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趙曉燕從沒看過父親示弱的樣子。趙健華是那種個性冷靜、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從他緊抿的嘴,總能感受到一股無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受到他周全的保護。
實際上,他從事的就是保護別人的工作,他是保安公司的主任。趙曉燕念小學時,趙健華曾有一次帶她到公司,那是一個擺滿了通訊器材和顯示器的房間。父親向她解釋,建築物或民宅與保安公司簽約,那些工具便用來管理這些客戶回傳的資料。穿著制服的父親看起來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趙健華在進入保安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過趙曉燕並沒有那段記憶。趙健華辭掉警職的原因,據說是工作太辛苦,母親陳慧芳是這麼告訴她的。但趙曉燕也不認為保安公司的工作輕鬆,因為趙健華總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聲大作,睡到下午。
那天,念中學的趙曉燕放學回家,趙健華的鞋子已經擺在鞋櫃了,之前他從來沒有這麼早回來。
趙曉燕家是一戶二房二廳的公寓。陳慧芳和趙健華正隔著茶几,在起居室說話。
“我早就有不好的預感,”趙健華皺眉,拿起茶杯,“所以才不想做什麼健康檢查啊!”
“說這什麼話啊!就是因為你之前一直不肯檢查,才會變成這樣子。”陳慧芳對他投以責備的眼神。
趙健華一臉被說中痛處的樣子,啜飲著茶。
“怎麼了?”趙曉燕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
趙健華沒有回答,陳慧芳也不作聲,注視著丈夫的側臉,然後才轉向趙曉燕。“今天的健康檢查,醫生髮現爸爸身體有問題。”
趙曉燕一驚。“咦!哪裡有問題?”
“沒什麼大不了啦!”趙健華沒有轉頭,背對著女兒說:“不痛不癢的,生活上也沒有不方便。老實說,不知情日子也照過。”
“可是,醫生不是要你做更詳細的檢查嗎?”陳慧芳說道。
“醫生當然會這麼說。都已經發現了,要是沒有做任何指示,事後搞不好會被追究責任。”
“發現什麼?”趙曉燕問。“難不成……是癌?”
趙健華嘴裡的茶水差點噴出來,笑著回頭。“不是啦。”
“不然是什麼?”
“聽說是動脈瘤。”母親陳慧芳回答。
“那是什麼?”
這個詞語是什麼意思、怎麼寫,當時的趙曉燕並不瞭解,頂多知道動脈是血管。
陳慧芳告訴她,瘤就是身體長出一塊東西。趙健華的血管里長了一個瘤。
“沒想到竟然長了那種東西,我完全沒發現。”趙健華摩擦著胸口。看來,動脈瘤是長在胸部。
“爸,痛不痛?”
“不痛啊。今天也跟平常一樣,看不出我有什麼不對勁吧?”
的確看不出來,所以趙曉燕點點頭。
“這把年紀去做健康檢查,至少都會找出一、兩個毛病吧。”趙健華似乎還在為接受健康檢查一事後悔。
“那個治得好嗎?”趙曉燕問。
“當然,治是治得好啦。”趙健華的語氣有點含糊。
“聽說可能得動手術。”
母親的話讓趙曉燕不由得睜大了眼。“真的嗎?”
“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向來讓趙曉燕安心的自信,從趙健華的臉上消失了,甚至出現了似乎在懼怕什麼的神色。她第一次看到父親臉上有這種表情。
第二天,趙健華接受了全身仔細檢查。趙曉燕知道這件事,所以放學一回到家,就問起結果。
暫時不動手術――父親這麼回答。
“好像還不急。也就是說,暫時看情況。”趙健華含糊帶過。
那天的晚餐是以蔬菜為主的。趙曉燕的主菜是烤牛肉,趙健華的卻是豆腐。據說,高血壓與動脈硬化是動脈瘤形成的原因。
“我還以為動脈硬化跟我無關,原來我也老了啊。”趙健華一臉洩氣地說道,然後把豆腐送進嘴裡。餐後還要吃藥,聽說是降血壓的藥。
趙曉燕一直到小學高年級,才意識到原來父親的年紀比同學們的父親來得大。學校開家長會通常是陳慧芳出席,她和別人的母親相比一點都不老,甚至看起來更年輕。趙曉燕也不止一、兩次聽朋友稱讚她母親年輕又漂亮。
