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氣陰沉沉的,午後竟是下起了大雪。雪片飛絮似的順著小窗飄了進來,不多久地上便白了一片,天色暗時尚未停歇。
張子凌穿著一身單衣只覺寒冷刺骨,他在室內時跑時縱,時而打上一套拳腳,尚才有些暖意,肚子卻又咕咕叫了起來。入夜時分,才見老嫗蹣跚而來,她將湯罐放在地上緩緩開啟,頓時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充盈室內。
張子凌從來也沒有聞到過如此誘人味道,那味道甜甜的,又帶了一點花的芳香,讓人只是聞上一下便會忍不住被那氣味吸引。但見湯罐裡依舊只是那熟悉的蘑菇湯時,心裡總還是有些失望。只是今天湯中的蘑菇看上去著實地美豔。那蘑菇就像是一個個紅色油紙做的小傘浮在湯裡。他不由得淺嘗了一口,那鮮美的味道瞬間沁透了心脾。
張子凌捧著湯罐正自朵頤之時,忽聽老嫗冷冷問道:“你當真是張程遠之子嗎?”
張子凌聞言心中一震,此前他從未聽過這老嫗開口,一直以為她是個啞巴。更讓他驚訝的是,這聲音竟是那日在高屋內與蕭劍聲對話的獨孤易蘭,她的聲音散發著一種冰冷,哪怕讓人只聽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
張子凌心中猶疑著獨孤易蘭因何會問及自己的身世,回想那日在高屋外偷聽到的談話,能就此打探一些關於父親的訊息也未可知。沉吟片刻他故作鎮定地答道:“是啊,婆婆你識得他嗎?”
老嫗冷冷道:“很多年前曾是見過,不過聽說他早就死了。”
張子凌輕嘆道:“是啊,那時候我還很小,就連他的樣子也都記不得了……”
老嫗哼了一聲說道:“那又有什麼稀奇?你找個鏡子照照便能看個八成!你現在像極了你爹當年的樣子,只是頭髮顏色有所不同。是外族人嗎?”
張子凌茫然道:“外族人?我不知道……”
老嫗道:“中原之地鮮有人生此異樣,那些赤發碧眼的多是來自番邦。你母親呢?她也死了嗎?”
張子凌沉默了片刻,才勉強“嗯”了一聲。
老嫗忽然注視著張子凌問道:“你父母死前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給你?”
張子凌隨口敷衍道:“也沒留下什麼,那時候我還很小,多是不記得了!”
老嫗眉頭微蹙又道:“你獨自一人到此地又是所為何事?”
張子凌支吾道:“我聽山下的人說這裡時常招些雜役,所以、所以來謀個生計!”
老嫗冷哼了一聲說道:“我料你也不會如實回答!”她忽然冷笑道:“今天的湯水還算可口嗎?這三味火菇熬成的湯味道雖是人間極品,但卻不是誰都能有命喝的!你試著用手掌抵住你的胸口檀中穴向下一寸之處,是不是能感覺到那裡有一點熱?”
