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下大雨。
滾雷在頭頂轟隆轟隆地盤旋,偶爾劈下一條閃電,總有一種那是滾雷要劈向我的錯覺。
但那只是錯覺。強光刺進眼底,驚動了心臟,惡作劇一般倏忽不見。
這樣的天氣,總讓我脆弱得容易深陷回憶。
那時我九歲。本應該懵懂愉快的年紀,我卻和身邊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開始因為體質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於是入學之後沒有交到任何朋友。
雖然隨後體質轉好,不知道為什麼,其他孩子卻總是刻意疏遠我——大概就如同我的父母那樣吧?
我似乎知道原因,又似乎不知道。
不過,無所謂了。
我習慣了。
一個人,也無所謂。
可“習慣”,總是會被不經意間打破。
我已經記不起來我是怎麼和那個一臉陽光的男孩子成為朋友的了。
“你叫梅雨嗎?”聲音不算大,卻可以在眾多聲音裡清晰地傳進耳朵。
我沒有焦距的眼睛看著他,眼神像在他身上,又像已經越過了他,散落在地。
男孩大概覺得自己突然打招呼不太禮貌,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稚嫩的笑容,帶著獨屬於孩子的陽光味道:“我是沐陽啊!”
自我介紹說得就好像和我相識已久一般,我的心裡有種心情溫柔地漾開……
之後的每一天,沐陽成了我唯一的玩伴,最好的朋友。面對沉默寡言的我,沐陽卻也不會感到厭煩。
“你的名字真怪!我聽說過‘梅雨季’哦。”
這話讓我有些受傷,沐陽卻笑著說:“我覺得我的名字也很奇怪!而且我是太陽,你是雨。你知道嗎,下雨的時候有太陽,會出現彩虹哦!”
我愣了愣,跟著沐陽的動作看向天空。
當時的我不知道沐陽說得是真還是假,但就算是哄我的,我還是覺得很開心。
這樣過了一年。我還是隻有沐陽一個朋友,沐陽還是背對所有怪異的目光,和我形影不離。
直到一年後,沐陽突然從教室裡消失,從學校裡消失,從所有回家的小路上消失,從我的世界裡消失——像蒸發的水一樣,連灰塵也不留下!
我為此傷心了很久,傷心到以為自己的心要麻木了,或者就像孤獨的兔子那樣,會因為太寂寞而死掉。
沐陽消失一個星期了,我從學校後門出去,從路邊隨便挑了一顆石子,一路往前踢。
這是和沐陽在一起學的習慣。
踢著踢著,我鼻頭一酸,用袖子猛地擦了一下臉,抬頭看天。
這也是和沐陽學會的,他說,想哭的時候,抬頭看天,眼淚就不會流出來。
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還是順著臉頰往下掉,滑過耳朵,吧嗒落在衣領上,開成花!
就這樣壓抑地哭了一陣,我忍住了眼淚,哽咽著往前走。
從前可以習慣的孤獨,以後也是可以習慣的吧?
我似乎聽到石子在路上往前翻滾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我抬頭,看到前面有一個比我稍微高一點的男孩子,頭髮像是營養不良,在陽光下是一種耀眼的栗色,微長的頭髮向外翹起,隨著走路的動作晃來晃去。
“沐陽……”我在原地愣了愣,那個無比熟悉的名字沒經過思考就溢位了嘴角。
“沐陽!”我喊著他的名字,追了上去。
可是他沒有回頭,一路往前踢著石子,像是沒有聽到我的呼喊。
我看著他以平時姿態慢悠悠地前行,我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沐陽——”我甚至覺得我用了畢生的力氣在呼喊這個名字,可前面那個男孩子依舊無動於衷,彷彿我們身處於兩個世界,他卻被我不小心看見。
“沐……!”我的眼睛突然被一雙纖瘦的手矇住,往前邁的腳一空,我感覺到冰涼的水急急地劃過腳面,水中還有一些細小的沙子或是垃圾劃過面板。
“不可以哦。”我的耳邊是一個纖細的聲音,像是山裡的泉水,清澈而溫柔。
“你知道的,他早就死了。”溫柔的聲音說出我最不想聽到的話語,那種溫柔也變得十分殘忍。
我嗚咽了一聲,終於還是沒忍住眼淚,縮在纖瘦的懷抱裡大哭起來。
微涼的手始終蒙著我的眼睛,微微發涼的黑暗裡,所有的悲傷都被無限放大……
是的,一年前,沐陽就死了……
一年前的這一天,是沐陽的頭七……
沐陽在世時,他也是被其他孩子排擠的人之一,即使他那麼耀眼,耀眼得如同陽光。
也許,正是因為他太耀眼了吧?
