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東山那片承載著古老玉碟殘片的秘境入口徹底彌合,另一股銳利的氣息,卻撕裂了南山愈發沉凝壓抑的空氣,悍然降臨鎮荒城。
戰鼓般的蹄聲踏碎了青螺谷壁壘外的死寂。一隊隊玄甲修士,駕御著鱗爪猙獰、噴吐雷火之息的異種龍駒,如同從血月背景中熔鑄而出的鋼鐵洪流,碾過焦黑的大地,直抵鎮荒第一城那高聳入雲的玄鐵閘門之下。
為首之人,紫金道袍獵獵,身姿挺拔如出鞘神劍,正是段無極!
其身後,蕭焚赤發如火,水輕煙靜立如深潭寒月,更有十數位氣息凝練、目光如電的東山苦海巔峰精銳。
隊伍最前方,一位身著離陽烈焰流雲袍、面容古拙的老者,周身氣息淵深似海,正是東山此行領隊的紫府後期長老——離燼真人。
東山那邊,方壺秘境已經結束,除了趙解玄,謝玉,古溟等人已經迴歸趕赴南山支援外,東山三宗那邊,也是派出了段無極等弟子一同前來,共襄盛舉!
“開閘!迎東山同道!”城頭瞭望塔上,值星官嘶啞的吼聲穿透鐵血之風。
沉重的機括轟鳴聲中,閘門緩緩升起。
段無極一馬當先,龍駒鐵蹄踏在星隕鐵精鋪就的甬道上,濺起點點火星。
他目光掃過城牆上密佈的猙獰陣紋、塔樓頂端吞吐不定的毀滅靈光,以及那些雖疲憊不堪卻眼神如狼似虎的鎮荒軍士卒,最後定格在城樓最高處那道淵渟嶽峙的玄色身影上。
“李兄!別來無恙!”段無極朗聲長笑,驅散了長途奔襲的肅殺,翻身下馬,對著拾級而下的李玄抱拳。
“段兄,諸位東山道友,一路辛苦。”李玄的聲音沉穩依舊,目光與段無極身後那位離燼真人微微一碰。
那老者眼中精芒內斂,如同深藏熔岩的古井,只微微頷首,一股無形的灼熱威壓卻似有還無地瀰漫開來,與鎮荒城本身的鐵血肅殺悄然碰撞、交融。
統帥府議事堂內,鎮荒軍核心將領與東山來客分列兩側。
巨大的南山輿圖沙盤懸浮中央,代表荒域侵蝕的暗紅區域如同猙獰的毒瘡,觸目驚心。
“段師侄率我東山銳士三十七人,苦海巔峰十一,餘者皆為苦海後期精銳,奉兩山通衢閣盟約及諸位真君法旨,馳援南山,共御荒劫!”
離燼真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鐵交鳴的鏗鏘,“荒域兇物,乃兩山共敵。
我東山弟子,亦需此等鐵血殺場磨礪鋒芒,洞悉敵情,以備不測!”
李玄端坐主位,玄衣無風自動。
他目光掃過段無極、蕭焚、水輕煙,以及他們身後那些雖竭力收斂卻依舊掩不住銳氣的東山精銳,緩緩開口:“段兄及諸位道友能來,鎮荒軍上下,銘感五內。
荒域兇頑,非一山一地可抗。兩山守望,正當如此。”
他話鋒一轉,指向沙盤上幾處新近翻湧加劇的暗紅區域:“然荒域詭譎,侵蝕之力日盛,更兼無盡海異動頻頻。
鎮荒軍新立,百戰之卒尚需血火淬鍊。
諸位道友初至,恐需時日適應此地殺伐之氣與荒域邪穢。”
“李副盟主此言差矣!”離燼真人眼皮微抬,灼灼目光直視李玄,“既為磨刀,豈懼石硬?我東山兒郎,非溫室嬌花。
當此危局,正該置於最烈之火,方能淬出最鋒之刃!
段師侄、蕭師侄、水師侄,皆可獨領一營,直插前沿烽燧!其餘弟子,打散編入各營哨,即刻參與巡弋!”
