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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7章 破疑〔2〕

明慧娘走進望春門,向南折去。這時天色已經濃黑,街邊店鋪亮起了燈籠。明慧娘沿著城牆邊的直道,行到一間小店鋪門前,那店鋪已經關門。梁紅玉見她停住了腳,忙躲到旁邊一家食店立在門前的招牌後面,偷偷覷望。那小店門前有些暗,不遠處的燈籠光微微散過些光亮,只能隱約瞧見明慧孃的身影。

明慧娘朝左右望了望,這才抬手敲門,敲得極輕,從這裡根本聽不到。半晌,門才開了,裡頭探出半個頭影。明慧娘又朝左右望了一道,這才走了進去。那門迅即關上了。

梁紅玉心中暗喜,明慧娘這般謹慎,那裡頭藏的即便不是方肥,也是摩尼教其他大頭領。她離開那招牌,走到那小店鋪附近,見對面城牆下有一株大樹,樹下極暗,她忙躲到了那暗影裡。

等了良久,都毫無動靜,卻別無他法,只能繼續等著。她有些累,卻嫌那地下髒,不知堆了些什麼,不願坐下,便靠著樹身,略作歇息。又等了半晌,那門忽然開了,走出來一個黑影,她仔細一瞧,是明慧娘。明慧娘又左右望望,這才轉身離開,朝來路走去。那門也迅即又關上了。

等明慧娘走遠後,梁紅玉見左右無人,輕步走到那門前,透過門縫朝裡覷望,裡頭一片漆黑,只有後邊隱約散出些燈燭光,卻聽不到人聲。她又朝房頂望了望,並不甚高,左邊牆下有一團黑影,她走過去一瞧,是個木桌,恐怕是白天擺貨物的,踩著這木桌便可輕易爬上房頂。

她將籃子放下,從籃子裡摸出一個布卷兒,裡頭裹著一把短劍。她取出那劍,插在後腰衣帶上,正要爬上那桌子,忽聽到開門聲。她忙貼牆蹲下身子,見一個身影從門裡走出來,瞧著是個婦人,手裡端著個盆子,盆裡盛滿了水。那婦人端著那盆水,朝城牆根走去,是去潑倒汙水。梁紅玉暗喜,忙疾步趕到門邊,輕輕溜了進去。藉著後頭微弱燈光,她辨出屋中擺著些矮櫃,中間一條窄道,通往後邊一扇門,門半開著。身後響起潑水聲,她忙快步穿過那窄道,輕輕推開那扇門,外頭是個天井,一座四合小院,燈光是從北房窗戶裡透出。

她正要輕步走過去,頭頂忽然落下東西,蓋向她的頭頂,是繩網!她忙要躲開,那網卻已將她半身罩住,手臂已經伸展不開⋯⋯

四、隱情

黃瓢子回到家裡,見阿菊低著頭,坐在廚房門邊小凳上擇菜。

他輕步走過去,見一把韭菜,只擇了一小半,胡亂丟在腳邊,不似常日那般,一根根擺得齊整。再看阿菊,雙眼直直瞅著牆角,手裡捏著一根韭菜,一截一截掐著,得了痴症一般。

他咳了一聲,阿菊才醒轉過來,回頭一瞧,忙站起身:“你去問出什麼了?”

“我沒尋見陳六,他回家去了。我先回來吃飯,天黑了去他家反倒好尋。”

“吃過飯,我和你一起去。”阿菊重又坐下,抓起韭菜躁躁地擇起來。

“孩兒們呢?”

