蘇帷這個陌生人也不認識首相,直到查點貨物的人向首相致禮後,那個小商人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蘇帷在箱子上放上一枚銀魚,和老師一起離去後,小商人才想起來鞠躬,這時蘇帷已經啃著果子走得有些遠了,那人久久未起身,等到兩人轉彎消失在岸邊後才拿出亞麻手帕擦擦額上的汗。
查點人與小商人相比就非常淡定,提醒他要繼續進行查點工作,而小商人把那枚硬幣小心翼翼地揣入口袋。
這枚硬幣足夠買下他那一箱泡泡果了,新舊大陸之間的貨幣依然是共通的,但是法蘭王國經歷過徹頭徹尾的劇變,已經開始流通紙幣。
比錢更重要的是,這位商人能回到家鄉跟朋友光榮地談起首相一行曾品嚐他所售賣的水果這件事。
蘇帷一拐過河道的轉角,便看見老師已經停下了腳步,艾爾林雙手撐在護欄上眺望遠方,背影看上去相當寂寥,白髮和黑羽一同在微風中擾動。
蘇帷來到老師身邊,艾爾林便開口了,“幾十年前,我就在這裡上了岸,那時還是一片荒地,初王在我旁邊插下了蘭威的國旗,我們就開始建營,也就是今天王都厄爾的前身。”
這種往事的追憶,只有老一輩人才能感慨萬千,士兵走路時鎧甲作響,重型馬車開過時的馬蹄聲和車輪的軲轆聲,像泡沫一樣迷幻而不可得。
艾爾林低頭注視著濤濤的巴摩爾河,“我在想,我死以後該葬在哪兒,拉雪茲公墓本來應該是我的歸宿,但是現在覺著,也許把骨灰撒進河裡也不錯。”
“那樣我就能重遊一遍法蘭國土,看看自己付出了人生心血的地方,沒準還能飄洋過海回到道格拉斯,回到我的家鄉,我沒跟你說過呢,那是個小小的濱海鎮子,離血港不遠,海景很好,不時有遊客來看海,跟我們講外面的故事。”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又有了些笑意,“當然,我是開玩笑的,真把我的骨灰撒進河裡會造成嚴重的非凡汙染,我的遺骨還是拿去打造武器吧,運氣好的話人類又能多一件重器。”
蘇帷把手頭一顆新泡泡果遞給老師,艾爾林對著河水啃起果子來,而蘇帷這個做學生的一直沒說話,打定主意要充當一個好的聽眾。
艾爾林把果子拿在手中把弄,因為嚼著果肉而有些口齒不清,“當初還是我第一個想到把這種果子冷凍榨汁的呢,那時我用念力壓縮果子製作的汽水是最好的。”
“每天初王都要從我這兒拿走一箱,拿去大營裡分著喝完,每次他都喝得最多,有一陣子都不喝酒了,就喝這個。”
與其他上了歲數的老人一樣,艾爾林對往事記得清清楚楚,越到老來越清楚,曾經不大記得的小事也記起來了,點點滴滴的,只是埋在心底,一旦說出來,就詳詳細細。
有幾分像自言自語,牽連不斷,什麼小細節都能勾連到往事,平平靜靜,像是敘述別人的而不是自己的人生。
想當初雖未必如老師口中所說的那麼平實簡單,但是多少波瀾都在歷史裡化作涓涓細流,高興的、悲傷的、憂愁的,所有情感混在一起,盡皆掩在艾爾林平靜的語氣裡,不見一絲濃淡了。
艾爾林把果子吃完,玩了一會兒手中的小果核,就把果核放在空中,那顆果核穩穩地懸浮,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正託著它。
下一個瞬間,整個果核就化為了粉末,紛紛揚揚地在風中飄散,艾爾林的目光追隨著那些粉末,直到天空和遠方,遠處是繁榮的街市,再遠處便是廣闊的大陸東境的土地。
有時候會感到很奇怪,生命只是稀薄地佔據了大地最表面的一層,最大的城市和廣大天地相比也不過是個羊圈,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卻總會以為自己是自然的主人。
蘇帷說道:“老師,法蘭是您參與締造的國家,您建設了這個國家幾十年,庇佑這個國家的人民幾十年,看看這個國家的今天,國力昌盛,人民安康。”
“無論未來是生存還是毀滅,您都應該親眼看看這個國家的未來。”
艾爾林看著對岸,那裡是人民的世界,是一個個家庭紛紛擾擾的小天地交織成的世界,這位老人說道:“人族偏愛戰爭,不論是魔法還是魔導科技都在為戰爭服務,它的發展就像一顆半朽的大樹,從未想過補全另一半的不足。”
“人族的無知與傲慢讓發展的道路在失衡的方向上愈走愈遠,戰爭永無止境,而我想的只是讓人能在戰火中正常生活。”
“和平既然如此奢侈,那麼就給以戰爭,我早已準備好了,你說是麼,蘇帷。”
蘇帷嚴肅地凝視堅如鋼鐵的老人,他淡淡地說道:“我們都早已準備好去任何地方,老師。”
艾爾林沒有看向一旁的學生,但是蘇帷聽見了老師說了一聲——“謝謝”。
本來一對師生這樣傳達遺囑是很奇怪的事情,可在艾爾林和蘇帷之間,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艾爾林重新開始漫步,蘇帷這次與老師並肩前行,在當空太陽的照射下,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結伴成行的孤狼,也像是相遇同行的旅行者。
不同的身形,不同的年齡,但是相似的靈魂,相似的意志,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倆的影子看上去一模一樣。
蘇帷和艾爾林都不願輕易提起迫在眉睫的戰爭,無論是海族還是死靈,怕碰碎了脆似玻璃的寧靜與和諧。
現實的引力這麼沉重,本應超凡脫俗的思想都會怦然墜地,風雨欲來,沒有什麼事情是可預料的。
“面對命運,我們早已全副武裝。”
這是蘇帷在新大陸朝著老師說的話,未知的未來便是一場賭上整個人族的豪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