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風已寒涼,落葉捲起,枯木林立。
蘇帷回到了邁薩村,走過木橋,他能看見自己的莊園已經初步落成,那裡高聳的圍牆將莊園的土地從邁薩村中分割出來,象徵著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地位差距。
等候已久的老管家約翰帶著奴隸們為他們一行士兵卸下貨物,在騎士莊園的空地上堆積成了一座小山,這些都是歸屬於領主的戰利品,也是作為具裝騎士的榮耀,足以拿來炫耀武勳。
女僕阿曼達和貝拉為蘇帷獻上蜜水,把領主老爺迎進寬敞的木屋更衣,裡面已經鋪設好了所有設施,就等待著豪華裝修,讓這裡變得金碧輝煌,符合一位貴族的品味和體面。
看著她們的年輕貌美,飲下令人放鬆的、微甜的飲料,蘇帷都感覺自己在血氣裡遊了一圈的淤堵感有所緩解,身心都通暢了不少。
那股濃重的血腥氣不僅僅是殘留在他身上的氣味,還是深入肉體的餘毒,一著不慎就有可能侵入心靈,然後汙染靈魂。
心靈歷來是同時影響靈魂和肉體的中間態,它無比平常,每個人都有自己各種各樣的意識和潛意識,就像一座浩渺無邊的大海,裡面深藏著無數孤島與暗流,與此同時也是無盡的寶藏。
領主的迴歸自然是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他們都在關注那些熟悉的面孔,擔心看見鮮血淋漓,更害怕自家孩子消失在了這支隊伍裡。
所幸蘇帷這次征討海寇沒有任何傷亡可言,村民們開始私下裡交頭接耳,最初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細數下來同出徵之時的人數沒有變化,而戰鬥這種事情哪裡是不見血的呢。
他們和其他人交流,都得到了同一個結論,那就是這次沒有一戶人家需要報喪,放之慣例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於是各種猜測開始使得人心浮動,有些人覺得那些運進騎士老爺莊園的箱子都是商隊的貨物,領主名為征討海寇,實則帶領軍隊去攔路搶劫,幹上了竭澤而漁的買賣。
這種眾說紛紜代表了邁薩村的富裕,他們不需要每日每夜為生存發愁,不必去痛苦地思考下一頓飯的著落,反而是有閒暇去評論高貴的領主老爺,這種情況往往只能在人頭落地以後終止。
現在已經是豐收時節的尾巴,河灘地上的田野都差不多收割完畢,一堆堆金黃的麥子攏在一起堆垛,等待著收進糧倉,而這些都是農民一年的收成,他們看待那些麥子就像看待黃金。
這個糧倉曾經是邁薩村的公共糧倉,由村長布蘭登統一指揮收麥子和分發麥子,然而現在這個糧倉自然是屬於領主老爺的,而蘇帷還沒有公開宣佈今年的稅率,讓村民們一直提心吊膽。
比起聊領主的閒話,他們更擔心今年會不會收取重稅,如果騎士老爺都覺得收入不滿意而帶著軍隊去搶劫,那麼這股不滿落到他們頭上,就有可能是八成乃至於九成的稅收,交多少可真是領主一句話的事情。
餐桌上,蘇帷終於擺脫了行軍乾糧果腹的困境,而是再次享用起了貴族的飲食,在邁薩村這種鄉下地方,白麵包和烤肉自然就成了經久不衰的餐桌主題,葡萄酒則需要到男爵領的城鎮上採購。
在女僕的侍奉下,蘇帷和老管家約翰聊起了這次的經歷,避開了血池怪物和血色荒原的部分,著重強調了討伐海寇的順利,以及新發現的黃銅礦脈。
打道回府之前,蘇帷就跟所有士兵要求了守口如瓶,而領主老爺在血池中斬殺怪物的英姿深深地刻畫在他們這批年輕人腦海裡,除了對騎士身份的敬畏,又平添了一股對強者的崇拜。
蘇帷會跟老管家如此刪減細節,就是覺得約翰可能算是變相的母親眼線,難保老管家會不會在以後跟著蘇帷回到男爵領的時候,把蘇帷的日常生活和不平常的經歷都跟母親薇妮絲彙報一番。