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一股紫府後期的磅礴氣勢隱隱擴散,彷彿要將東山的意志直接楔入鎮荒軍的筋骨之中。
堂內氣氛瞬間繃緊,幾位鎮荒軍紫府將領眉頭微蹙。
李玄神色不變,深邃的眼眸迎向離燼真人的目光,平靜如淵:“真人豪情,令人欽佩。
然軍陣之道,首重協同。
前沿烽燧,直面荒域主力衝擊,瞬息萬變。
非久經戰陣、熟悉地形與敵情者,難以統御周全。
段兄、蕭兄、水姑娘修為通玄,自可領精銳斥候小隊,深入前沿哨探,洞悉敵情動向。
此責更重!其餘弟子,暫由各營老卒帶領,熟悉荒域邪穢特性及我軍戰法配合,待默契初成,再行拔擢。
如此,方可最大限度保全有用之身,發揮磨礪之效,真人以為如何?”
他的話語不疾不徐,卻如磐石定海,將離燼真人那咄咄逼人的鋒銳悄然化解於無形。
既肯定了東山弟子的價值,又牢牢掌控著主導權,將風險降到可控範圍。
離燼真人凝視李玄片刻,眼中熔岩般的精光微微流轉,最終緩緩頷首,那股迫人的氣勢也隨之收斂:“李副盟主思慮周全,老朽無異議。
便依此行事。”
一場無形的交鋒,在平靜的言辭下悄然落幕。
鎮荒城中。
李玄的府邸,流水般鋪就的猩紅鮫綃地衣覆蓋,一直延伸至正堂。院中移栽的並非凡俗花卉,而是以秘法催生的“九心玉棠”。
碗口大的純白花朵在靈力滋養下傲然綻放,花瓣邊緣流淌著淡淡的金輝,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冷冽異香。
堂內,高懸的並非“囍”字,而是一幅以秘銀絲線繡於玄色靈緞上的巨幅陣圖——陰陽兩儀,迴圈不息,周圍點綴著象徵逍遙峰、羅浮、蒼雲、招搖、三尸、幽冥等諸峰的微縮符文。
陣圖之下,兩柄樣式古樸的長劍交叉而立,一柄劍身赤紅如血,是李逸風的佩劍劍;另一柄則流轉著冰魄寒光,正是雲想容的秋水長劍。
劍意交織,肅殺中透著守護的誓言。
滿堂賓客,皆是南山真正的中流砥柱。
羅浮宗主並未親臨,但其座下代掌宗門庶務、素有“玉衡劍君”之稱的紫府巔峰大修秦無咎端坐主位,一身素白劍袍,氣度沉凝。
蒼雲山來的是那位曾與李玄並肩於泰和天闕的烈陽劍君秦烈,赤紅道袍如火,氣息霸道依舊。
招搖山嶽撼真君如山嶽般的身軀佔據一角,沉默卻極具壓迫感。
三尸宗的天屍道人,面色慘白,周身若有若無的灰色屍氣被極力收斂,眼神幽深。
幽冥宗的引魂真人則裹在寬大黑袍中,只露出一雙燃燒著幽綠魂火的眼眸。丹霞峰首座朱長老,鬚髮皆白,臉上帶著難得的溫和笑意。
段無極、蕭焚、水輕煙等東山核心亦在席中,神色肅然。
吉時將至。
清越的鳳鳴之音穿透雲霄,並非絲竹,而是由九名蒼雲山苦海巔峰劍修,以自身精純劍氣,引動懸掛於堂簷四角的“清音玉磬”共鳴而成。
劍氣清鳴,滌盪塵埃,滿含金戈祝福。
雲想容出現了。
三千如霜雪瀑的白髮並未盤起繁複髮髻,僅以一支通體剔透、形如虯龍枝幹的“寒玉龍髓簪”鬆鬆挽住大半,餘下幾縷垂落肩頭,在滿堂靈光映照下流淌著月華般的清輝。
她身上並非凡俗的鳳冠霞帔,而是一襲以“流霞雲錦”織就、內襯秘煉冰蠶軟甲的嫁衣。
外袍是濃烈到極致的正紅,袍擺與廣袖之上,用細如髮絲的金線銀縷,繡滿了展翅翱翔的冰凰紋路,每一片羽毛都彷彿在流淌著寒光與火焰。腰間束著一條玄色玉帶,正中鑲嵌著一枚鴿卵大小、不斷散發著柔和星輝的“同心玉珏”——此乃方壺秘境所得,傳說有穩固心神之能。
她一步步行來,步履沉靜,周身並無新嫁娘的嬌羞怯懦,唯有歷經生死淬鍊後的從容與堅定。
那雙清亮的眼眸,平靜地掃過滿座紫府大能,最終落在大堂另一端那道玄色身影上。
李逸風亦是一身玄底金紋的吉服,外罩輕甲,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目光深邃如海。
沒有繁文縟節,亦無喧鬧嬉笑。
主婚的秦無咎劍君起身,聲音清朗,蘊含劍意:“天道無常,劫火焚世。
然人道不絕,薪火相承。今有羅浮山丹霞峰峰弟子李逸風、逍遙峰弟子云想容,於烽火危城之中,締結道侶之盟。
此盟非獨兒女私情,更為護道守土,同生共死!
