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蒙著腦袋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白紵來了。
她站在床前躊躇良久，才鼓起勇氣推了推我，喚道：“閼氏，膳房送來烤羊羔，還熱著，妾身給您梳洗……”
我沒理她。
她又叫了兩遍，在床前站了好一會，才訕訕然離開。
沒多久，我聽到兩個咿咿呀呀的童稚聲闖了進來。
“阿媽阿媽……”
有人在爬床，小手噠噠噠拍打在被子上，咯咯地笑：“阿媽在這，我找到阿媽啦！”
兩個小傢伙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像翻越大山，蹦蹦跳跳，玩得不亦樂乎。
他們時而掀開被子，時而伸手扣我眼耳口鼻，將腦袋鑽進被窩笑咯咯的樣子，讓我心生嫉妒。
小孩真好，沒心沒肺，不識愁滋味。
沒有仇恨的世間，清明一片。
我緊了緊懷中棉被，將臉埋進去。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覺，也不知道他們鬧騰多久，什麼時候湊的。
我昏昏沉沉，飢渴難耐。
可我已下定決心，就不會有所退縮。
我繼續抱緊被子閉眼一動不動。
“已經第三天了。”
門外傳來窸窣的說話聲。
碰地一下，房門被暴力開啟。
身上被子猛然掀起，一陣冷風灌進，我不禁抖了抖。
我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拎起，莫幹比耶因憤怒而扭曲變形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他身上的酒味很濃，鑽進我鼻子，平常我肯定是要反胃的，可如今的我四肢百骸連帶著五臟六腑都沒了力氣，別說反胃，連躲避不聞的能力都沒有！
“你到底想要怎樣！你說啊！你怨的，你恨的，說出來，我滿足你！你恨我，想殺我，只要你說，怎樣都行！你什麼都不說，算什麼，算什麼啊！”
他使勁搖晃著，我暈得厲害，四肢沉如鐵鉛，就連思想都已不受控制……
“放手……”
我好不容易開啟麻木的唇，卻發現聲音細微到連自己都清不清楚。
莫幹比耶雙眼一亮，彷彿看到希望，湊到我跟前，“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我沒再說話。
按著這狀況，不出兩日，我就可以和家人團聚了，何必節外生枝？！
我的阿爹阿孃，也不知他們見了我會不會罵我。
莫說罵我，就是打死我，都是應該的。……
莫幹比耶希望落空，低著頭，雙肩抖動，竟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莫幹比耶的眼淚卻比女子還要多，動不動就哭。
他是我見到過最愛哭的帝王……
他忽然鬆開我，摔門而去。
碰的一聲巨響，整個阿蘭妲抖了三抖。
我連坐穩的力氣都沒了，身子搖搖晃晃，倒在床上，像極沒有主線的木偶人。
烏姑白紵還有伊格瑟縮著從門外走進，看到歪倒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我，大吃一驚，連忙上前幫我把身體擺放端正，蓋好被子。
“閼氏……”
烏姑握著我的手，聲音哽咽。
白紵伊格的眼睛鼻子也都紅起來。
像極了彌留之際的親人告別。
伊格嗚嗚地哭起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抽噎：“閼氏，我阿兀阿媽都不在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說什麼呢！”烏姑呵斥：“閼氏這樣年輕，怎麼會……”
“我阿媽也很年輕……”伊格駁斥：“她答應過我會一直陪在我身邊……你們大人說的話，都不算話！都是大騙子……”
“好了好了……”白紵柔聲安慰：“閼氏只是累了，想多睡一會，等休息好，就好了……”
“閼氏啊……”烏姑抹了抹眼角，聲音顫抖哽咽：“我不知你跟可汗都發生了什麼，你們之前，是那樣的恩愛。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與可汗成親三年，少說也做了千日夫妻，有什麼心結是不能坐下來，慢慢談，好好解的？”
她長嘆了聲，似是下定決心：“或許吧，可汗確實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可那都是很久以前了，很多事，都不是他所能控制……哎……別人不知，我卻清楚得很，要是可汗能聽太后的勸，或許就沒有後頭這麼多事了……只能說，天意弄人把所有的順序，都打亂了……我活這麼久，從未見過一個男人願為一個女人做到這份上……從前我不懂，都覺得可汗去了趟中原，變了個模樣，是因為長大了，開竅了……月亮山那會，我可算是看明白了……他明明身中劇毒，我們看著都難受，他卻愣是硬撐著親自帶人在山上搜了三天三夜，後來在生死存亡間橫跨騰格沙漠，將你帶了回來，那時的他渾身傷痕累累，沒一處好的，卻堅持守著你，一直到你醒來……後來，太后要處置你……他明明尚處昏迷，我們怎麼也想不通，他是如何從床上爬下，爬進雨中，爬到坑裡……他的執著觸動太后，觸動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像這樣的事，太多太多……就拿今年的金秋大祭來說。秋祭於北涼而言有多重要，我不說，閼氏也知道。可就是這樣，在看到你的遇險訊號時，他依舊二話不說掉轉馬頭狂奔數十里趕回來……閼氏啊，你們中原人，不是都喜歡說什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汗為你做了這麼多，還不足夠得到原諒嗎？還有烏朵拉……對了，烏朵拉！她也快滿月啦，還沒見阿媽，難道閼氏就不想看看小殿下長什麼樣……”
烏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烏朵拉長得可漂亮了。”伊格插嘴道，“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娃娃，比巴圖魯珠珠兒小時候還要漂亮！”
在伊格的一頓誇讚聲中，白紵將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娃娃被抱到我的跟前。
伊格說得沒錯，那孩子長得真好看！
她肌膚白皙，瑩潤通透，軟糯可愛，像個糯米糰子。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似夜空裡的星，眉眼彎呀彎，粉嫩小嘴笑咯咯，露出紅紅的牙床，像個開心佛……
烏朵拉啊烏朵拉，真希望你能永遠保持著這樣的笑臉，平安快樂地長大，成為草原最幸運最幸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