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摸索著前行。武雲生來最是怕黑,這時縮在張子凌身後心中兀自惴惴。黑暗中忽覺一隻手默默將他手拉住,那手心也是浸滿汗水,想來張子凌也是緊張的。如此又行了半炷香時分,面前唯一堵石牆,卻再也沒了去路。
武雲知這牆壁上必有機關所在,一番摸索終尋見一塊青石光滑異常。他左推推,右推推皆不見任何反應,用力去推似是略有一些鬆動,便喚了張子凌一同使力。卻不想那塊青石竟是轉的,只用力推這一下便將二人陷了進去,再看時已是身處一間內室之中。
張、武二人心神才定,忽聞隔壁一蒼老聲音說道:“那群刺客微臣已經派人去拿了。皇宮內也加派了人手,還請陛下心安。”
另一個聲音道:“無非是一些作亂的賤民擾了朕的雅興,不必大動干戈,叫禁軍去查辦就好。倒是那件事情你辦得怎麼樣了?”
那老者聞言連忙道:“啟稟陛下,那兩樣事物臣已調派人手去查,尚未得到音訊。”
那人嘆了聲又道:“這事情確是有些虛無,倒也怨不得你。其實什麼寶藏不寶藏的倒也干係不大,只是那長生之法是真是假,務必要查個清楚!”
那老者聞言道:“微臣,遵旨!”
耳聽得一個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那人話音一轉,又正色道:“這個東西你也好好去查!如今竟然傳到了我的手上!”
那老者撲通跪倒,顫聲道:“這增鑄銅幣之事,微臣一直都是交由京兆府督辦!如今這母錢因何流出,微臣、微臣實是不知!”
那人哼了一聲道:“此事定不能被外人知曉!你去看看!張疃那個蠢材若連這點事情也辦不妥,京兆府尹就換個人來做吧!”他頓了一頓,才又說道:“你去吧!”
那老者伏地說道:“微臣遵旨!”忙爬起身子去了。又不多時,房門關閉。一陣腳步聲漸遠,室內再也沒了聲音。
武雲又仔細聽了一會兒,這才輕聲對張子凌道:“沒人了!我們出去吧!”二人躡足出了內室,才見此處乃是一間極大的書房。室內陳設頗為考究,字畫、古董眾多,絲毫不輸粟珍閣內,另又多了一番古雅大氣。北面一張長案之上擺放了一席極為精美的木雕景觀,細看之下竟與都城別無二致,但因工程浩大,尚且只做了一半。
武雲望那東西不禁嘆道:“這皇帝倒也真是奇怪。天底下好吃、好玩的東西那麼多,卻偏喜歡鼓搗這種玩意兒!”他正要再看些別的,忽聞屋頂上一聲輕響。這聲響雖輕,卻也被二人聽在耳中。武雲低聲道:“我們跟過去瞧瞧!”也不等張子凌答話,便當先躍出門去。
二人才追至門外,果見不遠處一道黑影,穿房越嶺正向西邊疾馳。這些屋牆自是擋不住張子凌的身形,他正要勸武雲莫追,卻見他縱身一躍,已翻上一道矮牆,朝著黑影的方向追了上去。
張子凌一見便知,武雲施展輕功的正是青雲步。正暗自驚奇之時,卻見他駐足片刻又從鞋內扯出了兩片什麼,身形登時矮了半寸。張子凌這時早已無暇多想,心知這位武兄弟智謀遠勝於己,見他奔得越發地快了,忙提起一氣緊緊追了上去。
張、武二人追著那道黑影一路奔襲,才離了皇城,卻又翻入了另一座宅邸。這院落宏偉程度與皇城相比竟也不遑多讓。
武雲氣力不長,這時漸已力乏。幸而那黑影腳步也已放緩,不再沿路而行,轉而盡走些隱秘所在,直潛行至院落中心所在,才伏在一間高屋頂上不再動了。武雲見狀也拉著張子凌悄然伏在一扇天窗之側。此處視野極好,可將屋內事物盡收眼底。
這時天色已近丑時,堂內燈火未熄。武雲偷眼望去,見一銀鬚老者身著寶藍緞子寢衣正倚在一張雲紋寶座之上閉目養神。一名主事垂立於一旁,不敢將其驚擾。過不多時,又有四名侍女緩步入內,一人端了羹湯、一人端糕點,一人託帨巾,一人端銅盆,待那老者雙目微睜之時,這才上前服侍。
那主事之人,待老者盥洗完畢,這才近前俯身說道:“啟稟太師,金州來的林大人已在門廳候了多時。我見您已是倦了,不如先將他打發走,待晚些時候再來?”
那老者也不答話,徐徐將碗中羹湯飲盡,這才淡淡說道:“叫他來吧。”那主事聞言臉露喜色,快步去了。
武雲心中暗忖:“這老頭兒聲音與皇宮裡那人極似,可我一路疾襲,怎卻反倒不及他先回來?”
不多時,遠處一隊燈火漸近。一行七八人佇於堂前,為首著淺緋色官袍的伏地說道:“金州知府林正道,拜見太師大人!”
那管事的先行入內,片刻後回來才道:“太師請林大人入內,伴禮便隨我送去偏院。”
張子凌此前便識得此人,這時見他雖是穿得光鮮,卻全然沒了在金州時的官威。正思量時,聞聽武雲在耳旁輕聲說道:“我只道這裡是個豪紳住處,卻不想竟是蔡京的府邸!”
張子凌不知蔡京乃是何許人也,低聲問道:“適才皇宮裡的也是他嗎?”
武雲搖頭小聲說道:“還不知道,再看看!”
這時只聞蔡京說道:“此前你差人說那《臨路歌》貼尋得有些眉目,此番前來可是有了進展?”
林正道聞言忙躬身說道:“啟稟太師!那李陽冰的後人已被我羈押起來,正在嚴刑拷問。假以時日,定能問得那寶物下落!”
蔡京道:“這《臨路歌》和扶搖萬里印,乃是事成的關鍵。此事雖是難辦,但還須儘快!”他頓了頓才又說道:“此前我派去江陵辦事的人本已得手,卻不知道因何突然就失了聯絡。從皇城內調遣侍衛諸多不便。我要你調派的人手可都到了嗎?”