兩心相印,劍魄同輝!諸君共鑑!”
“請新人,劍氣交杯!”司儀高唱。
李逸風與雲想容同時抬手,並未取案上玉杯。
兩人指尖各自凝出一道純粹劍意——李逸風指尖赤金流火,剛猛熾烈;雲想容指尖冰藍凝霜,堅韌鋒銳。
兩道劍意於半空之中,並未碰撞,而是如陰陽雙魚般輕柔交纏、旋轉,最終化作一個完美的劍意圓環,散發出沛然莫御又生生不息的氣息。
兩人相視一眼,同時引頸。
那劍意圓環化作兩道清流,分別沒入二人口中。
剎那間,李逸風周身金芒微漲,雲想容眼底冰藍更盛,一股無形的羈絆與力量在二人神魂深處緊密聯結。
“禮成——!賀新人,道途共濟,劍鎮山河!”
秦無咎聲震屋宇。
“賀新人!道途共濟,劍鎮山河!”
滿堂紫府,無論南山東山,無論平日是肅殺還是陰沉,此刻皆肅然起身,齊聲恭賀。
聲浪匯聚,引動堂內陣法靈光嗡鳴,劍氣縱橫的虛影在屋頂流轉不息,這是屬於修士的道侶之盟,鐵血而莊重。
盛宴方啟,靈餚佳釀剛布。
“嗚——嗚——嗚——!!!”
三聲淒厲到足以撕裂神魂的號角聲,毫無徵兆地自城中最高的烽燧塔樓炸響!
那聲音並非尋常獸角,而是以荒域某種巨獸喉骨煉製的“裂魂號”,穿透力極強,瞬間壓過了堂內所有的絲竹清音與恭賀笑語!
緊接著,一道粗大如柱、赤紅如血的狼煙,裹挾著刺鼻的硫磺與焦糊氣息,如同垂死的怒龍,從烽燧頂端狂暴地衝上昏紅的天空,在鎮荒城上空炸開一團巨大、猙獰、久久不散的血色煙雲!
“烽燧傳警!最高等級!‘甲’字區域!
荒域主力異動!前沿七座烽燧同時告急!
各營主官、輪休將校,即刻歸營!全員一級戰備——!”
在座之人身上的傳訊玉符頓時生出聲音,狠狠扎進每一個人的耳膜,更扎進剛剛升起一絲暖意的心底。
滿堂死寂。
觥籌交錯的聲響戛然而止。
玉杯中的靈酒尚在盪漾,佳餚的熱氣仍在升騰。前一瞬的道賀餘音彷彿還在梁間縈繞,下一瞬,便是滅頂的殺劫降臨!
所有紫府大能,無論南山東山,臉色瞬間沉凝如水,眼中再無半分宴席的輕鬆,只剩下冰冷的戰意與凝重。
李玄霍然起身,他目光如電,瞬間掃過堂內諸將。
無需言語。
烈陽劍君秦烈第一個離席,赤紅身影化作一道暴烈的火光,撞開廳門,直射東方城樓方向,只留下一句低沉的咆哮:“蒼雲所屬,歸位!”