“我嫌他們吵,讓他們到外頭耍去了。”

黃瓢子沒再言語,進到屋裡,倒了碗冷茶,一氣喝下,而後坐在椅子上,望著阿菊,心裡有些發悶。第二次去尋陳六時,他怕阿菊哭嚷,反倒問不出話,便叫阿菊回來煮飯。來回一個多時辰,她竟只擇了那幾根韭菜。黃瓢子難得生惱,更難得生阿菊的氣,今天心裡卻真有些惱了。

他悶悶坐了一陣,見阿菊總算理好了那把韭菜,抓進廚房舀水去洗。常日裡阿菊手腳極輕,難得發出響動,今天廚房裡卻不時傳來摔瓢丟盆的刺耳聲響。他聽著,越發惱起來。阿菊太牽掛那個弟弟,不像姐姐,倒像娘一般。那個弟弟偏生又做出那等事。黃瓢子對人世並不敢多求,只盼一家人能安穩度日。如今,阿菊一亂,這個家也跟著亂起來,這一向,連兩個孩兒都不敢大聲出氣。再這般下去,這個家不知會落到何等地步。

黃瓢子萬般皆能忍,唯獨受不得這家被攪亂,他再坐不住,見籃子裡有塊幹餅,便一把抓過,起身向外走去,經過廚房時,也沒跟阿菊講。臨出門,一眼瞅見牆邊那把刀,那刀是他常日抹泥拌漿用的泥刀,刀刃極鈍。他心裡一惱,過去抓起那刀,裝進背袋裡,幹嚼著那塊餅,氣悶悶出了院門。

他只聽過陳六住在五丈河三里橋邊,便一路趕到那裡,向人打問。他肚裡悶著氣,打問時,人家也不願理他。連問了幾人,才有個老漢冷著臉給他指了指。他來到那座窄破小院前,透過那籬笆矮牆,一眼瞧見陳六吹著口哨,晃著腦袋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端著高聳聳、熱騰騰一盆燒肉。雖隔這麼遠,那肉香仍直飄過來。黃瓢子不由得嚥了口唾沫,心裡越發惱恨,從袋裡抽出那把泥刀,大步走了過去,一把推開柴門:“陳六!”

陳六驚了一跳,扭頭見是他,慌忙賠出些笑:“黃大哥?”

黃瓢子走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領:“這回你若是再哄我,我先將你的手剁下來,再揪你去官府!”

“黃大哥,你莫焦躁。我才燒了肉,你還沒吃飯吧,先坐下來一起吃,我再慢慢跟你講——”

“吃你個驢囚囊!”黃瓢子一刀將那盆肉剁到了地上,肉塊滾得滿地,油湯也潑到了他們兩人腿腳上。

這是黃瓢子生平頭一回說狠話、做狠事,看著地上碎盆油湯和肉塊,他頓時無措。一個老漢拄著柺杖從門裡探出頭來,黃瓢子見老漢只有一條腿,知道是陳六的爹,看那老漢一臉驚怕,他越發氣短。但隨即想到,你們父子在這裡大盆吃肉,卻叫我家宅不寧,心頭怒又湧起,瞪著陳六喝道:“你若再不說實話,我一把火將你這破房燒了!”

“黃大哥,你千萬莫動氣。不是我要瞞你,是奮哥不叫我說。”

“他不叫你說?”

“外頭不好說話,你先進屋。”

黃瓢子見陳六望望左右鄰舍,神色有些緊張,便沒再動怒,氣恨恨走進了那屋子。屋裡極窄,只擺了幾件破舊桌椅。陳六爹靠在門邊,眼裡仍滿是驚怕。

陳六進來關上了門:“黃大哥,到裡屋說話。”

黃瓢子跟著走進裡屋,裡面越發昏暗,只有一張大炕、一個破櫃子。

“黃大哥,我便告訴你實情,但你千萬、千萬、千萬莫要洩露出去。”

“你說。”黃瓢子心裡隱隱怕起來。

“奮哥並沒逃走,他是去辦一樁要緊大事。”

“什麼大事?”