至於趙健華的年齡,一直到和朋友熱烈討論結婚的話題,趙曉燕才第一次意識到。那時候,她們談的是夫妻的年齡差距。她說,我爸媽相差十五歲,朋友們都很驚訝。
但是,趙曉燕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和自己的將來放在一起思考。趙健華身體健康、活力充沛,她一直相信即使好幾年以後自己長大成人,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看到父親拱肩縮背吃藥的模樣,趙曉燕第一次心生警惕,明白父親被稱為老人的那一天就在不久的將來。正因如此,她在心中不時祈禱這一天晚一點到來。
關於動脈瘤的病情,父母並沒有談得很多。趙曉燕隱約覺得他們不想讓女兒聽見,所以她私下推測情況可能不樂觀。
父母經常提起孫明遠醫生這個名字。從談話內容聽得出來他是趙健華的主治醫師,聽起來是個經驗豐富、醫術卓越的醫生。趙曉燕雖沒見過,但思及他是拯救趙健華性命的人,她也把希望寄託在醫生身上。
趙曉燕見到這位醫生,純粹是出於偶然。某天放學後,她和同學們逛車站前的文具店,其中一個同學告訴她:趙曉燕,你媽在那裡。
文具店對面有一家咖啡店,店裡的自動門開啟時,剛好看得到店內的情況。
趙曉燕過了馬路,站在咖啡店前面。自動門一開,陳慧芳的確在裡面。她面向這邊坐著,好像和別人在一起。
不久,陳慧芳也發現了她,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然後向她輕輕招手。
坐在陳慧芳對面的人回頭了。對方是一名五官分明、看來很認真的男子。
他就是孫明遠。趙曉燕深信他是拯救父親性命的人,恭敬地向他行禮,說了聲拜託醫生治好爸爸。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孫明遠醫師這麼回答。笑的時候露出的牙齒很漂亮。
他們為什麼在那種地方碰面,趙曉燕沒問,因為她不覺得奇怪,她認為他們一定在談論趙健華的病情。
當晚,趙曉燕把遇見孫明遠的事告訴趙健華,他卻沒有吃驚的樣子,顯然陳慧芳已經告訴他了。醫生長得很帥吧――趙健華笑著這麼說。
之後,平安無事的生活又持續了一陣子。正當趙曉燕逐漸不再擔心父親的病情時,趙健華髮生了一點異狀。當時,他們正在吃早餐。
趙健華突然放下筷子,按住喉嚨下方。
陳慧芳問他怎麼了。
“嗯……好像有點噎到了。”趙健華皺著眉,偏著頭。“本來是後天才要檢查的,不過,我看還是先去一趟醫院好了。”
“還好嗎?”趙曉燕望著父親。
趙健華微笑了,“沒什麼,別擔心。”
但是,他沒有繼續吃飯。
他向公司請假,到了醫院,就直接住院了。一個星期後動手術的訊息,是當天晚上很晚回家的陳慧芳告訴趙曉燕的。
手術這個名詞聽起來如此沉重、充滿了壓迫感。趙曉燕雖然不知道具體上會做什麼,但光是手術刀將割開父親的肉身,便覺得呼吸困難。
那天晚上,她遲遲無法入睡,想起床喝點東西,卻看到起居室有光透出來。
門開了一條縫,看得見陳慧芳的身影。她坐在沙發上,動也不動,專心沉思,雙手端正地放在膝上相扣。
趙曉燕想,媽媽在祈禱手術成功。
那時候,她也無法想象有其他可能性。
趙健華住院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所以學校一放學,趙曉燕便直接到醫院。
趙健華住的是六人房,他正盤腿坐在靠窗的病床上看週刊,一看到趙曉燕,便笑著打招呼。
“爸爸看起來精神很好呢。”
“很好啊!簡直像沒病一樣,無聊德不得了。”
“一定要躺在床上嗎?”
“我好歹也算病人啊。他們說,要是到處亂跑,破裂就糟了。”
“破裂?”趙曉燕一驚,急忙問。
趙健華指指胸口。“他們說血管的瘤已經長得很大了。不過,應該不會那麼容易破吧。”
“要是破了會怎麼樣?”
“不知道耶。”他歪著頭想。“不太好吧!所以才要動手術啊。”
事實上何止不太好,很多病例都以喪命收場,趙健華並沒有直言相告,他當然是不希望女兒擔心吧。
趙曉燕看到父親健康的模樣,不安感減少了幾分。她星期天也到醫院探望,週末過後天天到醫院報到。趙健華沒有任何異狀,每次看到女兒便直喊無聊。
到了手術前一天的星期四,趙健華難得以認真的表情對女兒這麼說:“曉燕,你將來想做什麼?”
趙曉燕曾經和陳慧芳談過高中升學的事,但被父親問到將來,就她記憶所及,這還是第一次。
她老實回答還不知道。
“是嗎?慢慢想,以後就會找到方向。”
“會嗎?”