“招搖弟子,隨我走!”嶽撼真君如山嶽般的身軀站起,大步流星,地面微震。
天屍道人無聲站起,身影如鬼魅般淡去。引魂真人黑袍一展,化作一道幽影融入陰影。
朱長老對李玄和雲想容匆匆點頭,袍袖一捲,丹爐虛影閃現,人已消失,顯然是趕回丹霞峰坐鎮。
段無極、蕭焚、水輕煙同時起身,對著李玄一抱拳,眼中再無半分遲疑,轉身便走。
離燼真人深深看了李玄一眼,留下一句:“李副盟主,前線為重!東山弟子,聽憑調遣!”身影化作一道流火,緊隨段無極等人而去。
滿堂賓客,頃刻間走了十之八九。
只剩下主位的秦無咎劍君尚未離去,他看向李玄,眼神銳利:“李玄?”
李玄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對著秦無咎沉聲道:“劍君,統帥府需您坐鎮中樞,協調各方!
我等即刻趕赴‘甲’字區前沿!”
秦無咎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頷首:“萬事小心!”
李玄轉身,目光落在身旁的雲想容和李逸風身上。
雲想容,她依舊穿著那身華美絕倫的流霞雲錦嫁衣,冰凰紋路在堂內靈光下流淌著冷冽的光澤。
滿頭的霜雪白髮,襯得那正紅的嫁衣愈發驚心動魄。
她迎上李玄的目光,那雙清亮的眼眸裡,沒有驚惶,沒有猶豫,只有一片澄澈如古井深潭的平靜,以及深藏其下的、永不磨滅的決絕。
素手抬起,沒有半分遲疑,抓住了嫁衣外袍肩頸處那象徵著喜慶與華貴的金絲霞帔。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在空曠下來的大堂裡顯得格外刺耳。
金紅交織、繡工繁複的霞帔被幹脆利落地扯落。
霞帔之下,並非尋常的裡衣,而是一身早已穿戴整齊、緊貼身軀的玄色秘煉軟甲!
甲片細密如龍鱗,流轉著幽冷的寒光,將她的身形勾勒得愈發挺拔利落。軟甲之外,象徵著她鎮荒軍“冰鋒營”營正身份、繡有交叉冰劍徽記的玄色戰袍,利落地罩上肩頭。
紅妝未卸,戰甲已披!
她甚至沒有取下頭上那支寒玉龍髓簪,任由白髮垂落肩甲。只伸手,從旁邊侍立的親衛手中,接過了她那柄秋水長劍。
劍鞘冰寒,入手沉凝。
她走到李逸風面前,微微仰頭。
隔著冰冷的甲冑,她的目光彷彿要穿透他的眼眸,烙印進他的神魂深處。
沒有生離死別的悲慟,沒有纏綿悱惻的叮嚀。
只有一句輕語,平靜得如同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卻又重逾千鈞:
“等我回來。”
話音落下,她再不停留。
玄甲紅裙的身影化作一道決絕的流光,比任何賓客離去的速度都要快,瞬間衝破洞開的廳門,融入鎮荒城上空那被血色狼煙與殘月塗抹得一片昏紅的天幕之中,直撲那狼煙升騰、殺聲將起的“甲”字前沿!
李玄站在原地,看著那抹紅與黑交織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轉身對著李逸風道:“二伯.....這....!”
“玄兒,無須如此,大局為重!”
統帥府外,沉悶如雷的戰鼓聲,已然取代了所有喜慶的餘音,一聲聲,沉重而急促地擂響,如同巨獸的心臟在鐵血壁壘中搏動,催促著每一個尚存熱血的戰士奔赴血肉熔爐。
滿堂的九心玉棠依舊散發著冷冽的異香,猩紅的鮫綃地衣刺目如血。
他緩緩抬手,將案上那杯剛剛倒滿、猶自溫熱的合巹靈酒端起。
杯是溫的,酒尚清冽。
他手腕微沉,將杯中清冽的靈酒,緩緩、鄭重地潑灑在身前猩紅的地衣之上。
酒液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如同無聲的祭奠,又似無聲的誓言。
隨即,他猛地轉身,玄色吉服大氅在身後捲起一道凌厲的弧度,“李盟主,請將李逸風分配到軍中,為南山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