“奮哥不肯說。”

“你又哄我!”黃瓢子頓時吼起來。

“輕聲,輕聲!我真的沒瞞你。我最後一回見奮哥,其實是寒食前幾天。他提了個包袱,深夜來我家,讓我送四封信給彩畫行那四家。那時我哪裡曉得,這四封信竟會惹出那等禍事?我若知道,一定不會去送。不過,奮哥若是辦成那樁大事,這罪或許能免去。”

“到底什麼事?”

“我真的不曉得,奮哥真的沒告訴我!”

“你!”

“你聽我慢慢講。那天夜裡奮哥來時,我瞧著他似乎哪裡有些不對搭,看了半晌,才瞧出來,他兩耳耳垂戳了耳洞——”

“耳洞?”

“嗯!我忙問他咋回事,他先不肯說。我瞧著他神色不對,便逼著他說。他卻開啟那包袱,裡頭竟是齊嶄嶄八錠銀鋌,驚得我和我爹險些瞪破了眼。他拿了兩錠給我,讓我和我爹好生花用,說剩下六錠,等清明過後,送去給你們。他又戳耳洞,又送大銀,我自然不肯接他的。他猶豫了半晌,才說他接了一樁大差事。”

“到底什麼差事?”黃瓢子急起來。

“我問了!他就是不肯說,只說這事極重大,一毫都不能透露。我又問他,這差事是誰派給他的,他仍不肯說。我沒有親兄弟,只有他這一個哥哥,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讓他走。他實在沒法,才說是當年畫奴薦他去做書童的那個侍郎。我瞧著他似乎還在瞞我,便哭了起來。最後,他才說,那個侍郎是受了另一個人的指派。”

“啥人?”

“我不敢說⋯⋯”

“說!”

陳六隻得湊近他耳朵,說出了個名字,黃瓢子聽後,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五、討好

吳鹽兒心裡始終惴惴難安。

她雖耳目極廣,卻絲毫打問不出花奴、舞奴、琴奴是被何人召去,也不知琴奴如今人在何處。她想,下一個恐怕便是自己了。那三奴都推拒不得,自己自然也一樣。

好在這幾天滿京城的豪貴們都似在忙亂,並沒有人來香漱館訪她,只有一個蜀地鉅商,請她去蓮花樓遊耍了半日。她強打精神,才勉強應付過去,回來路上,在車中忍不住哭了起來。

從幼年被賣進這香漱館,她便時時在盡力小心應付,見人總是盡力笑,盡力瞅準人的喜好,盡力討人歡心,以免挨責捱打。在這京城妓行,若想出頭,必得有一兩樣絕藝,歌舞琴技她都苦練過,卻始終難出奇。媽媽無意中見她善烹飪,便重金請了京城名廚,輪流教她。詩書曲詞也沒有擱下,花了十餘年心血,才終於將她扶到如今這地位,成了饌奴。

她眼中日日所見,不過一個“欲”字,口欲、肉慾、耳欲、眼欲、利慾、權欲、歡欲、雅欲⋯⋯這些欲如同一張張嘴,她得備好各樣碗盞,盛滿各樣物事,那嘴欲哪樣,她便得舀出哪樣,小心喂進那嘴裡。既得療飢,又得合口,還不能填得過飽。她有時想,自己哪裡是饌奴,分明是喂奴。

她天生似乎便善喂人,而且發覺,所有欲裡頭,贊欲最要緊。人千欲萬欲,其實都在欲一個贊。你能見得到他的好,並贊出來,比給他千金更貴重。吳鹽兒自幼便在盡力尋這些好,並用最合意的法子贊出來。贊得準,自家便能討到好。她不但廚藝精妙,贊藝更得人心,因此,她又覺著自己該叫贊奴。

討好這些人,她從來沒覺得有何不妥,只是偶爾會累。直到那天陸青贈了她那句話,“無限繁花遍地尋,何如靜守一枝春?”她先還沒有領會,細細思量後才猛然發覺:這些年,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盡力討好所有人,可誰又討好過我?