林正道答道:“此次長河幫眾人已隨我一同而來,隨時聽候太師差遣。”
蔡京道:“嗯!這事若是辦得好,你這身官服也該換換顏色了。”
林正道聞言喜道:“多謝恩相提拔!學生平日感念恩師教誨,此番進京不僅籌措了禮銀三千兩,還蒐羅了些文玩、字畫供您賞鑑。”
蔡京顯是甚為滿意,正要嘉獎幾句,那管事之人湊至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只見他臉色微沉,也不向林正道瞥上一眼,緩緩起身向著後堂去了。
武雲正看得納悶,忽聞不遠處傳來兩聲貓叫,只是這聲音略微顯得淒厲,倒像是發了情一般。武雲不由得把嘴一撇,低聲對張子凌說道:“你在這裡別動,我去那邊看看!”
張子凌擔心他的安危,正要叮囑幾句,卻見武雲貓著身子,攆著碎步已身在丈許之外。
那野貓等他不見,正要再叫,卻被武雲低聲喝止。正要再責罵幾句,見那黑衣人已將頭探至窗邊,正搖著手喚他同看。
這扇窗正是對著後堂,他偷眼望去,只見堂內蔡京正緊鎖眉頭口中兀自說些什麼。再細看去,頓時心頭一驚,因何在他對面竟然還有一個蔡京?這二人論身材、樣貌皆是別無二至,只是一人著便服,一人著官服。那著便服的坐著,著官服的卻是跪著!
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武雲只能聽個大概。先是聽那跪著的蔡京說道:“什麼......責罰......”又聽那坐著蔡京怒道:“張疃......什麼蠢材......”他正聽得專注,忽聞堂前一聲斷喝:“什麼人!”
這一聲喊可謂是中氣十足。饒是那人身在數丈之外,也不禁讓人心頭一顫。
武雲心中暗忖:“自他習得輕功,歷來都是無往不利!怎得偏偏這次卻會被人發現?”
那黑衣人經驗顯是更為老道,見他兀自不明,連忙指著武雲的衣襟喝道:“你的衣襟!衣襟!”只見他那一片衣襟正發著瑩瑩綠光,在這般黑夜之中,便是再瞎的人也都是一眼可見了。
武雲這時恍然大悟,這綠光想來是此前將碾碎的仙丹隨手抹了所至。這時惹出禍來,唯有快逃!他念及於此,正要施展輕功開溜。忽見堂下一道寒光射來,一柄飛刀已經襲至身前。他連忙縱身將其躲過,立足尚且未穩,一支袖箭又已接踵而至。
這支箭力道極強,箭身夾雜著一股勁風陡然而至,施箭之人料敵先機直是奔著要害而來,眼見武雲定要被其所傷。倏然間一團黑乎乎的事物凌空劃過,剛好與那支箭撞了個正著。
那黑乎乎事物乃是情急之下張子凌所擲出的半塊瓦片。這瓦片不及袖箭堅韌,一撞之下早已土崩瓦解,幸得袖箭也被這一撞失了準頭。只聞一個渾厚聲音喝道:“好小子!竟然還有同夥!快來人!拿刺客!”
張子凌循聲望去,堂下站的乃是一個身材高挑、面目黝黑的精瘦男子。這人一邊呼喝著同伴,一邊手中又一連擲了數種暗器,什麼飛刀、飛鏢、鐵蒺藜種類繁多,每一樣竟都被他使得又狠又準。眼見諸多暗器如疾風驟雨一般襲來,張、武連同那黑衣人忙各自施展神通閃躲。好在那人離得甚遠,幾人又都有了防範,這才化險為夷。
眼見得點點火光正從四方趕來,張子凌忙喚武雲快逃。
武雲才應了一聲,暗夜中忽然傳來一陣口哨聲響,電光火石之間頭頂上一團黑影驟然襲至。
那是一隻巨鳥,雙翼足有一丈,金色的羽毛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竟是一隻金雕。
巨鳥雙翅揮動,迫得武雲連連後退。他堪堪才施展青雲步閃躲,那金雕卻又再向他襲來。見這惡鳥總是盯著自己,武雲心中不禁生了怯意,不覺間腳下輕功也變得遲緩。慌亂之中,臉頰被疾風掃得一陣熱辣,就連戴的幞頭也被吹得飛起。
這一會兒,堂前早已聚集多人。張子凌識得其中兩人乃是長河四猛中的梁冠英和崔仁寶。長河四猛之中,崔仁寶最為狠辣,這時只聞他大聲喝道:“大家一齊用暗器招呼!別讓這刺客逃了!”
這些人雖然庸手為多,卻也讓張子凌一時間無暇旁顧。他才擲出瓦片擊落數枚暗器,忽見武雲被金雕迫得秀髮四散,便是他再愚鈍,此時也終於知道這位武兄弟竟是個女子!可這危急關頭哪還有心顧及這些?眼見金雕頃刻復返,他幾個縱躍來至武雲身側,快速將那片染色的衣襟扯下,又說道:“城西破廟見!”未等武雲答話,便揮起那塊破布疾速向著城北方向去了。
張子凌竭力使開青雲步,未出半炷香時間已將身後追兵甩得遠了。然那金雕終是緊隨其後,他腳下稍有怠慢,便會被其所擾。情急之下,他索性將那條衣襟裹在風月令上大力拋遠。此招果然奏效,眼見那金雕追著綠光而去,他身形一矮,已遁至一旁的街巷之內。如此等了多時,直至那金雕去遠,他這才長吁一氣。
張子凌正待西往之時,一股舊時記憶忽然湧上心頭,眼前這街、這橋竟似是幼年之時常至之處。憑著那一點紛亂記憶,他沿著這街又行了半許,不禁駐足於一所庭院之外。抬眼望去,一塊老舊門額上隱見刻著“張宅”二字。他只是望了一眼,不覺之間已是潸然淚下。這正是他幼年時居住的地方,如今雖再不是當年那紅磚碧瓦一般,卻正是他魂牽夢縈家的模樣。
張子凌如落葉一般,悄然躍入院內。面前這間大屋,正是他年幼時和父母一同居住。記憶中,父親張程遠多時奔波在外,母親的樣貌經年也已變得模糊,只記得父親總是喚她阿凝。過往記憶便如同川流一般,父母去世那晚的情形如今重又憶起。
忽然之間,身後一個聲音驚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這一聲實是始料未及,張子凌不想多惹事端,正欲就此離去。卻聽得那人顫巍巍的又再問道:“你...你是小相公?”