沐陽的父親原本是個普通工人,生活不算富裕,但可以維持溫飽。
大概是忍受不了這樣貧苦的日子,沐陽的母親紅杏出牆,傍了一個同樣不富裕,卻可以讓她吃飽穿暖的單身漢。
知道真相的沐陽父親開始酗酒,終於在一次醉酒後受了工傷,雙腿落下了殘疾。
沐陽父親的脾氣開始變得惡劣,成了十里八村都敬而遠之的人物。沐陽母親雖然捨不得沐陽,但礙於那個惡劣的男人,卻也照顧不到他。
於是,父母的罵名延續到了這個孩子身上……
那一天,也是像這天這樣,早上下了一場暴雨。也許是水流太湍急,也許是雨後的路面太溼滑,也說不準,是沐陽對生活失去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他就那樣悄無聲息地被渾濁的江水帶走了。
沐陽的頭七那天,我從小路走向學校,看到一個女人蹲在江邊哭泣,她壓抑著哭聲,哭聲裡對自己充滿了自責。
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把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看著她的眼神裡滿是悲切,彷彿失去兒子的那種心痛,也在他心裡蔓延。
再遠一點的地方,站著一個比我高一點的男孩子,因為營養不良,頭髮在陽光下看起來是耀眼的栗色,微長的髮絲向外翹起,在風裡飄飄蕩蕩。
他看著那對人,眼睛裡的哀傷漸消漸淡,透露出一種安心。
於是那天早上,沐陽突兀地站在我面前,他背對所有人的目光,因為所有人都無法再看見他。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停留了一年,相比我遇見過的所有鬼魂,這時間都太久了,久到我差點都忘記了,他已經死了。
我漸漸哭累了,任由那個纖瘦的男人抱著我,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塊細膩的手絹,替我擦拭眼淚。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聽到我的聲音還帶著哭泣的顫抖,卻冰冷了三分。
男人的溫柔不變,在我身後輕輕微笑,一切都不敢逾越半分,卻溫柔得讓那些規矩都不著痕跡。
“小主人的安危,是吾的責任。”男人如此說道。
這話我不知道已經聽過多少次,心裡有幾分厭惡,卻依然默默地接受。
男人的手臂圈住小小的我,我扶著纖細的手臂,靜靜地眺望湍急的江面。
“走罷。”我如此說,男人也不多話。他雖然看起來纖瘦,抱起我來卻格外輕鬆。
我蜷在他懷裡,閉上眼睛,眼前卻還是沐陽耀眼的栗色頭髮。就算閉眼,也止不住眼淚。
再後來,我才知道,沐陽停留在人間的一年裡,像往常一樣上學、放學,放學後回家,照顧酗酒的父親。
他的父親直到一年後,才從沐陽母親嘴裡得知沐陽的死訊。
他們說,那個惡劣的男人大概終於是瘋了。
第二天,鄰居發現隔壁傳來刺鼻的味道,叫來消防隊救出沐陽父親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沐陽是死在江裡,冤死的鬼魂被困在江水裡,上不得天,入不了地,只有找到替死的鬼魂,才得以往生。
我沒想到,他挑選的那個替死者是我。
只不過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發現過江裡的鬼魂。也許,是因為在人間消耗太久了吧,已經來不及找替死鬼了……
雨變得很小,閃電刺眼的光芒也停歇了,換作陽光刺穿雲層,直晃晃地撒下來。
我抬頭,不禁輕嘆:“啊,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