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奈何,是一個算命先生給他取的。
這名字算不上好聽,更算不上喜慶。他父親一開始拒絕過,但那個算命先生說,他只當得起這樣的名字。
先生說,這孩子先天缺失,無情無慾、不知牽掛,死後入不了輪迴且不說,活著也會因這先天的缺陷,留下不少罪孽。這樣的命格他見所未見,說了這些已經是道破天機,要說解救之法,不是他不肯說,是他根本不知道。
父母留了算命先生吃了一頓飯,他就走了。
不過,走的是黃泉路。
算命先生出了村子,淹死在不及小腿肚深的小溪裡。
村裡人都說,算命先生的死,就是奈何招惹下的第一樁罪。
奈何一直長到八歲,倒也相安無事。
他家是村裡的獵戶,父母都會出門打獵。雖說奈何確實待人冷淡了些,可這半大的孩子從來都乖巧懂事、讓人省心,於是兩父母打算將打獵的技巧教給他。
可第一次帶他上山,他們一家三口就遇到了一群狼。
村裡人找到奈何的時候,他被塞在一個樹洞裡,他的父母已經被啃食得面目全非。
村裡人覺得這孩子可憐,幫著他收斂了父母屍首,安葬了。
可父母下葬的時候,他一滴眼淚也沒流。
小孩兒伏在奈何背上,奇道:“難道你一點兒也不難過嗎?”
奈何沉吟了一陣,答:“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只是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小孩兒不解,問:“理所應當?”
奈何輕輕點頭:“遇見狼,是他們命裡的劫數——他們是獵戶,一生屠殺無數動物,取其毛皮、食其血肉,最後亡於狼口,這是理所應當的。他們死後,生前罪孽抵消,就可以安然進入輪迴了。這是好事,不對嗎?”
走在前面的白袍男子似乎聽到了有趣的言論,側首看了看奈何。
“可那是你的爹孃啊!如果我的爹孃慘死……”小孩兒看了一眼白袍男子,渾身一顫,“呸呸,我胡說八道的。奈何哥哥,後來呢?後來怎麼了?”
後來,奈何還是住在原來的家裡。他年紀太小,出門也找不到活兒幹,好在村裡的醫師讓他跟著識字辨藥,平時村裡人接濟,過得還算不錯。
接濟持續了一年,突然斷了。這時他才知道,村裡遇到旱災,顆粒無收已經有半年了,三個月前,村裡又爆發了瘟疫。
醫師念在他年紀小,跟著救人怕他感染瘟疫,三個月前就把他趕回家去了。
有人餓昏了,將矛頭轉到他身上。
這孩子先是害死了算命先生,接著害死了父母!他父母死的時候,他一滴眼淚也沒流,一定是個鐵石心腸的魔鬼,現在,又要害這個村子的人了!
村子裡許多人被挑唆起來,夜裡在他屋外扔了乾草,打算讓他在睡夢中被燒死。
他的房子在村子南面,偏巧那天吹的就是南風,那火就像成精了一樣,乘著風,席捲了大半個村子。
那些想要燒死他的人,反而被燒死了。
小孩兒鼓起腮幫子,道:“他們真是活該!你也這麼覺得吧?”
“也不完全……”奈何遲疑了一下,“他們都是好人,如果不是遇上天災,他們依舊是好人。”
“可他們想要燒死你啊!”
“你想,他們雖然最後關頭心生歹念,可他們受的苦難比我多、對我的關照從沒少過,他們不該死得這樣悲慘。是天錯了,如果他們轉世為人,應該得到補償。”
“嗯……好像有幾分道理。”小孩兒洩了氣,重新趴到奈何背上,聽他繼續說下去。
村子裡活下來的少數人離開了村子,遇到一群山匪,被收編當做了苦力。奈何長得秀氣,又有幾分學識,被那些山匪奉作先生,小日子過得也算不錯。
好景不長,朝廷剿匪,這個山頭也被一窩端了。
匪眾被流放邊境,幾名匪首被抓起來,遊行示眾,最後斬首。
小孩兒又問:“這個呢?這個算不算他們罪有應得?”
奈何想了想:“算是吧……”
那白袍男子也來了興趣,問:“怎麼說?”
“那些山匪頭子確實手上沾血,常言道,一命償一命,他們確實應該有此下場。可您知道,我是怎麼在剿匪的時候活下來的嗎?”奈何接到白袍男子的視線,繼續說道,“山寨裡近期收編的人都是沒沾過血的,山匪頭子就把我們全都關進了地窖,和官府的人假稱我們是臨時擄上來的人票,我們便好好活了下來,沒被斬首、也沒被流放。在我們之前落草的人,也多半是匪首遇到的逃難人,蒙匪首收留,才不至於路上餓死。”
“那這要怎麼算?還有話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救了你們這多人呢。難道也是天錯了,應該補償他們嗎?”小孩兒問。
奈何卻搖了搖頭,道:“因果迴圈,報應不爽。他們殺人不假,救人也不假。只是殺孽太重,這些德行難以抵消,死後,我想……只要他們知錯悔過,洗清罪孽,就能入輪迴。”
白袍男子笑了笑,停下腳步:“你說得很好,不過,要想入輪迴,需得到對面的輪迴井,你可有辦法?”
奈何駐足,背上的孩子滑下來,跑到白袍男子身邊,孩子說:“要去對岸,需涉忘川。可忘川裡都是惡鬼,罪孽深重——吃什麼都不吐骨頭哦!”
奈何腳邊是搖曳的紅花,每朵花似乎都在說話,悽悽慘慘,如泣如訴。裡面甚至還有他認識的人,呼喊著:
“幫幫我……”
“我想回人界去……”
“我想在下輩子彌補一個錯誤……”
各種各樣的願望在耳邊交纏,他們懷著各色的願望、懺悔,因而不能像對岸的白花一樣立刻入輪迴。
奈何想了想,說:“造座橋吧。”
還沒等白袍男子說話,奈何又說:“用我的骨血魂魄。”
要說造橋,白袍男子早就想過這個辦法,可忘川裡惡鬼太兇,普通的橋根本鎮不住它們。就算祭上魂魄,若魂魄心思不純,被惡鬼稍一引誘,就會毀橋。
那樣至純的魂魄,實在太少了。
奈何這樣說,就這樣做了。奈何橋,是他獨自一點一點建造的。
奈何橋落成的時候,小孩兒去問:“你沒聽到過什麼嗎?”
“什麼?”
“忘川裡的惡鬼誘惑你。”
“聽到過。”
“那你……”
奈何笑了笑:“我並沒有心願,也沒有什麼不甘。既然不能投胎,那在這裡守橋也不錯。”
小孩兒歪了歪腦袋,不是很理解,又問:“對了,你離開山寨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怎麼年紀輕輕就死了。”
“我離開山寨之後還遇到過許多事,旁人看來,大概都不是什麼好事。明明與我無關,卻又好像是我招致厄運——也許這就是算命先生說的罪孽吧。十六歲生辰那天,我在橋上滑了一跤,摔死了。”
“摔……”小孩兒看著奈何,不知該作何表情,“這……這可真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