“小相公?”這稱呼感覺好生親切。
他腳步稍緩,那人卻又連連走近數步。直至藉著手中那盞破舊的燈籠,勉強可將張子凌看清,這才疾呼道:“小相公!真的是小相公!嗚嗚...嗚嗚.......”
張子凌見這面前之人乃是一個花甲之人。他身形佝僂、鬚髮皆白,這時鼻涕、眼淚和臉上溝壑交匯一片,更是顯得悲切。不等張子凌答話,他便又說道:“小相公!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張安呀!是張府的管家!”說罷,一把又將張子凌的手臂握住,似是怕稍有不慎,眼前這一切便又化為烏有。
張子凌隱約記得此人。記憶中,還是他年幼時陪著自己玩耍的模樣,如今卻已是這般蒼老。他忙伸手將張安攙扶,低聲問道:“老人家,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安才接續說道:“自那夜石護衛攜了你從後門逃走,我本以為相公犯了重罪,次日定會發布通榜,緝拿、抄家不在話下。未曾想那一晚便如無事發生一般。天明後便有幾個喬裝之人匆匆將相公和夫人等人的屍身收斂去了。我識得那就是當晚禁軍中計程車卒!然我身份低微,實是無可奈何......”
張子凌聽他說了良久,這時才問道:“老人家,您又是因何一眼便能認出我的?”
張安道:“我此生過了大半輩子,所見生有赤發之人卻也只小相公和夫人而已。”
張安嘆了口氣才接續道:“後來又過了月餘,終未再見異常。我便私下裡託府衙的人打探。哪知官府對此竟是毫不知情!如此說來,張相公豈不是被人冤枉了!”
張安喘息片刻這才又道:“這許多年我一直探尋你的下落。只盼你能早日為你父母和當日慘死的眾人報仇雪恨!”
張子凌道:“老人家,我一定會盡力查明真相,以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張安道:“這十年來,我苦思其中緣由,那日若非那帶頭的統領咄咄逼人,事情絕非會演變至此。我知其名叫呼延義!聽說自那日之後不久,他就當了大官!報仇之事,定要從此人身上著落!”
老、少二人這一番攀談,不覺間已過了良久。張子凌心中念及武雲之約,臨行時將隨身銀兩盡數贈予,這才與張安惜別。
※※※※※※
月凝宮內
冷月仙子冷冷道:“皆因你手下之人辦事不力,才使我變得這般狼狽,竟還有臉來此見我?”
神秘人道:“師妹,那千嬌百媚酒確是在途中出了些差錯!我費盡心思想要將你醫好,此番誤了你的酒會也並非我的本意。”
冷月仙子冷哼一聲說道:“你在風月樓外暗伏了殺手,全當我不知嗎?你平日裡苦無機會,便要在瑤池仙會上動手,這也是為了幫我?”
神秘人道:“我若真要殺他,料來也非難事。只是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若非如此又豈能抵消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難!”
冷月仙子忽然語氣轉和道:“師兄,我知道這許多年我蘇家對你虧欠頗多。可那早已經是過去多年之事。你卻因何始終不能釋懷?”
神秘人聞言冷笑道:“釋懷?你我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只因師父他貪圖富貴,便將你送入這深宮之中。只因我忤逆其意,便落得個武功盡廢、逐出師門的下場!哈哈哈......釋懷?你要我如何釋懷?”
冷月仙子黯然道:“我爹當年所做之事確有不妥,可他也因此落下了心疾,不過三兩年間便逝去了。何況當年的事情也並非你想象那樣,他、他對我還是很好的......”
神秘人聞言笑道:“很好的?你道他如今還是當年那個端十一郎嗎?他是皇帝!是權力滔天的大宋國皇帝!你為了見他一面,煞費苦心舉辦這瑤池仙會。可他又怎會還記得當年花前月下,如今卻在這凝月宮中苦苦等待蘇裳!”
蘇裳聞言怒道:“你住口!若、若不是我數年來修煉《清平調》心法致使容顏大變,再不能與他朝夕相處,我二人又怎會漸行漸遠。只要、只要我的病能夠醫好......你快些再去找人釀造藥酒給我!快去!”
神秘人嘆道:“那藥酒釀製不易,即便是飲了,也只能是緩解一時。依我看,你修煉內功的方法可能有誤,若不就此停手實是後患無窮!”
蘇裳尚未答話,忽聞宮門外一名宦官高聲呼道:“皇上駕到!淑容妃恭迎聖駕!”
這一聲便如驚雷一般,冷月宮中登時亂作了一團。
才不多時,一陣腳步聲近。只聞一個溫潤聲音急切說道:“阿裳!阿裳.......朕適才閒時偶然念起了你,你已經睡下了嗎?”眼見室內無人應答,他躡著腳步又向內堂走近,這才聞得帳子裡一個柔弱聲音說道:“妾身、妾身我昨日偶染了風寒,不能起身接駕,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聞言關切道:“無妨!無妨!已經看過太醫了嗎?”
蘇裳輕咳了兩聲才道:“已經看過了。太醫說並無大礙。”
皇帝聞言在一張交椅上坐了,才又說道:“無礙就好!近些年我總是被朝中瑣事羈絆,對你的關切少了。隱約記得上次在這凝月宮中留宿也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蘇裳輕嘆一聲說道:“四年零三個月了。陛下怕是終日忙於朝政,已記不清了。”
皇帝聞言嘆道:“你這可還是責怪朕嗎......你追隨朕多年,我本應......”
蘇裳聞言道:“近年來我體弱多病,不能常伴皇上左右,也不過是臣妾的命罷了。今日天色已晚,若無要事,陛下也請早回吧。”
皇帝苦笑道:“今時今日,難道你還是連見我一面都不肯嗎?你只肖讓我看上一眼,我便走得心安了。”言罷,未等蘇裳應答,他已起身來至幔帳之前。
蘇裳聞聲慌亂道:“妾、妾身這一副病容與君相見實有不敬。陛下還是請回吧!”
皇帝聞言自語道:“無妨、無妨。朕如今也已不再是少時模樣,我只是想再看看當年那姑蘇河畔的旖旎阿裳。”
夜色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呼:“你!你的臉!你的頭髮!怎麼、怎麼......來人!來人!起駕!起駕!”
