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天都峰。
峰頂直插雲霄,翻滾的雲海在峰下彷彿一片陸地般鋪開。
今日天氣晴朗,高空上,劇烈的寒風呼嘯吹拂,讓一株株紮根岩石的低矮灌木猛烈地搖擺著,隔三岔五,便有一片粗壯的葉子被捲到風中。
這舊時代曾經人流如織的景點,末日之後早成了險地。
山下有屍潮,山中多異獸,山上狂風比舊時代烈了數倍不止,甚至能夠摧折木枝,
就算是獵殺異獸的亡命之徒,也不願意爬到這上千米高的地方。
但是在天都峰峰頂,崖壁最邊緣的粗糙石面上,卻赫然坐著一個身影。
那人一身樸素的長袖衛衣與寬鬆牛仔褲,一條腿盤著放在身下,另一條腿掛在萬丈懸崖上一晃一晃,
烈風捲著微不可見的塵埃與水露撞在他面前,卻被一分為二,從兩側吹走。
他的髮絲始終未動分毫。
同樣未動的還有他的脊背,就那麼輕鬆卻不鬆垮地挺著,一雙眼睛向下看著茫茫雲海,從清晨看到傍晚,又從雨夜看到晴日。
風撩不起他的頭髮,雨水打不進他周身一丈。
他好像一直保持著同一個表情,略微呆滯,略微皺眉,似乎有什麼難題在被不斷地思索,偶爾才閉一下眼睛,旋即又睜開。
他在這裡坐了許多天,日日看看雲海、大地和天空。
天空上有更遙遠的夜空天穹,有難辨真假的星河,而大地下是眾生世界,勞動、收穫、殺戮、自保,所有人都在拼盡全力地活著——包括本已吃飽穿暖恢復文明秩序的基地市人。
正如伊斯塔所說,末日的腳步並未停止。
魔災與群星肆虐大地後,一切並沒有平靜下來。
反而因為災難平息,無數異種之潮爭相爆發。
除了喪屍進化外,異獸、異植也競相崛起,
它們可並非某種統一的種類,
異種雷隼不僅和會捕殺幼鳥的寄生藤曼不共戴天,對同為獸類的食腦蜂雀、幽靈影狼同樣格殺勿論,
而妖石蒜除了誘殺小型走獸,對闖入它們捕食場的巨樹人也是照吃不誤。
人類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當然也不能倖免。
而且互相混戰之中,出現了各種基因變異徹底失控的恐怖怪物。
那些怪物如最初的喪屍一般,絲毫沒有理智,只有強大的捕獵與殺戮慾望,但偏偏戰力強大,同時身負五六種異能都很常見,堪稱變異兇獸。
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頻繁的突然屍變發生在人類群體,誰也沒想到自己熬過了數次巨大的災難,最終竟倒在引以為傲的異能戰力上——
紫源釋出了明確的異變公理:天生戰力越高的人,反而越接近失控的極限。
一切彷彿都在朝向失控狂奔。
但半年前,紫源與全世界各大勢力商討的合作模式,終於徹徹底底落實。
一條條商路,被強大的飛行器打通,由紫源提供,地區勢力代理的生產線全面鋪開,終於用異變活性抑制劑將這股自毀的勢頭給掐了下來。
然後,則是數不清的戰爭、戰爭、戰爭。
喪屍有母巢可以製造炮灰大軍,異獸和異植也有它們的戰爭手段,到處都在為爭奪生存空間而打仗。
在那些怪物面前,異變程度相對較小的人類完全沒有任何數量優勢,
於是,佈滿了各種城牆、防線的異變工程槍炮,成了最重要的救命稻草。
它們對越來越強大的單個異能者其實可有可無,但對更為廣大的底層異能戰士,以及數百萬倖存者而言卻是保命符。
就連龍巢和陰影議會,都不得不將大量科研專案,轉向了配合異變工程而使用的異能技術。
伊斯塔說的沒錯,要追趕上末日進擊的步伐,只有彷彿天生就是為了文明整體效率而生的異變工程學系統。
夏桑梓的元素暴徒殺戮有餘,卻對建設創造沒有太大的幫助。
於是,全球各地,屍潮獸潮也好,異植滿天空放毒的生化侵襲也罷,人類在齊心協力之下撐過了一輪輪後續的災難。
文明倖存者的智慧,透過複雜的手段,一點點控制住了基因在整個世界上各種生物之中的狂奔,減緩了基因層面的自然熵增。
自然也減緩了整個文明毀滅的勢頭。
但那不是長久之計。
天空罡風呼嘯,風雨雷電猶如世界末日,海洋數次掀起海嘯,地震頻發
這個世界似乎不滿這些原生的土著們辛辛苦苦克服了生化末日,即將進入另一個與眾不同的階段。
據伊斯塔的說法,汐族似乎抓住漏洞,找到了文明存續的手段,
但她後來又讓俞玩一定要找到某種方法,
而那顯然並不是汐族人的方法。
這說明伊斯塔心裡並不認同汐族的生存方式,甚至可能覺得它們最終仍舊是沒有希望的。
那麼,所謂的希望,究竟在哪裡呢?