對於薇妮絲·諾曼而言,把自己家世代侍奉的老人派遣去跟著自己幼子,是為了照顧冊封到邁薩村這種鄉下地方的蘇帷,而對於諾曼男爵而言,未免沒有監視的意思。
蘇帷在得到冊封以後就不僅僅只是他的子嗣,同時也是他的封臣,是具備契約義務的、擁有徵召兵力能力的封臣,哪怕只是擁有一座村莊的騎士。
在這種分封制度之下,兒子和父親締結書面同盟也是常事,血脈聯絡讓位於利益聯絡,而所謂家事只是讓這種利益互動變得更加名正言順。
老管家可能同時得到男爵夫妻二人各自的授意,但是肯定是以薇妮絲的命令為先,這項忠誠是由歷代傳承的契約所保證的,蘇帷可以確信這點。
聽聞蘇帷率領的軍隊獲得大勝以後,約翰自然是為自家少爺歡喜,一直訴說著自己這幾天為少爺感到擔心。
畢竟海寇歷來窮兇極惡,這次又是直搗黃龍的突襲,在別人主場作戰,大比例傷亡都是很尋常的事情,而現在這年代的匪徒可不會那麼講禮儀地把貴族綁了還好吃好喝地供著,等著收取一大筆贖金。
老管家倒是沒有以蘇帷母親的名義勸諫自家少爺以後不要再以身犯險,因為約翰可以很明顯看出來少爺在冊封以後更加意氣風發了,作為武裝騎士,蘇帷想要建立武勳博取榮耀是自然之理。
至於蘇帷說起的黃銅礦脈,老管家約翰擁有敏銳的經濟嗅覺,他在男爵城堡的時候就一直為薇妮絲·諾曼梳理賬目,管理名下產業的收支,他自然是知曉一座礦脈的價值。
老管家肯定是不會想到私自鑄造貨幣那一檔事情的,但是他清點邁薩村的經濟情況,很清楚這裡富裕的糧食出產只是一種基礎保障,山林裡鞣製出來的皮革也只是錦上添花,最主要的支柱產業還是落在曬鹽上。
鹽的出產歷來是貴重無比的,不論是難以加工的岩鹽礦,還是允許大規模曬鹽的海邊場地,都是稀缺的,而前者出產的鹽帶著微毒,後者很考驗海岸的日照強度。
邁薩村作為一個穩定的產鹽地,不只是男爵領裡面最富裕村莊的來源和標誌,也是諾曼男爵軍事實力的體現,當然還有蘇帷母親家族的勢力,才能獨佔這麼一處寶貴的錢袋子。
一處礦脈的開發,不論是金屬礦還是鹽礦,往往都是周圍數個有實力的貴族相互博弈以後的結果,而邁薩村繼產鹽地以後又要成為出產銅礦的地方,多出來一個新的支柱產業。
雖然可以說是一夜暴富,但是很容易讓諾曼男爵陷入又一度危險,周圍其他貴族很可能會像是聞到血腥氣的餓狼,一起來找諾曼男爵要求分一杯羹,而作為邁薩村的領主,蘇帷自然會成為風口浪尖。
一座黃銅礦脈固然可以帶來豐厚的利益,然而相應的後果也需要承擔,約翰很明顯是擔心自家少爺的實力不足,畢竟只是貴族體系裡面最低的騎士,很難坐擁產鹽地的同時又擁有黃銅礦的所有權。
在老管家眼裡蘇帷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可能會覺得自家少爺還是太年輕,但是蘇帷心裡想的反而是那顆血紅寶石的來歷,想要追查那個被劫掠的商隊,沒有把黃銅礦的事情放到第一位。
騎士莊園的房子裡面已經給蘇帷的焰形大劍做好了掛壁架子,但是蘇帷從失落城堡裡面帶回來的黑色巨刃就沒有位置掛了,這麼大一把劍也沒有現成的箱子可以放得下。
兩個女僕一起抬才能勉強把這把劍拖到一個鋪滿秸稈的地上,而當時蘇帷可是一手一把雙手劍在空中揮舞的,他的身體已經越來越接近超凡門檻的那一條線。
在對決亞文那個狂戰士的時候,蘇帷沒有使用血魔法去吞噬這個怪物的生命力,就是擔心自己現在這個肉體本質會受到那種交織著憤怒與仇恨的血氣汙染。
沒有鍊金矩陣的過濾,蘇帷不想做這個嘗試,而亞文的生命力在梟首以後就迅速坍塌了,像是一座被堆砌起來的沙子城堡,被狂風一吹就消失無形了。
不然吞噬那個已經邁過超凡門檻的怪物,他現在的肉體肯定可以大幅度強化,甚至有可能陷入【生命超載】的狀態,變得肉體臃腫,肌肉不受控制地增殖。
現在那把劍在脫離了血池以後就宛如蒙上了輕紗,那股逼人的熾熱也消退了,彷彿成了一塊堅硬粗糙的生鐵,看上去樸實無華。