片刻過後,月凝宮內重又歸於平靜。只隱隱聞得一個女人的啜泣之聲。
※※※※※※
張子凌施展凌雲步在夜色中疾馳,直行了半個時辰,才來至破廟門外便聽得門內一人說道:“什麼?你說那《臨路歌》被你拿去典當掉了?”。
另一個聲音嬉笑道:“數日前,我途經長安時犯了賭癮。不巧手頭正緊,便拿那累贅換了些銀子使喚。”說話之人正是武雲。
那人聞言氣道:“我將那好物給你,誰知你卻拿去當錢!要不然那畫卷和扶搖萬里印都在你手,寶藏豈不是唾手可得!話說你這金印又是從哪裡得的?”
武雲正要答話,瞥見張子凌已在近前,便努嘴說道:“還不是從你這位小兄弟身上借的!”
未等張子凌作答,那人卻先使力氣從地上躍起,對張子凌笑道:“因何來得這般遲緩,難不成是輕功練得懈怠?”
張子凌見這人獐頭鼠目、兩撇短鬚,正是當日在金州傳授自己輕功的谷尚早,遂喜道:“谷大哥!”
武雲見他倆這番親密模樣,不由得心生妒忌,啐道:“什麼谷大哥!他叫時遷!”
原來時遷才是谷尚早的真名,因他善用些偷雞摸狗之術,便在江湖上得了個鼓上蚤的綽號。此前為答謝張子凌捨身救助小石頭,遂將自己的看家本領“青雲步”傳授於他。
時遷聞言嗔道:“哪有徒弟這般直呼師父姓名的道理?再說,你一個女孩家,總戴著這勞神子的幞頭作甚?”他出手甚快,只一下便將武雲頭上戴的全扯了去。
武雲“哎呦”驚呼一聲,連忙向著一旁跳開,那頭秀髮卻再也無所遁形。她驚魂稍定,這才對張子凌辯道:“好吧!我真名喚作第五芸,乃是大同府人士。是你一直叫人家武兄弟,我可從沒說過我是男的!”
張子凌自與第五芸相識以來,一同經歷了諸般事情,早已和她生了惺惺相惜之意。也知道她精靈古怪,匪夷所思之事也早見怪不怪,可即便如此,如今武兄弟變成了武兄妹也是著實讓他頭腦中亂作一團。
第五芸見他終不答話,只道他還在生氣,便又補充道:“這金印雖然是我從你那偷、借的,我可沒拿去典當!這便還了給你!還有那日從你那借的銀兩,可也都用在買風月令和在樊樓的開銷了。在嵩陽岡也是我偷了笛子將那些壞人引開,我們總算扯平了吧!”
張子凌聞她所言,這才心中恍然。回想這一路來受人恩惠頗多,他不禁向第五芸說道:“多謝武兄弟一路照應,在下實是感激不盡。”
第五芸未料他忽然間如此認真,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喏喏道:“感激倒也不必,你、你怎麼還叫我武兄弟?”
時遷聽二人一番言語,心中兀自不明就裡,遂說道:“一別之後好似有趣的事情頗多,兩個娃娃快來說給我聽!”
※※※※※※
這三人許久未見,不覺之間便聊到了雞鳴時分。
時遷對第五芸道:“你這女娃娃,當真是膽大頑劣。我看你此番能遇到這位張兄弟倒也全非偶然。”
第五芸被他說得臉上一熱,遂岔開話題道:“那你又是跑來汴京做些什麼?月前在長安碰到那次,你說要搞些貴重事物好拿去做個什麼投名狀。今時這事情辦得如何?”
時遷聞言悻悻說道:“說來真是一言難盡。自到得這京城以來,我摸在那蔡京老兒的府中數日。誰知那老小子終日足不出戶,使我終究未能得手!”
第五芸笑道:“我看你就是饞那一口鵪鶉羹!不過為何那時卻有兩個蔡老頭同在?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時遷道:“初時那兩人我也一般分不清楚,一連看了數日這才發現其中門道!那個足不出戶的乃是真的!他多是隻在家中發號施令,再叫那個傀儡去四處奔走。可估計他自己都未發現,這個假蔡京平日裡善使左手!雖然他處處留意,但走路時卻總是先邁左腳,與常人很是不同!”
第五芸聞言思量了片刻才道:“所以平日裡的這些小細節倒是不易更改。你這法子甚好。哎,師父!這時離天亮尚早,不如你再找些有趣的事情教授於我!”
時遷聞言嚇了一跳,抱怨道:“上次在長安不幸被你撞到!我已將那些壓箱底的偷雞摸狗功夫全教了給你,不想你卻被你拿去戲弄了張兄弟。還不趕快把那扶搖萬里印物歸原主!”
武雲聞言便從懷中摸出那塊小印,喏喏對張子凌道:“這東西還是還給你吧!要不哪天逢我手癢,又都拿去賭了!”
張子凌聞言道:“這東西我也不知從何而來,想來是張九哥遺失的。你便拿去就是,賭了當了也都無妨。”
時遷聞言一把將那小印奪過,急道:“你們兩個說得倒是自在。適才聽那老兒所言,這東西貌似關係一個重要秘密!依我看,你二人不如先去長安走上一遭,把那《臨路歌》先贖回來!”他一面說,一面端詳小印,遂奇道:“咦?這印章柄上刻的那些蝌蚪卻是什麼?”
武雲聞言啐道:“那些是北斗七星,到你嘴裡卻成了什麼蝌蚪!小印頂上還刻了個大蝌蚪呢!那顆可是紫微星!”
時遷被她搶白也不以為辱,笑道:“我猜你此前整日都被關在家中讀書,難怪會要偷跑!你再來說說,這印章四周這些長橫短豎又都是何作用?”
第五芸道:“我又不是神仙,還能什麼都懂?那東西也不似卦象,恐要先拿回了歌貼再作打算!”
時遷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他把手一揮,將那小印擲了回去,又說道:“這事情你們倆可要著力去辦!若是得了寶藏,可別忘了與我一同富貴!”
第五芸聞言奇道:“咦?你不和我們同去長安嗎?”