俞玩不是科研人員,對明文境牽頭提出的,闡述了整個異能基礎的基因規則鎖理論都難以深入理解,遑論參透她最後的話語。
自從伊斯塔離去後已經又過去了整整一年,俞玩一直以來不斷嘗試做些什麼,
不斷征戰,面對新出現的自然天災無限救災,但始終沒有擺脫疲於奔命的感覺。
正是因為感覺疲憊,才一個人跑到黃山頂峰看雲看山看賊老天,清靜清靜。
魔災肆虐之後,山中連螞蟻似乎都少了,
清晨的露水陪伴他,要比其他生靈更多。
噠,噠,噠……
許久未見聲音的山巔,突然響起了兩串輕巧的腳步聲。
它們一前一後,直到俞玩身後才停下來。
“過了大半年了,還在頹廢呢?”
一隻蒼白的手掌碰到了俞玩的肩膀,他皺了皺眉,盤著的腿一伸開,直接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下一刻,懸浮的俞玩在空中轉過身來,看到了笑眯眯的喪屍周蓮,以及憔悴了幾分的吳雨。
“有什麼事?”
“來看看你狀態。”喪屍周蓮笑道:“順便問一下,那個絕密級的任務,你們究竟有眉目了沒?”
她攤了攤手:“你知道的,其他人見到我不開槍就已經算好了,我只能親自來問你。”
“那你找錯人了。”俞玩搖了搖頭:
“我對於政權內部的事情都是放權的,他們沒有向我報告,就說明還沒有最終結果,這是我唯一能告訴你的了。”
全世界所有頂尖的異能學家、生物學家、理論物理學家,甚至哲學家,都共同組成了地球攻關小組,想要根據伊斯塔最後的提示,想到拯救世界的辦法。
地球攻關小組……“地球”這個名詞,還是伊斯塔臨走前特地在意念中告訴他的。
俞玩感慨。
他知道他們是有些進展的,但具體是什麼,他卻沒有問。
這不是他的性格。
但這次,他確實只想知道一個答案。
如果說得出答案之後,有一顆巨石需要他來扛起,那麼他希望現在能多休息休息。
他不是稱王稱霸的個性,這一點從他的執政官生涯就能看出來。
很多東西扛了這麼多年,肩膀已經太酸、太累了……
誰知俞玩話音剛落,吳雨就笑了:
“我就是來這裡看看你,順便幫老傅遞個話的。
他說讓你傷春悲秋完了後,去一趟天禹基地市。那幫子專家,好像對事情有一些眉目了……”
“什麼傷春悲秋!”
俞玩恨恨地齜了齜牙,剛才觀山觀雲觀生死的落寞勁兒倒是一下子散了,渾身的人味兒回來大半。
吳雨見他這樣,放心了不少:“那你是再坐會兒,還是和我一起下山?”
“一起下去吧。也是該做些大事了。”
俞玩眼眉垂了垂,吐出一口濁氣,竟在半空中活動了一下筋骨。
而後狂風一卷,帶著吳雨直接凌空下墜,消失在雲海中。
“啊呀,怎麼不帶我一起?”