張子凌聞言忙用右掌貼於胸腹之間,果然覺得一股灼熱之氣直透於掌心,只在喘息之間,這熱氣已變得灼熱難當,他正自慌亂之時又聽那老嫗說道:“這三味火菇乃是域北的一種奇毒,服用的人全身經脈會被慢慢腐蝕而死。若非有人要留你性命,數日以來我也不用大費周章地用數種菌菇來中和這毒性。我聽聞你來此地之前便已習得這山莊的武藝,你父死時你尚且年幼,料想定是留有手札、秘籍等物。若你肯交出來,我便使些藥物讓你少些苦楚。否則再不多時,你便會如同墮入火窟,待得全身筋脈都被這毒性侵蝕,莫說是再想用什麼武功,只怕是連咬舌自盡的力氣也沒有了。那人要我不可殺你,卻不知我尚可要你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張子凌正欲開口,全身忽感一陣抽痛,他一手撐地勉力想要站起身形,卻一個踉蹌栽倒在一旁。那湯罐也在地上摔了個稀爛。此時就好像有一團烈焰在他身上炙烤,想要用手去撲,卻是動動手指也難。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喘息著說到:“我、與你、並無仇怨,你又因何、對我、用這歹毒手段……”
那老嫗望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的張子凌,似笑非笑地“咦”了一聲。那聲音陰冷、還帶著一點邪魅。她冷冷自語道:“並無仇怨、並無仇怨……”猛然間,她已將一塊皮囊似的事物丟在了地上。昏暗中那人已漸漸站直了身形,她再不是那白髮蒼蒼、皺紋滿布的老嫗,卻已然變成一個身材姣好、風姿綽約的中年女子。但在燭光映照之下,她一側的臉頰之上數道錯綜的傷痕卻是清晰可見,那傷痕像是被刀剜過、又像是被火燒過,殷紅一片直裹住了半個眼眶,讓人看著不禁脊背發涼。
只聽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名叫獨孤易蘭!本和你並無仇怨,但當年正是你爹從中作梗,不僅害我的計劃落空,最終還落得了這副相貌。此後這十餘載我都不曾以真面目示人,其中的煎熬又有誰能明瞭?你若要怪也只得怪你爹張程遠死得太早!”
張子凌聞言不禁心中驚恐,料想此番落入此人之手便是不死也定是要受上無盡折磨。怎奈他已被灼燒般的劇痛充斥了全身。恍惚間聽得獨孤易蘭說道:“明日便有官差押送你去往汴京,說不定此刻就在這裡死了反倒是落得輕鬆。”隨後一陣腳步聲漸行漸遠。
張子凌頭腦裡一陣天旋地轉便即昏厥,石室內終又歸於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子凌被一陣寒冷驚醒,他睜開眼見片片飛雪正如柳絮一般從小窗飄入,落在身上便化成了雪水。他感覺身上灼熱稍減,想要起身手腳卻聽不得使喚,欲呼喊時喉嚨裡也如同塞了一團荊棘,發不得半點聲音。
張子凌不禁悲從中來,兩行淚水滾滾而下,如今未能報得父仇,自己竟成此般,心中滿是悲涼。
忽然之間,小窗旁雪花紛落,一團毛茸茸的事物一躍跳來至身旁,正是大王。它見張子凌滿臉鼻涕淚水的模樣徑直用舌頭舔了幾回,又在身側轉了幾轉,後在地上聞了幾聞,猛的一跳上了小窗,便再沒了去向。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它去而復返。它忙不迭地跳下窗臺,迅捷放下口中銜的一物。張子凌頓覺面前傳來一陣寒氣,見地上一個形如青棗般湛清碧綠的事物,離鼻尖不過寸許,似雪片一般正在消融。
張子凌見大王在面前踱了數度,似是示意他吞下那物。它怎知張子凌的身體動彈不得,僅相距寸許距離,卻也是力所不及。
又過片刻,大王似是焦急更甚,它連著沉吟了數聲,正要用頭將那東西再向張子凌貼近,卻猛然間發出一陣低吼,身子炸成一團慢慢退向了牢房一角。
張子凌兀自不明之時,陡然間覺得身體已被一團黑影所籠。那黑影從小窗處漸漸蔓延至石室之內,將一點月光遮了個嚴實。他身不能動,此時更是不敢喘得大氣,只感一個龐然巨物已然棲到了身前。
耳畔聽著大王越發淒厲的嘶吼,他勉力向著那黑影尋去,卻見身側數尺之處盤著一條血色巨蟒,那蟒蛇長有丈餘、粗於孩童腰肢,信子吐出尺餘,一股腥氣撞得人慾作嘔。
張子凌不禁心中驚恐,莫說自己身不能動,便是平常時又哪能與之相鬥。眼見那巨蟒慢慢扭動著身子離自己越發地近了,莫若此番真的就要命喪蟒腹?