時遷道:“我如今這一把年紀,可不能再隨你們江湖浪蕩。如今我只想找個安穩去處棲身,總好過這飢一頓飽一頓的。兩個娃娃多多保重了!”他言罷已經起身,在懷中摸了一番這才又對第五芸說道:“這東西於我無用,就便宜給你了!”遂將那事物撇在她手中,踱步去了。
第五芸見那物乃是一本舊書,封皮上寫著《班叔異志》幾字。
張子凌看了看那書說道:“谷大哥真乃奇人。這書看似也是個好物,卻不知又是從何得來。”
第五芸笑道:“這還用猜?定是從皇帝書房偷來的!”
天色已過寅時。
張、芸二人商量去往長安諸事。張子凌念及魏長春與丁十三,遂要前去辭行。第五芸也想起尚有一些事物落在樊樓。二人約定午時在城西五里處的清心亭處相見。
張子凌離破廟直奔長十坊而來。魏長春與他多日未見,自是一番親熱。聽他說是前來辭行,卻又立感失落。張子凌來了多時,卻始終不見丁十三身影。聽魏長春說了才知,丁十三為了鍛造那塊隕鐵,已將自己關在工坊內多日。眼見天色不早,張子凌也只得作罷。臨行前,魏長春取了件自己的青布長衫要張子凌換上,只說是自己近來發福已是穿它不得。又將一柄新鑄的長劍系在他的腰間,說是丁十三用此前剩下的精鐵趕著打造的。料來此別不知何時再會,魏長春直至張子凌的身影再不能見,這才歸去。
※※※※※※
張子凌在清心亭等了多時,終不見第五芸身影。閒時見亭後一塊巨石之上赫然刻著一首詩詞,上曰:“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詩詞被風雨侵襲多年,然如今看來字型仍是飄逸俊朗,已經與這巨石渾然天成。
正專注時,忽聞一陣馬蹄聲徐徐漸近。引路的車伕吆喝了一聲,那老馬緩步駐足。車簾一掀,只見一明眸皓齒的少女從車帳內探出了身子,正是已換作女裝打扮的第五芸。她見張子凌已至,接著便從車上躍下。此時她心情大好,打發車伕之時,還不忘多賞了二兩銀子。直至那老馬去得遠了,這才顛著腳步來至張子凌面前。
張子凌此前雖然已知她乃是個女子,這時見第五芸頭戴昭君套、上穿緗色錦緞夾襖、下著淺青色百迭裙、妝容精緻,一時之間竟是不敢上前相認。
第五芸見張子凌一副呆相,心中倒也不以為意。她自知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在家之時那些下人多不敢正眼瞧她,此次獨自在江湖上行走,便因遇了些流氓地痞前來滋事,後才改扮了男裝。她嫣然一笑又向前行,直至來至張子凌身前尺許,這才笑著說道:“傻了麼?怎的看見大小姐來了也不恭迎?”
張子凌這時穿得乃是魏長春送的那身布衣,衣服雖新卻又怎能與她相襯。這時站在第五芸身側實是像極了個侍從。他喉嚨中:“武、武”武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卻聽第五芸道:“武什麼呀?以後我叫你子凌哥!你叫我芸兒!”他聞言呆了半晌,這才“哦”了一聲。
張、芸二人結伴一路向西而行。第五芸做事甚是仔細,臨行前便喚了個商隊裡的嚮導將一路行程繪了個簡圖。第五芸對張子凌道:“我二人須先至洛陽,再出潼關。若是晚些能僱到兩匹好馬,再有六七日便可到得!”
張子凌聞言道:“我之前聽魏大哥說,尋常的商隊多要十幾天才能抵得。我們又無急事,因何卻要這般趕路?”
第五芸道:“誰說沒有急事?我那當票期限只有兩月,再有十天恐將過期!”她見張子凌仍是疑惑不解,遂又說道:“再有七日便是元宵佳節,我聽說屆時長安城內不僅會有燈會,還有焰火表演!這可是不能錯過了!”
張子凌想了想才又問道:“你既是著急趕路,因何適才卻將那馬車打發走了?”
第五芸道:“那老馬腿瘸!來時路上慢慢吞吞的,這才使我晚到了許多!況且你我二人才開始行程,先一路走走看看風景也是不錯。”張子凌怎知,第五芸不願再乘那馬車實是另有原因。她生來耳聰目明,嗅覺更是異於常人,那老馬身上自帶一股騷氣,實是讓她難以忍受。張子凌更不會知道,皆因她臨行前著意梳妝打扮,這才耽誤了時辰,又哪裡是什麼老馬腿瘸。
張、芸二人皆是身負輕功,直一氣行了一個時辰,這才略有倦意。第五芸拿了簡圖對照一番,這才對張子凌道:“按此方向直行,約麼傍晚時分便可到得萊香鎮。今晚我們便在那鎮子上留宿。”
萊香鎮早年前不過是個極小的村落。這些年途經此處的商隊漸多,這才有了一些繁榮景象。然鎮上只有一處名為“聚財”的客棧。這客棧十分簡陋,上房只有兩間,第五芸只看了一眼便大生嫌棄。然天色已晚,想要去往下個鎮子卻是絕無可能,只得勉強在此留宿。
那店家倒是熱情,見第五芸穿得光鮮,知是金主光顧,便將僅剩的一間上房奉上。她想再要一間之時,店家卻說只是沒了。還望著二人奇道:“你們二人不是夫妻嗎?”直至張子凌令他去備些吃食,仍是喃喃自語道:“這邊的不是夫妻?那邊的卻又是新娘?奇怪!奇怪!”
不多時,店家便端來兩碗青菜素面。張子凌從不挑食,不多時便將一碗麵吃了個大半。第五芸卻沒胃口,一會盯著張子凌看他吃麵,一會又四下裡胡亂學麼。張子凌正朵頤時,卻聽第五芸對他小聲說道:“快看那邊!那邊!那邊!”他順著方向望去,見那院落的一旁內正停了一頂花轎。這頂花轎做工甚是精緻,紅綢、流蘇、繡球、頂飾一應俱全。張子凌一見便知,此轎乃是大戶人家所用。第五芸則滿腦子想的都是,這新娘子到底長得是何模樣?
這一晚,張子凌宿在了外院的一間。第五芸獨自睡在內院,回房時瞥見兩名壯漢正佇於另一間上房門口,門上還上了把鎖。這事情在她腦中補齊了各種來龍去脈,直至入夜時分兀自不能入睡。直是等得子時都過了,這才聽見其中一人打了個哈欠說道:“郝大哥!那個人半天沒有出聲,想來已經睡了!不如我們也早些回去休息!”