根據蘇帷對這把劍鍊金矩陣的研究,需要再次斬首敵人吞噬靈魂才可以讓這把劍再度興奮起來,執此劍者渴望透過殺戮獲得力量,而殺戮一旦開始就會像是滾落山巔的落石,在墜入谷底之前都無法停止。
在用餐以後,蘇帷就開始巡視收割完的麥田,這輪耕種他沒有直接參與,因為他來到邁薩村的時候已經進了豐收時節,而明年春耕的時候他肯定要大刀闊斧地改變村民的耕種習慣。
首先就要推動堆肥這項技能的普及,本來就肥沃的土地也需要肥料的補充,不然幾番耕種下來就會出現退化的跡象,需要很長時間的休耕和輪種才能緩和過來,而邁薩村一貫使用的原始肥料沒有經過發酵,施肥效率太低。
有了歷代先君的積累和索爾金大帝的農事改革,蘭威王國的土地利用率已經不算低下了,早就脫離了野蠻耕種全憑經驗主義的時代,不會出現大規模的糟蹋土地的行為。
然而在工業化肥料出現之前,土地的出產都算是大自然的施捨而不是恩賜,能夠養活的人口還是會容易碰到極限,然後碰到人口陷阱爆發戰爭。
畝產量的增加不僅僅來源於技術進步,更來源於人口的持續增長,哪怕爆發過高烈度戰爭,人口總體還是呈現健康的金字塔形,沒有被戰爭拖到壯勞力稀少的泥潭裡面。
農民們基本奉行精耕細作而不是廣種薄收,在雨熱不同期的環境裡實現了相對可觀的畝產量,不會出現人口不足導致撒一把種子就不管土地了,然後大片大片餓死人的情況。
即使發生饑荒也能及時開倉放糧或者從其他地區調集糧食,而這種執行力是落在了王權加強的背景下,中世紀分封制度下也不再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了。
在蘇帷巡視土地的時候,已經解散計程車兵也加入了收割麥子的行列,他們得趕上豐收的尾巴給家裡多幹一點農活,畢竟都不算是脫產的職業士兵,哪怕經歷血戰以後他們的素質已經可以投入王國戰場的絞肉機。
雖然領主老爺明確要求了對海寇基地裡面發生的事情守口如瓶,但是著重強調的還是涉及神秘力量的部分,統一口徑以後就成了領主老爺英勇非凡,不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征討,把所有人全須全尾地帶了回來。
那些士兵在田間地頭為蘇帷炫耀武勳,給那些村民宣傳自家騎士老爺的勇武,到處說明海寇基地已經被領主剿滅,通往男爵領地的道路就此安全了,邁薩村會變得更加繁榮安定,而這寶貴的一切都來源於高貴領主的統治。
蘇帷沒有去管這些士兵們的閒話,也沒有必要召集所有村民去宣揚自己剿滅了海寇,在這個年代所有領民都是領主的私產,雖然有別於奴隸那種人身所屬關係,但是自由民也只有順從地接受統治,就像溫順的騸牛在田裡犁地。
“誰能最好地承受他溫和的軛,就能侍奉得他最好。”——領主需要的只有臣服。
秋收以後,冬季的腳步就會很快臨近,萬物沉寂,平民需要抵禦嚴寒和飢餓,是一年裡最難熬的時候,很多人都會在冬季逝去,雪染白骨。
然而歷來冬季都是上層最活躍的時候,因為秋收已經結束,該是貴族的場合,他們尤其喜歡把春耕和夏季、秋收和冬季之間的時間稱為社交季,各種貴族之間都會相互走動,或者齊聚城市舉行大型活動。
不論是大開宴會,舉行狩獵,還是相互聯姻舉辦婚禮,年邁的貴族在角落竊竊私語,年輕人想要展現勇武或者美貌,形形色色,像是一隻只張揚著絢麗羽毛的孔雀,彩色寶石匯聚成財富的漩渦。
不過對於蘇帷而言,冬季最大的意義在於用兵之時,秋收滿倉往往就意味著戰爭臨近,沒有了糧食這個後顧之憂的束縛,永遠渴望著更多的貴族會相互征伐,這也是王國內部洗牌的機會。
“戰爭帶來混亂,而混亂是上升的階梯。”——蘇帷·赫爾墨斯早已深諳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