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隆六年,四月。
江淮小規模叛亂的軍報不斷傳來,一時間彷彿全國的烽火都留到江淮一帶點燃,雖說短期內其他地方並無異樣,但朝廷裡面已經有很多人意識到必須儘快予以平定,要不然必然會引發全國性的動亂。
當一個國家沒有外患的時候,所謂內憂,一般都可以透過武力強行鎮壓。
可惜的是,四月末時,幽州傳來軍報:根據哨探傳報,據說奚人和契丹內部重新整合了一遍,開始把目光瞄準河北的北疆。
“幽州一帶人口,不計流亡以及歷年被掠至北方者,上下約莫十五萬人,如果奚人南下進犯,預計至少有四個縣會直接遭遇敵軍侵襲。”
“哼,這些蠻子不知道吸取突厥人的教訓,居然還敢來送死,這次定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只有千年做賊而沒有千年防賊的,大唐雖強,但如果要同時應付兩個地方,一時間也會顯得有點捉襟見肘,尤其是在當下王黨準備全力開動國家機器的時候。
王府的書房內,幾名朝臣坐在兩側,雖然看似在慢悠悠的呷茶,但各自都面色凝重。
他們身上雖然都穿著常服,但看面孔就能認出是朝中的幾位主要人物。
隨著房門開啟,一道沉穩的身影緩步踏入書房內。
“見過大王。”
“見過大王。”
王鎮微微頷首,從他們中間走過,很是平靜地落坐在主位之處。
“子壽,江淮一帶的事情如何?”
“時常有殺官造反的事情,背後極大可能是有某些大族的資助和推波助瀾。”
漢末東晉南北朝前後,江南宗族門閥大多是可以豢養私兵的,所以往往會形成一股較強的地方勢力。
哪怕是到了如今大唐的天下,也還是難免會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朝廷根本管不著。
王鎮在去年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故意放縱李隆基在江淮四處傳銷,引得不少地方豪族真的在他身上投了注,準備拖家帶口玩一波,結果江淮軍的主力兩戰全敗,導致他們的家底也跟著付之一炬。
對於這個結果,最高興的其實不是王鎮和王黨,而是關中境內殘餘的那些士族和世家,頗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滿足感。
我很慘,但是有人比我更慘。
“責令信王以及河南江淮等地官吏,限期內進行撲殺。”
張九齡咳嗽了一聲,等眾人都看向他後,才徐徐道:
“擴戶和屯田兩策,民間尋常佃戶未必能清楚其中曲折,現如今只是奏報說各地叛黨層出不窮,若是再有奏報似此,便是州官故意放縱,想要......”
“子壽未免武斷。”
宋璟放下茶杯,輕叩桌案。
“秦末有嚴峻秦法,逼迫各地官吏必須平滅叛黨,以至於許多州地太守直接與叛賊勾結,共同起兵起事。”
“江淮已經戰死了不少子弟,雖有土地田產分潤,但民怨一時半會難以平滅,所以才使得叛黨一呼百應。
現如今,應當施以仁義,著重於教化,畢竟......”
宋璟直接看向王鎮,語氣逐漸深沉。
“江淮,乃是大唐治下,江淮百姓,即大唐天子治下良民,只是恐懼朝廷刑法,所以被迫跟隨叛賊。”
“仁義,便是政令。”
似乎書房內瞬間安靜了下來,王鎮開口了,他一開始就知道會有人在這兒選擇退縮。
包括自己在內,他預料過所有人都會這麼勸說。
“革新......革去弊病......革除一整個國家的問題,
其實並不是我們這一代人能做到的。”
王鎮重新站起身,面向所有人。
“我們能做到的,就是替後人試錯,而不是一碰到問題就立刻退縮。”
“治病療傷得敷藥,當然會疼。”他說道。
“治大國如烹小鮮,大王所作所為,我等都看在心裡,知道是為國家好,但凡事都有度,最怕操之過急。”
宋璟能感覺到周圍時不時有冰冷的目光掃向自己,但他認為自己的看法沒有問題。
他曾走在關中境內的田埂上,看到的已經是青苗無數。
王鎮在今年開始的就下令興修關中水利,整理田畝,大面積植樹造林,增築河工,疏浚河道。
這些都是大工程,靠的就是從江淮身上吸血。
現如今的江淮,暫時還不是歷史上所謂的“魚米之鄉”,東南一帶的財賦在世人看來已經比原先高了很多,現在又一再徵發,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但王鎮知道,現如今所使用的“東南財賦”,實際上大多是透過抄家滅族得來的私產,短期內會營造出一種朝廷橫徵暴斂的“現象”,但那些運來的錢糧跟底層百姓關係不大。
再加上去年賑災,其實還有部份被直接用在了江淮境內。
“更何況......”