那蟒蛇緩緩而行,長身漸漸舒展,張了大缽似的一張巨口,就連幾顆尖牙張子凌也都看了個清楚。危急時刻,角落裡一道黑影襲出,大王飛身一爪正中那蟒蛇面門。
赤蟒頭上吃痛,身形微微後傾,隨即身形一矮便向那側遊了過去。
大王連連低吼,利爪頻出與赤蟒相鬥漸落下風。
張子凌觀鬥心中焦急,忽見蟒背之上正有汩汩鮮血流出,想來是與大王爭鬥之時迸發了舊傷。他正要出聲提醒,只見大王猛然一躍,一口已咬住那赤蟒的傷處所在。
巨蟒陡然間傷處被制一時間有些慌亂,可那傷處正是其要害所在又怎會不防?它斗大般的頭猛地一扭,口中噴出一陣腥臭的毒霧,全將大王罩在其中。
大王雖是常以毒物為食,卻也耐不得赤蛇毒霧,終於一頭栽將下來。赤蟒身子瞬間縮成一團將大王緊緊裹於其中,二者勝負已是分了。
張子凌見大王命喪頃刻正自悲傷,忽覺一陣刺骨寒氣撲面襲來。再看之時,那一團湛青碧綠的事物已被地上的蛇血包裹,瞬間散發出濃烈的白霧將整個石室籠罩。
只此瞬間,那赤蟒便也驚覺,眼見那物頃刻之間便要化為烏有,它張開血口突如閃電一般襲來,卻見張子凌猛吸了一口地上的血水,連同那化得只有棗核一般大小的物事一同吸入了腹中。
張子凌本不知那青棗所謂何物,只是見赤蟒要取也不及細想。他瞬間覺得一股奇寒正在全身經脈中游蕩,就連血肉和皮囊也都要被這寒氣凍結。
那蟒蛇見狀怒極,它張開巨口便要將張子凌一起吞了。眼見那人已是腹中之物,忽聽他一聲大吼,竟從地上彈起了數尺。
張子凌正被那寒氣折磨得喘息不大,他不由得一聲怒吼,身子凌空躍起,手腳竟然也有了知覺。他片刻間便即落下,驚覺身下滑膩膩的巨物一條正自蠕動,不及多想雙臂已死死將其抱住。
赤蟒一擊未中,反被那人騎到了背上。它猛力摔打,終不得脫,忽覺項上一緊,自己竟是先被人咬了。
張子凌眼見大王慘死只想拼了性命,哪還管得什麼章法,看準赤蟒破綻一口便咬了上去。說來也怪,一口蛇血入腹讓張子凌覺得精神一振,他忙又奮力吸了幾口,頓時感覺身子也變得暖了些。
赤蟒怎肯就此讓他吸血,可那人力氣越來越大,憑它怎樣揮舞也終是無果。眼見,再不多時蛇血便要被吸光,它拼了力氣向著小窗竄去,身子死死纏住鐵條欲奪路而逃,怎奈全身氣力已愈枯竭,終如一條麻繩似的系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又過了良久,張子凌才敢鬆開雙手從那蟒蛇身上退了下來。他躺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這一戰劫後餘生,想來真是端的兇險。片刻後他才起身,此刻他感到精力無比充沛,殊無半分異樣。
一片月光伴著蛇影灑在地面之上,張子凌順著那光亮望去,小窗的鐵條已被已被巨蟒扭得彎曲,空隙將可容得一人。瞥見大王躺在一旁終是沒了氣息,念數月來有這小友忠心陪伴,他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悲涼。此時也無暇多顧,他輕身一躍、潛小窗而出。眼望皓月之下亮得好似白晝,遠山皆被白雪所籠。腳下便是峭壁黑黢黢的望不見深淺,他手扒著窗沿奮力一躍,落下之時已然攀上了屋頂。這石牢已是山莊最偏僻的所在,他辨明瞭高屋的方向,形同夜色中的一隻大鳥般疾馳而去。
行了一炷香時分,張子凌的身體已全然沒了束縛,身上的冷熱之氣好似已消失得蹤影全無,精神也是前所未有地充沛。眼見已來至高屋所在,忽聽有腳步聲向這邊走來,他忙棲身至屋側。只聽一人低聲說道:“我說老劉啊,咱倆真是點背,偏趕上這鬼日子來這值守。”
另一人噓了噓手說道:“不是我說你,我這把老骨頭還沒說話,你這年輕人還抱怨個啥?你要是懂得些世故,這柴火就該你來多擔一些!”