“你可不能活得渾渾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別人著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會懂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個人都是懷抱著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這麼認為。”
“好酷哦。”!“可不是嗎!既然要活,就要活得很酷啊!”說著,趙健華眯起眼笑了。
為什麼他會說這番話,趙曉燕並不明白。過了好幾年,她依然不明白。也許父親並沒有深意,但當時的對話,卻深深烙印在她的記憶裡。
星期五當天動手術,趙曉燕照常上學。出門時曾和陳慧芳提到手術,但氣氛並不嚴肅,陳慧芳的表情一如往常,也像平時一樣做早飯給她吃。
即使如此,到了近中午的時候,趙曉燕便開始坐立難安,因為她知道手術將在十一點左右進行,光是想象父親躺在手術檯上的模樣,手心就出汗了。
從學校回到家已經過了下午四點。陳慧芳不在,但有說等手術順利結束就會聯絡趙曉燕。由於這場手術可能進行到晚上,媽媽陳慧芳事先交代趙曉燕自己吃晚飯。趙曉燕開啟冰箱,裡面已經放著幾道菜,每一道都是她愛吃的。
提早吃完晚餐後,趙曉燕看電視、翻雜誌來打發時間。但是,不管電視還是雜誌,她一點都無法專心看,不時看著時鐘。
晚上十點過後,電話終於響了,是陳慧芳打來的,但不是來通知手術已經結束了。
她說,好像還會更久。
“為什麼會更久?本來不是該更早結束嗎?”
“是啊……反正,好了會跟你講,別擔心,在家裡等。”
“我當然擔心啊,我也要去醫院。”
“你來也幫不上忙呀!不會有事的,聽話。”
“好了就要告訴我哦!”
“知道啦。”
掛上電話,一陣強烈的不安包圍了趙曉燕。父親的面孔在腦海浮現。一想到他也許正在生死邊緣徘徊,便全身發抖。
她已經無法思考了。關掉電視,在床上縮成一團,胃部又沉又悶,反胃感接二連三襲來。
下一次電話響起,是半夜一點過後。趙曉燕接起,來電的不是陳慧芳,而是一個親戚阿姨。
“趙曉燕,跟你說哦,醫院的人要你現在趕快過來。阿姨現在去接你,在阿姨到之前,你可以準備好嗎?”
“手術結束了?”
“嗯,結束是結束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現在過去?”
“這個啊,等你來了之後再請他們告訴你。”
“我現在就過去,阿姨不用來接我沒關係。”
趙曉燕掛上電話,立刻奔出家門,搭上計程車,趕往醫院。心跳劇烈得甚至讓她胸口發疼。
匆忙趕到醫院,卻不知該往哪裡走。趙曉燕正想先到父親昨天住的病房時,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叫她的人,是親戚阿姨。
趙曉燕一看到阿姨,便開始發抖。阿姨雙眼通紅,顯然前一刻還在哭。
“趙曉燕……跟我來。”
“阿姨,怎麼了?我爸的手術怎麼了?”
但是,阿姨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推著趙曉燕的背往前走。
趙曉燕沒有再問下去。她怕得到的,會是非常悲哀的答案,一個即使隱約察覺、也不願面對的答案。她只是默默地走著,感覺好像開始暈眩,腳步也不穩了。
阿姨帶她去的,是她從未去過的樓層。長長的走廊盡頭,有一個房間的門是開啟的。阿姨說就是那裡。
“我爸……在那裡?”
趙曉燕這麼問,但阿姨沒有回答。她沒看阿姨,不知道阿姨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她的確聽到嗚咽聲。
趙曉燕怯怯地往那個房間走去,阿姨並沒有跟過來。
當她走到房間附近時,有人出來了,是穿著白衣的孫明遠醫師,他低著頭,一臉疲憊,腳步沉重。
他注意到趙曉燕,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每一次呼吸,胸口便上下起伏。
醫生什麼都沒說,也許是在想該怎麼說。趙曉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再度朝房間邁開腳步,她不想聽醫生說話。
一進房間,眼前出現了一塊白布。
那裡有一張床,有人躺在上面,白布蓋在臉上。有人在床前,坐在鐵椅上,頭垂得低低的,是媽媽陳慧芳。
腦袋一片空白,趙曉燕叫喊著,但自己聽不見。她衝到床邊,以顫抖的手掀開白布。白布下,是趙健華安詳的臉,雙眼是閉上的,好像在睡夢中。要活就要活得很酷――父親的話在耳畔響起。
騙人!這不是真的!――她叫喊著。
就這樣,趙曉燕失去了最愛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