喪屍周蓮戲謔地笑了笑,但也早知道自己不怎麼受俞玩待見,沒有任何驚訝。
她徑直坐在了俞玩先前坐的位置,開始抬頭望著天空。
……
舊夏國北方,天禹基地市。
基地市最外層防線,變異鼠潮在衝擊著巍峨的防禦長牆。
那些變異之後,個頭大如野貓的巖皮鼠漫山遍野。
漫天的異能光雨夾雜著炮火灑落,炸開磅礴的能量風暴,每一道都製造著成百上千的死亡,對鼠災並不畏懼。
在異獸之中,巖皮鼠是很弱小的物種。
它們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推倒這座固若金湯的長牆,卻依然悍不畏死地朝前衝去,只因為超量繁殖的種群拿不出足夠的食物。
讓一大部分兵鼠外出自殺式襲擊,不僅能減少食物消耗,還能消耗敵人的力量,這正是它們這類具有超級繁殖能力的異種的生存之道。
俞玩乘坐的空梭,恰好就轟隆一下砸在城牆前方千米外的鼠群之中,將幾十頭老鼠震成了肉醬。
俞玩開啟艙門,若無其事地飄了出來。
那些老鼠嗅到了外族血肉的味道,無疑更加興奮,紛紛調轉衝勢,將空梭圍得水洩不通。
而下一刻,擴張的灰燼空間一閃而逝,方圓十米的鼠群直接化為灰燼,給附近的鼠潮造成了不小的騷亂。
但隨著俞玩遁空離開,進入城中,它們立刻恢復了原來的樣貌,沒有思考、沒有猶豫,只是依循著鼠王的命令,如潮水一般,向著死亡無休無止地奔去……
俞玩穿過整整三道滄桑的長牆防線,進入了內城。
天禹本不是一個大市,卻在龍巢接手後完成了幾輪擴建,變得頗為廣闊。
和充滿了肅殺氣息的第一防線內區相比,第三方先後放,真正的內城區無比平和。
沒有碎石瓦礫,沒有倒塌的房屋,街道修繕得非常整潔,路邊或店鋪中,大量小商小販在做著買賣,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有了提前通報,夏桑梓一身寬鬆的便裝,親自出來迎接,將他帶進了內城區的核心。
他們進入了龍巢總基地,那座立於地面的全金屬堡壘後,一路乘著電梯向下向下,四處彎折,路線極度複雜。
俞玩有些疑惑:
“不是給我看眉目嗎?放在什麼地方有意義嗎?”
對於上位宇宙來說,如果真有人違規觀測他們的行為,放不放進地底,未必有什麼影響……
夏桑梓卻搖了搖頭:
“他們的研究已經出了基本結果,但是龍巢有一個人,對方案做出了絕對的貢獻,而他想要當面見你。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他要說什麼,但以前總是拒絕告訴我,說是時候沒到。
他知道的,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
俞玩蹙眉:“龍巢……你的背後,還有別人存在?”
“他是誰?”
夏桑梓嘆氣:
“某種意義上,他是‘歷史’。”
磁懸浮電梯低聲嗡鳴,將俞玩帶入了地下深處一間辦公室大小的球形金屬空間。
空間的盡頭,一具棺材模樣的金屬長方體,豎著斜靠在牆邊。
兩人進入空間後,所有門窗關閉,一陣輕微的消殺後,長方體的正面突然變得透明,一個身穿中山裝,形容乾瘦、頭髮銀白的老人印入眼簾。
他的雙眼驟然睜開,聲音同步從擴音器中傳來,嘶啞,充滿了被歲月腐蝕的痕跡。
“終於……到這個時候了。”
沒有寒暄,沒有招呼,這就是他開口後的第一句話。
夏桑梓介紹道:
“高老,是龍巢在舊時代的軍官,深度參與了和宇宙牝一起的長生者研究計劃,也是盤古基地的主要建設者。”
她頓了頓:“是末日之後,舊時代最頂層人物中,我們所發現的唯一一個。”
俞玩沉默一會兒,點頭示意。
俞玩一眼就能看出,這個老人的生命已經入風中殘燭,只是靠著科技,或許也有新時代的異能力量,在強撐著不倒下。
於是他也不再寒暄,而是徑直問道:
“關於這個世界,您能告訴我們什麼?”
老人咂摸了一下嘴巴:
“不要怪小夏把你往這個陰曹地府帶,主要我也想在臨死之前,親眼看一看是誰帶著我們的人民在前進。
說真的,你們很了不起。
我知道人類會找到出路,但我以為那是窮途末路之時,是少數倖存者的掙扎求存。
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有人,能夠帶領人類做到這個地步,幾乎已經在這狗日的世界裡立足了。”
俞玩苦笑一下:
“但是末日不會停止,一時的立足並沒有用。
我們最終還是要解決這個世界的問題。”
“哈哈,說的沒錯。”老人笑得很開心:
“我們不為萬世開太平,
但至少要開出一條活路。
這一點上,我人類比汐族那群縮頭烏龜強太多了。”
他笑了一會兒,咳了兩聲:
“既然如此,那就說正事吧。
其實我知道的新東西已經不多,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末日之後,我們這幫老傢伙,以及那麼多足以把星球表面炸成廢墟的軍火,都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