那人又道:“我趙二哪是小氣的人?若不是前日被姚管家責罰傷還未愈,挑點柴火又能算啥?現在屁股還腫得老高,這劍都當柺杖來用了。”
兩人漸行漸近,老劉又低聲說道:“你就偷著樂吧!你偷懶被姚管家抓了不過是打個板子,要是被毒姑發現定要丟你去谷底喂蛇!”
趙二驚道:“我不過就是好奇碰一下那花,難道還會要了我的命?”
老劉聲音更低了些說道:“我在這十年才第一次見它開花,要是有個閃失我倆都活不成!你當上月新來的那個去了哪裡?別多問了!”之後便是二人開門添柴、關門離去,再無半句交談。
待二人走後,張子凌閃身來至高屋門前。那扇門遠比一般的門高大且沉,他用力推開一道縫隙側身而入,頓感一陣熱浪撲面而來。只見屋子四角各擺著一隻火盆,淡藍的火苗鼓動著一股股熱氣如同烈日般地灼熱。室內正中佇著一棵高有丈許的怪樹,樹幹粗壯一人不能環抱、周身長有尖刺、枝粗葉少。葉間零星長有幾朵色澤鮮豔的紅色小花,肉嘟嘟地形同蘑菇,不時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張子凌識得,這正是他此前服食過的三位火菇,正欲走進檢視時,覺察腳下鬆軟異常,地上鋪了數寸黃沙。踏沙又行數米才來至樹旁,忽聞一陣吱吱響動,循聲望去,那怪樹枝幹上不時有血水滲出,早在地下積了一灘,血水中浸了諸多蟲鼠骸骨,唯有一隻小鼠仍在奮力掙扎。
張子凌宛如看見了先前的自己,頓覺心中不忍,拎尾將那小鼠從血水中抽起放置幹處。
他雖不知此樹由來,但知其定是害人不淺,心意遂決。他先用破衣兜了黃沙去埋東側的火盆,再兜了黃沙去埋西側的火盆,忙了數個來回才將四個火盆埋了個遍,可那火勢甚猛一時間竟難熄滅。他少年人性情忽起,索性解了褲帶去澆那火盆,怎奈盆多尿少終究是又搓了幾捧沙才終於將火全滅了。他又將門窗大開憑寒風肆意,那怪樹被寒氣所凜,頃刻間花葉落了滿地,枝幹也變得焦黃,眼見是不活了。
見大功告成,張子凌正自得意,忽聽門外一聲驚喝:“什麼人!”那人著一身墨綠長袍,正是管家姚乾。
張子凌心中暗叫不妙,只怪自己一時貪玩卻忘了防備。此時唯有伺機而動,及早脫身為是。他不答姚乾所問,三竄兩躍已到了屋前。彼時卻也被姚乾看了個正著,他大聲怒喝道:“好小子!竟敢來此作亂!卻不能再讓你逃了!來人!來人!”話音未落,長劍已經襲了過來。
張子凌知姚乾劍法精湛,空手不敢與之相鬥,躲閃數個回合仍是尋不得脫身機會。眼見不遠處又奔來了兩個身影,乃是時才添柴的老劉和趙二。
老劉見狀本欲上前幫襯,卻見趙二一個縱身已搶在了前面。他正想在姚乾面前表現一番,卻高估了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才將長劍抽出,手腕便已被張子凌銜住,緊接著屁股上又重重捱了一腳接連在雪地上滾了幾翻。痛得他連連大叫爬不起身來,長劍也被順勢奪了。
老劉畢竟年長,閱歷哪是趙二能比。他嘴裡嘟囔著:“我去叫人!”不禁往後又退了幾步,隨後大喊著“來人吶!來人吶!”漸往遠處去了。