那姓郝的聞言道:“這一路,他見人就大呼小叫的,還總是想逃!咱哥倆今晚須得再辛苦辛苦。待等明日將差事交了,就算萬事大吉!”
那漢子聞言嘆道:“誰曾想我們好好的腳伕,卻被迫來做這勾當!”
那姓郝的聞言也是一聲長嘆,他頓了頓才又說道:“朱兄弟也別太掛懷!好歹這一趟報酬也算豐厚!那凶神惡煞的一夥人又豈是我等惹得起的?我此前已將那人綁了,還用麻團塞住了嘴!為了我們兄弟能睡個安穩,只好委屈他一下了。”
姓朱的聞聽此言喜道:“還是郝大哥辦事穩妥!這幾天我都沒能睡個好覺!今番可算是託你的福了!”
二人正商量著回房,那姓朱的忽然又道:“哎呦!尿急!我先去個茅房!”
姓郝的啐道:“這時候又講究什麼!那邊解決了拉倒!”
不多時,便聽到二人在解手之聲。
第五芸惱這二人無禮,正要想個法子捉弄二人一下。卻聽那姓郝的又自言自語道:“這天氣著實有些陰沉。依我看,過不得幾日便有大雪將至!”
那姓朱的接話道:“這天氣冷得真是凍死個人!明日將這累贅送去逸賢莊,好歹也得溫上兩壺熱酒喝它個痛快!”此後二人便說的都是些用掙來的錢如何揮霍此類話題,直至一泡尿通暢了這才各自回屋安睡。
第五芸聽此二人前言後語已將事情來龍猜了個大概。她天生愛湊熱鬧,碰巧遇上了此等樂事,又怎肯錯過。入夜她輾轉難眠,索性取出那本《班叔異志》獨自研讀,不想這一讀竟是大出所料。這本書乃是巧聖魯班所著,共分為四個章節。其一、機陷篇,所述的乃是如何設定、破解各類機關暗器的要旨;其二、啟扃篇,詳細講述了各類鎖具構造及開啟之法;其三、綰絏篇,詳細繪製了各種繩結、捕網等物的織造方法;其四、開物篇,講述了許多奇花異草的甄別和妙用。眼見天色微明,她先是將張子凌匆匆叫醒,又私下向店家問清了逸賢莊的去處。二人這才上路。
逸賢莊就在距此向北十五里處。張子凌不知她要作何打算,只是一味跟從。二人一氣行了數里,便來至一片樹林之內。第五芸見此地枝葉繁茂,僅一條小徑可供前行。她環顧之後又見不遠處正有一巨石,正是個可以藏身的去處,便對張子凌道:“我走得倦了,咱們去那邊休息一下!”
張、芸二人直等到日上三竿終不見半個人影。第五芸心中暗忖:“莫不是那店家晃我?若非如此,這區區數里那一夥又怎會走兩三個時辰還未到來!”她心中正不耐煩,忽聽張子凌低聲說道:“來了!快來這邊躲!”
第五芸聞聲望去,果見來時路上,隱約見一頂紅轎緩緩向著這邊而來。她嘿嘿笑了一聲,顯是甚為開心。輕身一躍,已拉著張子凌伏在了那塊巨石上面。
又不多時,那轎子終於來至大石近前。第五芸大喝一聲從石上躍下。再看時,她已雙手叉腰攔在了小路中央。不知何時,還扯了一條手帕矇住了口鼻。
抬轎的幾人忽然見此情形,登時嚇了一跳。第五芸見狀心中暗自得意,遂又對幾人大聲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也不來......快把轎中的小娘子留下來!”她一時記不得山賊攔路的切口,只得自己胡亂編了幾句來充場面。
最前面的轎伕正是那個姓郝的男子。初時第五芸忽然現身,將他嚇了個正著。然畢竟他行走江湖多年,這時聽第五芸聲音稚嫩,切口又說得蹩腳,雖是這時張子凌也站在她身側,又怎會將這兩個假扮山賊的娃娃放在心上。
郝姓男子哈哈一笑說道:“你們兩個小毛崽子是來調笑大爺的嗎?小美人想要劫財?倒不如先讓大爺們劫個色!”
姓朱的男子這時也附和道:“對呀!對呀!咱這正巧還有現成的花轎。不如一會將貨卸了,便將你這小娘子抬回去與我老朱成親!”
第五芸聞聲便知正是昨晚的二人。她也不遲疑,輕身一躍已棲至姓郝之人身前,接著使一招玉女穿梭,右拳正捶在他左眼之上。
那姓郝的笑得正自得意,哪會料到有此一劫。這一拳捱得極重,眼前瞬時繁星滿天,人也一個踉蹌摔出去好遠。他怕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到,這禍事竟有大半都是因為昨晚在別人窗前撒的一泡尿所至。
姓朱的見狀大驚,忙吆喝同伴上來助拳。他才喊了聲:“快來幫......”忙字尚未出口,已經被一招飛燕蹴踢翻當場。
剩下的兩人見這女強人出手如此狠辣,哪還再敢上前,紛紛跪地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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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芸見再也問不出什麼新鮮玩意,便對張子凌說道:“你我二人初入江湖,遇到這等強搶民女之事若是不管,又豈能對得起我這女俠的稱號!不如我們這就去將那轎中女子放了,換我喬裝扮上,今晚便去逸賢莊收拾那個毛賊!”
未等張子凌作答,卻聽跪在一旁的朱姓男子說道:“使不得!使不得!這轎中之人你可扮他不得!”
第五芸聞言啐道:“有什麼使不得?莫非我這容貌竟還比不上這轎中之人!”
這朱姓男子腮邊痣上生了一撮長毛,此前審問時但凡半點遲疑,便會被第五芸薅上一把。這時見她又怒,哪還敢再多言?只得眼睜睜看她過去扯開轎簾。
張子凌與第五芸相處多日,這時已知其輕功雖佳,武功卻是稀鬆,然他早已認定第五芸心智遠勝於己,她要做的事情定是對的。張子凌心中正盤算時,忽聽她一聲驚呼連忙趕上近前察看,只見轎中赫然坐著一個身高膀闊全身被縛的壯年男子,卻哪裡是個什麼新娘?