宋璟頓了頓,繼續補充道:“奚人和契丹人的兵馬,已經有數次試探邊關,疑似想要繞過幽州,重演昔日突厥默啜屠掠河北一事,此處,不可不提防。”
提防,就要調兵,
調兵,就要加錢。
國庫裡能動用的款項也就那麼多,本該用在河工民生的錢糧用在了戰爭上,固然是能打贏了,但關中的事情卻得再拖一年,誰知道會出現多少變數。
種種問題都直接擺在了王鎮面前,宋璟看著對方的臉,在心裡輕輕嘆了一口氣。
其實還有一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並沒有說出來。
那就是今年之內,太平公主肯定是要登基的吧?
新立天子,處處都不能寒磣,人家畢竟是大唐的顏面。
只是這樣一來,又要再花一筆。
真要是仔細算,其實朝廷處處都有花錢的專案,包括大明宮等宮殿的翻新和修繕,這事可是已經拖了足足三年。
“錢糧的賬很好算。”
王鎮終於開口回答了,他迎著宋璟的目光,隨即又看向其他人。
“剛才宋公說的都很有道理,他的理,沒錯。”
宋璟在心裡輕輕吐出一口氣,慶幸王鎮沒有那種年輕氣盛的狂傲,終究是聽進了自己的勸說。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隨著這兩個字一動。
“宋公剛才做加法,那本王就來做一做減法。”
王鎮來到宋璟面前,微微低頭看向他。
“如果說江淮叛亂平定,那是不是就可以削減一批用兵和排程的開支?”
“......是。”
宋璟不知道王鎮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能含糊應了一聲。
“那就平定啊。”
王鎮臉上露出了笑意,彷彿在說一加一等於二,語氣卻讓宋璟微微皺眉。
“調兵三萬,任信王李禕為帥,入江淮平叛,所過之處,但凡生盜賊之地,州官三年政績為最差,取消當地屯田令,田產收歸州府,選拔民戶耕種。”
“還有北疆那兩個小崽子想要鬧騰,是吧?”
王鎮居高臨下的看著宋璟,眼神此刻微凝。
“本王看他們敢。”
書房裡的小會議很快結束,眾人抱著各自的心思離開了書房,沒過片刻,一道倩影輕手輕腳地走入書房中,手裡還端著一盤瓜果。
王鎮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放下筆,片刻後,一個香軟的身軀便坐入他懷中,動作嫻熟。
金城公主能看出王鎮眼底的疲憊,但她知道怎麼紓解。
“大王還在擔心北疆的事?”
“嗯。”
王鎮輕而易舉地抓住她亂摸的小手,兩人四目相對,金城公主眉眼如畫,看得出是精心打扮過了。
她往上一些,湊近王鎮的耳垂,輕聲道:
“就不擔心西疆?”
她用一隻手抵住王鎮的胸膛,在上面輕輕畫著圈。
“本宮有一計,可使得吐蕃和西疆徹底歸心,再也不會有匹馬入寇。”
“你想說的,不會是你生一個孩子吧?”
金城公主眨了眨眼睛,她忽然道:
“本宮,也算是人妻吧?”
王鎮懶得再說什麼,手早就鬆開,甚至反客為主地攀纏而上。
“我可不怕他們東進,而殿下......現在要‘北上’了。”
......
“這些奚人難道真的敢南下?”
牛仙客翻身下馬,顧不上找尋水囊,就趴在李林甫身側蛐蛐起來。
“你怕了?”
李林甫淡然反問道。
在他們周圍有不少奚人騎兵在遊弋,看得出來,是某人故意選拔出的“勇士”,看上去也確實兇悍驍勇。
“奚人王以為大唐天使是嚇大的。”
牛仙客當即朝地上啐了一口,不屑道:“下官當年跟隨張將軍在北方正面打過突厥人,跟突厥人比起來,這些奚人也就是騎在馬上的娃娃,有什麼好怕的。”
“不怕?”
李林甫嘴角溢位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輕聲道:
“臨行前,大王可曾叮囑過你什麼?”
“啥?”
牛仙客愣了一下,他只知道若是平安走完此行,這次出使奚人部族的差事將會成為他官場履歷上耀眼的一筆。
這是無可爭議的功勞。
“如果說,信裡寫的根本就不是服軟的話,而是極盡羞辱,我們兩個使者,會不會被那位奚人王一怒之下直接殺了?”
“李公,您開玩笑的吧?”