張子凌一劍在手頓時有了底氣,他使出所學劍法與姚乾鬥成了一團。二人皆是傾盡全力,使得盡是青梅劍法中的精妙招式,鬥了十幾回合仍是不分勝負。
姚乾心中暗自納悶,卻不解這小子竟是因何會使得青梅劍法。
張子凌也是心中疑惑,不想這姚管家劍法竟是如此精妙,劍法全然不似傳授那些士子之時。
張、姚二人鬥得專注,全然未見角落裡的梁郃早已駐足多時。他眼中便好似要有怒火噴出,心中不斷咒罵著:“蕭劍聲這老賊竟將假劍法傳授於我!”又全神貫注地看著二人的一招一式。
耳聽得又有人漸從各方趕來,張子凌不敢戀戰。他劍花一擺,瞬間將姚乾胸前數個要害罩住。姚乾當然識得此招乃是雪落虹飛,這本是劍法中的厲害招式,他不由得身形向後躍去,唯有如此才可將此招化解,卻不想腳跟尚未站穩,一道白光便向著自己的面門襲來,危機之中饒是他側頭閃過,也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待等再看之時,張子凌的身影早已在數丈之外隱沒,只剩那柄長劍插在身後的雪地上不住地搖擺。
張子凌施展青雲步甩開追人行至一處矮牆之外,院門上著鎖,想是並無人住。彼時四面火光漸攏,不遠處一人喊道:“你們幾個跟我過來!其他人去那邊!別讓那小子跑了!”無暇多顧,他輕身一躍已至院內。
院外傳來一陣嘈雜,只聽一個家丁說道:“啟稟莊主!我們追那人影到此就沒了蹤影!怕是他……”話未說完,蕭劍聲已擺手示意。他沉吟了片刻,低聲說道:“你們在此等著!誰也不許進來!”說罷從袖中取鑰匙將門開啟,又從裡面將門掩了。
院內漆黑一片見不得光亮,蕭劍聲在正房門前立了少許才輕聲問道:“沁兒?沁兒?你睡了嗎?”
片刻之後才聽屋內一纖細聲音回道:“爹,女兒已經睡下了,若沒有什麼重要事情便請明日再來吧?”
蕭劍聲輕聲說道:“嗯,山莊裡今晚走了賊人。我不放心,特來看你。”
蕭沁又道:“我這裡安好,夜深您便請回吧。”
蕭劍聲沉了片刻才又說道:“我怕那賊人趁你不備藏了進來,看你一眼這便走。”也不等蕭沁應答,已推門進了室內。
室內燈火未燃,蕭劍聲踱了幾步便來至臥室。只聽蕭沁慌亂說道:“爹,女兒已經睡下不便起身,您看過了這便去吧。”他又向臥室內掃了一圈,見帷帳垂著、一副罩衣搭在榻邊、鞋也擺得周正,只得說道:“你安心睡吧!這些日爹不肯讓你出去,也是為了你好!”說罷,將門帶上轉身去了。
院外蕭劍聲對眾侍從喝道:“多派些人手去守山門!再派些人四處去搜!天亮之後看他還往哪躲!”隨後人聲漸遠。
直至此時,帷帳中的二人才長吁了一口氣。
彼時,追人將至。張子凌忙亂中躲入內室,卻見燭前一綠衣倩影正自出神。她正獨坐檯前,凝視手中半支斷的玉笛。四目相交之時,二人便如同墮入夢境一般,一切都已盡在不言。
耳聞蕭劍聲開鎖之聲,蕭沁忙熄了蠟燭,將張子凌藏於榻上。她素知蕭劍聲心思縝密,遂將罩衣褪去又擺了鞋子,才將帷帳降了將二人藏於被中。
與蕭劍聲對話之時蕭沁早已是驚恐萬分,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張子凌的手,直至此時才發現二人掌心已盡是汗水。驚魂才定,忽覺張子凌一雙眼正直直望著自己,想著此情此景自己竟只穿了貼身小衣,瞬間便緋紅了臉。