那漢子耗費了一番周章,才將身上繩索盡數去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張、芸二人面前道:“小人叩謝二位恩公救命之恩!”說罷,連連叩首。直至張子凌上前攙扶這才作罷。
第五芸對著那人打量了一番,這才問道:“你是何人?因何又會到那轎中假扮新娘模樣?”
那人聞言嘆了一氣說道:“小人姓王名天酋,乃是洛陽城內的石匠。我是被人錯綁來的,我這模樣又怎會是什麼新娘!”
第五芸見他穿了一身錦緞新衣,只是這紅衣、綠褲、胭脂、水粉,這時集在一個滿臉胡茬的大漢身上,實是異常辣眼。她正是一頭霧水之時,卻見王天酋向那跪在一旁的腳伕一指,說道:“就是這幾個憨貨錯綁了人!還非逼我穿這新衣!”
那姓朱的聞言駁道:“我們可沒認錯人!僱主要的就是你!還特意囑咐,認錯了便沒銀子!”其餘幾人聞言也是隨聲附和。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第五芸早聽得頭昏腦漲,忙呵斥眾人住口。她指著王天酋說道:“你先說!從頭說起!這般胡亂打嗑怕是天黑也說不清楚!”
王天酋深吸一氣道:“這事情說來可有些話長了......”
這王天酋本是洛陽的一名石匠。其父母早亡,自十六歲時便和其妹天陽相依為命。好在他自幼便隨其父學習石造手藝,父母生前又留了一間石匠鋪子。這些年來經兄妹二人數年盤桓,竟在洛陽城內小有名氣。天酋主要負責雕鑿石藝,天陽則負責招攬客戶。前幾日店內忽然來了大的金主,店內石造、石雕一氣購了頗多。天酋為尋求長久買賣,特意停了手中活計親自前來招呼。哪知卻因此引來了禍端。
王天酋接著說道:“當日晚上,便有幾名侍者前來提親。這些人出手果然豪橫,一下便擲了一百兩紋銀。這些錢可是我勞作數年都掙不到的大數,我又怎能不動心的?”
那姓朱的這時插話道:“你當時若是老實把錢收了,又何必我們幾人受這牽連!”
王天酋聞言怒道:“放屁!放屁!”他緩了緩才又恨恨說道:“原本我妹天陽年已及笄,也是到了談婚論嫁之時。作為兄長,若能為她許個好人家,也可慰及雙親。我便和那來人商議,要親見主家一事。畢竟婚嫁大事,我總得見過新郎官才好替妹妹定奪。”
第五芸聽他說也算得合乎情理,便說道:“這不是好事一樁嗎?怎麼又偏偏搞成如今這般?”
王天酋嘆道:“可不是嗎!可當我一再要求要正主親自登門之時,那幾人態度卻驟然變了!其中有人說我不識好歹!說這一百兩銀子一夜之間便可到手,叫我莫要多問!後來索性明言,什麼提親不提親?不過是一夜風流!雙方不可相互打聽,事了之後也莫要外傳!”
第五芸和張子凌相視一眼,均覺此事過於離譜。第五芸道:“天底下哪有這種事情?這不是嫖......”她女孩子家嫖妓二字過於粗俗,終是說不出口。
不料王天酋卻不以為辱,接續說道:“沒錯!我若是將這錢收了,豈不是就成了嫖妓!我那天陽妹子雖談不上傾國傾城,卻也稱得上是如花似玉!便是再多銀錢又豈能讓她受辱!”
張子凌見他說得激昂,也深表讚許。
王天酋接續說道:“我當時便叫了店內夥計,一同將那幾人趕了出去!本以為這事情就此了結,結果當晚就有幾名黑衣人闖入家中將我綁了!”
第五芸聽到這時,用腳踢了踢一旁的郝姓男子說道:“接下來該你說了!”
那姓郝的自吃打了第五芸的一記重拳,此時兀自頭昏腦漲。他揉了揉青腫的眼眶,這才說道:“我們幾人也就是個跑腿的!那日有個主顧說要僱我等幾人搬運一樣事物到逸賢莊,事成每人可得十兩紋銀。我本以為是件美差,便欣然許了。哪知那人又道,若不能如期送到,便要削了每人一隻耳朵。他們身上都帶有刀劍,我哪敢說不。只得硬著頭皮將這事應下了。”
王天酋聽到這裡怒斥道:“你們幾個傻麼?哪有轎子裝個大老爺們兒的道理!不聽我分辯,還強給我換上這鳥衣服!”
姓郝的聞言懟道:“我們又有什麼辦法?這些都是僱主吩咐!那人只說,須將轎中的人準時送到。我還管那是公是母?”其他名腳伕也連忙隨聲附和。
王天酋聞言怒道:“放屁!放屁!定是那幫賊人趁夜綁錯了人!我可得快些回去看看天陽妹子安危!”
第五芸聽了許久,這時已將事情來龍明白了八成。見幾人只是無謂鬥嘴,再聽下去也無甚意義,便呵斥道:“都停了吧!這事後面就由我來安排!”她先對王天酋說道:“你既沒收定錢,這婚配便不算成。這就回洛陽看你妹子去吧!”然後又指著那幾名腳伕說道:“你們幾個雖然也是被人逼迫,但既是收了人家錢財,便要終人之事。須如期將這轎子送達!”
那姓朱的心思最快,忙指著王天酋說道:“可轎子裡的人已經被......女俠你放了!我們送頂空轎子過去卻又如何交差?”
此事第五芸心中早已有了盤算,她本想自己扮作新娘去鬧它一番,這時看王天酋這般打扮,心裡倒是泛起了嘀咕。畢竟這身新娘裝扮與她心中所想差距甚遠,打扮起來實在不美。她想了想,驀然想起杵在一旁的張子凌來。再看幾眼,登時心中有了妙計,遂對張子凌發號施令道:“且由你來假扮新娘!”她怕張子凌不肯,未等他答話,便又補充說道:“此等行俠仗義之事,本該不拘小節。你可莫要辱了我這女俠的名號!”