無錯書吧牛仙客縮了縮脖子,忽然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害怕的。
看到這一幕,李林甫在自己心裡滿意的點點頭。
成功調動起下屬的情緒,也是一種職場操作。
如果沒有秦舞陽的驚慌失措,那荊軻刺秦的勇猛無畏也就只浮於表面。
有人害怕,有人恐懼,有人激動,才能讓整件事生動起來。
歷史上如果記起今日這次出使,那便是:
初奚、契丹犯邊,王使尚書李林甫、主簿牛仙客持信面奚酋,怒之,斥左右鞭數十驅之別院;
牛仙客兩股戰戰,獨李林甫傲然,直言駁斥之,於是奚酋改顏而侍之,再拜唐使,另給妻女為賀......
想到這裡,李林甫微微搖頭。
凡事一旦沾上人妻,彷彿就變味了。
唉,平西王他老人家為了自汙聲名,想來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好了,你是唐使,出門在外,不能給大唐丟人。”
李林甫開始在奚人的迎接下走向最大的那一面氈帳,同時頭也不回道:
“過會兒如果給朝廷丟臉,那本官一定會殺了你。”
牛仙客有些委屈,但還是應了聲。
“喏!”
一進去,一股牛羊或者是什麼動物的騷味兒迎面而來。
看得出來,奚人王比以前蒼老了不少,也是極力盛裝打扮,儘量表現出“王”的威嚴。
但李林甫抽了抽鼻子,能從騷臭味裡面,聞到一股腐朽的味道。
呵......
據說當年秦皇巡至沙丘而崩,侍者奉命以鮑魚掩其腐臭。
眼前的老東西,當然比不上一統六國的秦皇,但這彷彿出自本能的遮掩,還是讓李林甫敏銳地察覺到了缺口。
奚人王開口說了幾句,隨即,旁邊就有奚人貴族用漢話開口道:
“跪!”
“上國天使,不......”
牛仙客剛要說話,就看見李林甫直接上前一步,前者當即瞪圓了眼睛。
一步兩步......
李林甫緩步來到奚人王的面前幾步之處,隨即被旁邊的奚人貴族呵斥著抽刀攔下,但李林甫只是從懷裡抽出一封信,隨意一甩。
信,砸在了奚人王的臉上。
奚人王的老臉狠狠抽搐了一下,但下一刻,李林甫就用奚話說道:
“如果你殺了我們,幽州一帶,會盡起十萬大唐兵馬為我們報仇。”
相比於突厥人,奚人王更為狡詐,所以並沒有真的立刻發動戰爭,他更希望透過這種時不時的訛詐,來從唐人手裡敲點好處。
唐人想要一個全面開戰的理由,所以才讓使者玩這種小孩子的手段?
畢竟,昔年武皇意在開邊,接連派遣三批大軍攻打奚地,卻幾乎全都無功而返,甚至是傷亡慘重。
對於唐人,奚人內部一直有一種傳承下來的“驕傲”。
唐人那邊肯定是不喜歡的。
奚人王臉色陰沉的揮揮手,示意旁邊的貴族退開,但李林甫指著落在地上的信,冷冷道:
“這是大唐平西王的信,本官讓你們把信撿起來!”
奚人王深吸一口氣,止住了旁邊想要發怒殺人的貴族,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李林甫,輕笑道:
“幾十年前,大唐的使者也很狂傲,但奚人早就將那些使者,和你們的軍隊,埋葬在了我們的土地上。”
“看信。”
“呵......你們的那位平西王,跟本王也是......”
李林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冷冷道:“讓你看。”
奚人王冷哼一聲,向旁邊伸了伸手,當即有人把信拾起來,恭恭敬敬地遞到他手裡。
他認得唐人的文字,蒼老的面孔僅僅是一瞬間就擰巴起來,而且不假思索地又變成了一坨菊花。
奚人王只看了一眼,就聲音嘶啞道:
“奚人,會永遠臣服大唐。”
信裡面寫了什麼?
後方的牛仙客和那些奚人貴族一時間都有些愕然。
談和,是這麼談的麼?
其中的苦,自然只有奚人王自己清楚。
信上沒有長篇大論,而是隻有一句話:
要麼你打到我家,要麼我打到你家。
......
沒有落款,但是誰寫的,自然一目瞭然。
更何況那人從不失信。
奚人王像是趕蒼蠅一樣,恨不得面前的唐人使者們插上翅膀趕緊飛走。
但李林甫卻搖搖頭。
“你不能答應。”
奚人王:“??????”
“什麼意思?”他質問道。
要是唐人一心想要羞辱他以換取開戰的機會,
很好,
那就來比劃比劃吧。
奚人,絕不為奴!
李林甫看到奚人王眼底一閃而過的怒意,卻只是搖搖頭,隨即道:
“你想做皇親國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