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日,霧。
春季裡大多潮溼,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窗外大霧瀰漫。
我有種錯覺,甚至寢室裡也煙霧繚繞。
這種錯覺在許多年前也曾出現過,那時我看到的世界,還不如現在清晰。
那時我八歲,過完第二個生日之後,我的眼睛才能夠稍微接收光線,看什麼都有些模糊。
那天我醒來,發現眼前看到的東西更模糊了,嚇得我還以為自己又要重回黑暗了。
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集中精神去看每一樣東西,可不管看多少遍,依舊是那麼模糊!
我急得要哭了,幾乎快奔潰的時候,反而冷靜下來——空氣很溼潤。
——溼潤得像要滴出水!
我伸手在空氣裡輕輕拂過,指尖傳來溼潤的觸感,模糊的視線也看到眼前的霧氣被手指劃分。
我愣住了,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霧呢……
我閉上眼睛,徑直前行,扶上門把,開啟房門。
在我處於黑暗的時間裡,這所大宅是我唯一可以接觸的地方,我用雙手和雙腳摸索過每一寸角落。
我熟悉這所大宅,甚至超過熟悉自己。
我沿著長廊默數自己的步數,整整三百六十步。左轉,沿著扶手整整三十六級臺階。
走下臺階就是大廳,正對門前有一扇九層浮雕屏風。
我曾花了三百六十五個夜晚,用手指摸索屏風的圖案,終於在自己過完第一個生日的一年後,在腦海裡為自己描繪完這份生日禮物。
繞開屏風,我費力地開啟沉重的大門,更加潮溼的空氣撲面而來。
我睜開眼睛,無奈地扯動嘴角——門外的霧更濃,似乎睜不睜眼也只是看沒看到現實的區別。
我從沒離開過大宅,出了這扇大門,就是完全不熟悉的世界。
我在門口躊躇了一陣,雖然好奇大霧的來因,但看起來我並沒有辦法出去一探究竟。
拔腳準備往回走,門外的霧裡卻傳來輕微的鈴聲。
一陣,一陣,鈴聲裡是失落,是哀傷,以及……每陣鈴聲餘音裡,一種即將消失的悲涼……
我神思恍惚,往大宅深處看了一眼,還是毅然跨出了這個唯一熟悉的世界。
聽說,這所大宅建在一個古老森林的深處。如果沒有主人的帶領,闖入森林的人,就會遊蕩到死去,死後成為森林裡的遊魂,直到魂飛魄散。
我想不到那麼多,我隱約覺得,這個鈴聲的來源地,一定有著與我密切相關的事物!
沒走多久,平坦的大路就被叢生的灌木擋住了。
大霧裡只能知道手能觸及到的前方盡是樹木,樹木下生長著灌木,灌木下野草瘋狂地生長!
草葉劃在我稚嫩的面板上,麻癢的感覺順著神經傳遞到大腦。
忽然一陣刺痛,我俯下身,摸索著撥開勾到肉裡的荊棘。
鈴聲依舊一陣接著一陣,一聲低過一聲,彷彿搖鈴的人已經虛弱無比。
鈴聲裡的那股失落,使身邊的霧氣都變得更加沉重,濡.溼了衣襟,冰涼地滲透到心裡去。
我身上細小的傷口慢慢組成大傷口,血液從傷口流出、凝固、覆上新的傷口、又流出、再凝固……
我沒有注意到,我所過之處,化作一條枯萎的道路。
鮮血滴落在地,迅速地生長出一顆嫩芽。嫩芽伸展,開出一朵血紅的花,被綠色的根莖孤獨地支撐。細長的花瓣向外捲起頂端,血紅的花蕊伸向天空,盡訴寂寞!
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虛弱的鈴聲彷彿催促,我只想快一點、再快一點……
“嘩啦”一聲,我往前已經摸索不到樹木,只是一腳踏進水裡,傷口被冷水一激,抽搐著傳來痛感。
我艱難地嚥下一口冰涼的空氣,順著鈴聲往河裡走。
還好河水最高只漫過了小腿肚,只是越往前走越感到冰涼,走到河中間時腿腳已經有些麻木了。
咬著牙走上岸,支撐雙手的地方是柔軟的草地,與之前走過的地方完全不同。
霧氣在草葉上凝結為露水,敷在傷口上竟冰涼舒適,痛感也減輕了不少。
我察覺視線變得清晰了一些,身邊的霧氣柔和地拂過身體,往一個地方集中。
“我的主人……”
聲音既陌生又熟悉,彷彿虛無又著實落在耳裡。
聲音裡,是終於看到希望的激動,卻因為虛弱削弱了三分。
我的眼睛只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形,由霧氣組成的模樣在視線裡模糊不清,只分辨出他長直的頭髮垂到地上,盤根錯節。
“我等了你三百六十五個輪迴……終於等到你回到這裡的一天……”人形慢慢接近,朝我的右眼伸出右手。
我愣在原地,本應該為了保護眼睛而避開,卻不知為何,我彷彿也在期待著這一刻……
“記起來了嗎……我的主人……回想起來……”
冰涼的指尖伸入我的右眼,驟然傳來灼燒般的痛感!
“啊——”嘶吼聲劃破寂靜,飛鳥剎那間驚起,瀰漫樹林的霧氣向著我的右眼匆匆匯聚!
緊閉的眼前是一片火紅,似火!似血!
灼燒的痛感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蔓延,延伸至骨髓!
“……身蘊萬惡之靈,以彼岸之火洗滌,落入輪迴道……”
似遠似近的聲音,莊嚴而冷漠。彷彿在宣告著什麼,卻聽不真切。
“你讓我想起什麼呢?想起什麼呢……”
突然間落入一個纖瘦的懷抱,鼻尖傳來熟悉的味道,右眼傳來的痛感也在漸漸減輕,痛苦的嘶吼變成微弱的呻吟。
“啊,這一天……還是來了啊……”
我昏睡過去之前,聽到溫柔的聲音如此說道。彷彿這是他一直期待的日子,卻又帶著說不清的落寞……
我再睜眼的時候,發現我已經能夠清晰地看到這個世界。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日夜陪伴在身邊的人,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
他有一頭中長髮,就和他的聲音一樣溫柔地散落。他長了一副瓜子臉,面板格外白皙,通澈的琥珀色眼眸就像一顆玻璃珠子。他的眉眼,他的鼻唇,都像是費勁心思雕刻出來的藝術品,讓人尋找不到瑕疵。
許多年後我接觸過外界,有時會覺得,大概“小白臉”就是指他這樣的人吧?
他溫柔地微笑著,陽光透過輕薄的窗紗,輕薄地打在他身上,給他打造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他說:“吾名佐岸,我畢生侍奉的主人,您終於醒來了。”
之後的許多年,我都覺得那時清晰所見的事物是一場夢。
就和那場如同虛幻的大霧一般,當時間匆匆而過,便抓不住任何證據。
除了自己腦海中存留的記憶,再也不能證明,那些東西真實存在。
窗外的霧漸漸散了,房間裡的霧卻漸漸濃了,聚合為人形,與記憶裡的情形如出一轍!
只不過現形的不是那個長髮男子,是一個年輕人,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大。
年輕的形態,但他的話語說出口,卻是異常滄桑的嗓音。
“是梅雨大人嗎?”
“老朽……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