張子凌較王天酋瘦小一些,兩人換過衣衫之後,一個是寬袍大襖,一個卻又衣衫緊繃。好在魏長春贈的那套新衣本就略微寬大,王天酋勉強也算可以穿得。這時他褪了那身奇裝,便似換了個人。
第五芸心中暗忖:“這粗人雖稱不上英俊瀟灑,看起來倒也是頗具男子氣概。怎會這般糊里糊塗的竟被人當成新娘綁來?”這事諸般詭異,她一時想不明白。瞥見一旁張子凌正愁眉苦臉,覺得他著實少了幾分新娘子的美貌,想要取些水粉再幫他美美。張子凌卻只是不肯。
這一番折騰竟已過去了兩三個時辰。王天酋深感張、芸二人恩情,臨別之時刻意叮囑,若閒暇了可到洛陽城的洛吉石坊尋他,這才拜別離去。
臨行前,第五芸又讓幾人到稍遠處等。她自行躲去那塊巨石之後,再現身時已換作了與張子凌初見時的那套男裝。她這時身後又背了張子凌的那把長劍,儼然一副少年俠客模樣。在她一聲令下,幾名腳伕這才抬轎啟程。
張子凌見第五芸換回男裝頓感親切,遂與她說道:“我還是更喜你男裝模樣,便還叫你武兄弟如何?”
第五芸聞言心中暗想道:“你這小子可真不知好歹!你當芸兒可是誰都叫得?”遂沒好氣的對他說道:“你愛叫什麼,自己喜歡就好!快把頭收回轎裡!若是被人起疑,我必要再給你臉上補些水粉!”
一行人直走到天色擦黑,這才遠遠望見前方一座寬闊宅院。走近才見,這宅院雖大,如今卻已是破敗不堪,屋頂蓬蒿叢生,大多屋舍破損嚴重,顯是已經很久無人居住。
第五芸看了又看,猛然一把將那姓朱的腳伕扯將過來,問道:“這裡便是逸賢莊?你若欺我定要叫你好看!”
那腳伕此前吃過苦頭,這時哪敢扯謊。他見狀慌忙說道:“女俠饒命!小的怕死尚且不及,又怎敢欺騙女俠?此地多年前乃是範氏宗族修建的一座義莊。那時這裡常發放些救濟糧款,方圓百里之內都是赫赫有名。後來范家突遭橫禍,一家三十餘口一夜之內皆都死於非命。此地閒置後便被人稱作義閒莊,偶爾停放些無人認領的棺槨......”
第五芸被他所言嚇得一驚。她自幼最是怕鬼,這時卻強撐著女俠的面子說道:“嗯!料來你也不敢騙我!轎子既然已經送至,這邊便沒有你們的事了!以後再莫要為非作歹!快滾!快滾!”
那幾人聞言如同得了赦令,轉瞬便跑得沒了蹤影。
一時間,這偌大的一座宅院前便只剩下了張、芸二人。
此時天色已暗,第五芸見義莊內燈火全無,黑漆漆的更是瘮人,幾次鼓足了勇氣,卻終不敢進這鬼屋。
張子凌衣襟這時被她死死拽住,知她心中膽怯,便說道:“武兄弟你便埋伏在此接應,我獨自進去看個究竟。”第五芸見他便要進到莊內,忙又低聲喊道:“要是打不過,就跑!”
義閒莊內多是殘垣,只剩一間正屋尚可居住。屋內陳設簡陋,除一榻、一桌、兩張圓凳,再無他物。那張床榻倒是頗為寬大,床上鋪得錦被皆是全新,幔帳上繡著一對鴛鴦戲水圖案。待張子凌想點個燭火時,尋遍多處卻皆未見得半點取火之物。他等了多時,終不見半個人影,索性也不再管,將帷帳一落,大刺刺地躺在榻上休憩起來。
又過了還一陣子,院外忽然傳來一聲馬嘶。張子凌猛然驚覺。只聞一陣腳步聲近,見一個身影來至屋內,又將屋門拴了。
當夜天色陰沉,原本的那一點月光也被烏雲遮了。張子凌伏在帳內,只待那賊人走近榻前,便要先發制人。一陣窸窣之聲過後幔帳微挑,張子凌不等看清來人,便使一招蒼龍出海向著那人面前襲去。
那黑影反應好快,掌風才至,身形已經退出尺許。見這招使得甚是凌厲,那人不禁“咦”了一聲。待要喝問何人之時,卻見張子凌已從幔帳中一躍而出,又使一招魁星踢鬥攻了過去。
那人聞聲急忙閃到一旁,張子凌這一踢力道很猛,直將一張圓凳踢得飛出甚遠。待要追擊之時,眼前黑作一團,哪裡還能見得半個人影。
二人都是身負武功之人,皆知這時萬不可發出半點聲響。均擺出防禦之勢,躡足在這方寸之地遊弋。忽然間黑暗中一陣掌風交錯之聲,片刻之後又再陷入沉寂。
只是這幾下交手,張子凌頓感來人武功不弱。他所使的皆是太祖長拳中的精妙招式,卻都被那人一雙肉掌盡數化去。正要轉攻為守之時,他腳下忽然一絆,卻是踢在了那張桌腳之上。尚未來得及反應,忽感背心上一緊,身上新衣已被扯去了一條。
慌亂中,張子凌輕身躍起,這一下悄無聲息,正飄落於那張桌上。他屏氣凝神,暗中窺探那黑影行蹤,果然被他發現那人蹤跡。眼見機會稍縱即逝,他迅捷使出一招撥雲見日,正向那人襲去。這一招實是出其不意,那黑影萬萬不曾料到。只聞“啵”的一聲,這一掌正擊在那黑影身上。張子凌只覺右掌竟似是打在一團棉花之上,只是掌心握住滑膩膩的一團的卻又全然不似棉花一般。
這時窗前一陣疾風掠過,直將那片烏雲吹開了一隙。微光中,張子凌見一個綽約身影,正立於當前。這人較自己還要略高,一頭微卷長髮披散及腰,樣貌只能依稀可見。這女子上身赤裸,胸前赫然紋著一隻振翅高飛的鬼蝶,正嗔目而視。
張子凌全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住,才要將那握了個滿月的右掌撤回,忽感臉上一陣熱辣痛楚。如此情景,他哪還再敢逗留。猛然從窗前躍出,直向莊外奔去。
第五芸久等不來,料定事情有變。她早將那人的馬解了,這時見張子凌慌亂逃出,急忙招呼他一同上馬。二人才都坐穩,第五芸便用劍鞘在那馬臀上一通狂敲。那馬匹吃痛,長嘶一聲載著二人疾馳而去。才不多時,義閒莊便已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