她頓時驚住,不覺落下淚來,自己雖時時在笑,可何曾真正笑過幾回?又何曾盡興哭過?

眼淚流過後,她想,這便是我的命。即便我想改命,又去哪裡尋那一枝春?即便尋見,又哪有能耐守住?

不過,心裡雖這般哀嘆,人卻似乎與從前不一樣了。有些倦乏,雙眼卻似乎亮了許多,看清了許多從前未能覺察到的。譬如那天去蓮花樓見那鉅商,她便沒再像從前一般,盡力去尋好討好,只照禮數相待。把酒言談之間,見那鉅商略有些口吃,便隨口讚了句,說那鉅商嗓音沉雄,唱大江東去一定極好。那鉅商聽了,極歡喜,吃醉後,竟真的唱了起來,說話也順暢了許多。道別時,額外又贈了兩匹上等蜀錦、五兩黃金。

這等好,尋得輕巧,贊得也輕巧,得的好,卻勝過以往那般用力。

她似乎才明白陸青那句話的深意,不是去哪裡尋一枝春,這枝春原在自己這裡。做人該先自珍自惜,莫輕賤了自家。

這醒悟給了她許多氣力,正要發心改命,卻偏巧遇見三奴這禍事,將她的興致頓時打消。她正在房裡心煩,婢女又進來說,有客來了,媽媽喚她出去。她雖極不情願,卻也只得勻了勻臉,換了身衫裙,出去見客。

那客以前見過,名叫張叔夜,年過五十,是前朝名臣子孫,年輕時曾戍守邊關,立下軍功,後來官至給事中,為門下省要職,主掌駁正政令違失。政令文書原本得先由相干官員審看過,再填寫官名畫押,而後釋出。朝中官員庸惰,預先簽好官名、押字,有政事時,才填寫內文,喚作“空黃”,已成慣例。張叔夜屢次上書,革除了此弊,升任禮部侍郎,卻遭蔡京疑忌,放至外州。

張叔夜好酒好食,那幾年任京官時,常來香漱館。吳鹽兒見他性情爽直沉厚,從不為難人,心裡也生出些親近,如待叔伯一般。幾年未見,張叔夜鬢邊竟已泛白。吳鹽兒原本無甚情緒,見他陡然顯出老態,不由得憐惜,忙去盡心烹製了幾道他往常最愛的菜餚,鮮蹄子膾、炒白腰子、炙鵪子脯、石髓羹,又配了幾樣佐酒果子,開了一罈皇都春。

她陪著說了些閒話,吃了一些酒。張叔夜甚是開懷,吃得大醉,說在船上一個多月,跟著那些船工,日日只能吃些粗食,連油葷都見不著,腸肚幾乎寡死。

她笑著問:“張大人不是在海州任知州,如何又去船上了?”

“自招安了宋江那夥人,又得了份差事,去護送那李師師。”

她聽了大驚,忙探問:“張大人見著師師了?”

“我倒是想見識見識汴京唱奴究竟生得如何天仙一般,卻一眼都未見著。登州上船時,她戴了帷帽,又是深夜,進到船艙裡,再沒出來。從登州到海州,又一路北上,清明才到了汴京。”

吳鹽兒聽了,更是驚得髮根幾乎立起:“師師是一個人?”

“還有個人。”

“那是什麼人?”

“這個我說不得,你也聽不得。”

“師師去登州做什麼?”

“這個我仍說不得,你仍聽不得。”

“張大人可曾見過王倫?”

“船到汴京,他才上來。我叫他鑽進櫃子裡,鎖了起來。他是三槐王家子孫,雖及不上先祖,倒也是個人才,人也忠善。我怕他遭遇不測,終究有些不忍心,趁著虹橋大亂,那船主和船工都去望看,便又偷偷開了鎖,讓他逃了。”

“師師去哪裡了?”

“船到上土橋,他們下了船,我也便交了差,再管不得那些⋯⋯”張叔夜說著竟醉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