張子凌更是如墮霧中,眼前這朝思暮想的人究竟是幻是真?她明明是山莊的侍女,如何又成了莊主的女兒?她顧不得清白如此救我,我又如何才能報答?可這些疑惑早已被她手心傳來的炙熱燒得灰飛煙滅,昏暗之中蕭沁俏臉嬌羞、肌膚如脂。張子凌聞著一陣淡淡的少女體香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便吻了上去。
蕭沁心中早已慌了六神,忙閉了雙眼。只覺眉心之間被兩片炙熱的嘴唇烙了個深深的印記,多日來的所受委屈此刻瞬間化為兩行淚水傾瀉而出,再也掩飾不住。
張子凌見狀不知所措,忙出言安慰道:“我、我……”頓覺自己做法唐突。他正要起身離得遠些,卻感覺身子被蕭沁一把抱住,接著把整張臉都埋在他胸前,淚水也在胸前染了一片。
過了好一陣子,蕭沁才停了抽泣,她望著眼前的張子凌篤定地說道:“你帶我走吧!爹叫我嫁給那個梁郃!我死也不會的!”
張子凌起身說道:“好!我們這便走!”可微一沉吟便覺到如今自己脫身尚且不易,若要帶蕭沁同走就更加無望。他沉了沉才又說道:“此刻山門怕是已被守住了,還要想個其他的脫身之法。”
昏暗中蕭沁整了衣衫,又緩步燃了蠟燭才說道:“我知道後山有一條小路能通往它處,多年一直未有人走,咱們可以趁天未亮去那邊尋尋。只是若要逃得遠些總要整理些衣物、盤纏,我這便去收拾。”
張子凌忽然想到父母的遺物尚留在柴院,那張《長歌行》曲譜更是不能落了,便對蕭沁道:“我也有些重要事物要取。你在此等,我去去就回!”
蕭沁向窗外望了望說道:“眼見離天亮不過一個時辰,你去了再返恐有不及。不如你我二人約在雲臺相見,那小路就在亭後不遠,如此當可。”
張子凌聞言道:“好!我安排妥當便去雲臺會你!”
他剛要出門,又聽蕭沁急道:“你自己要小心,定要來會我!”張子凌終不敢再回頭多看,只應了一聲快速去了。
一路躲避、攀屋越檁,張子凌終才到了柴院之外。見柴扉半掩,他身形一側已來至內院。四下裡烏漆麻黑的看不清事物,想來姜明兒早已睡了。近了大屋門前,他才低聲喊道:“姜明兒、姜明兒!”卻是久無應答。他又躡著步子再往前去,忽然腳下一滑險些摔倒,遂拾起那物,卻不正是那柄“醜笛”。他握著笛子又再端詳,心中正自不解,瞥見梁前似是懸有一物,定睛再看時不禁嚇得叫出了聲音,只見梁下的鐵鉤之上正懸掛著一人皮囊。那人顯是死去多時,手腳殘缺、更有多處似被猛獸啃咬,身子也是裸著。
張子凌只被眼前景象嚇得坐倒在地,他胸口如被重錘敲打心中悲痛欲絕。憶起那夜姜明兒去牢房探望自己,不想才分別不久他便遭人毒手。想來定是梁郃等人所為!他心中憤恨發誓定報此仇,又將那殘軀卸下在屋後草草埋了,隨後又在屋內尋了自己的事物。才換了乾淨衣衫便聽聞遠處人聲漸向這邊聚來,他不敢再作停留,忙將曲譜等物收起,又將醜笛在腰間別了,重又潛於夜色之中。
雲臺之上四下無人,他才停片刻便聞聽石後傳來草動之聲,不禁喜道:“蕭姑娘!”遂迎過去。忽見白光一閃,他驚叫一聲向後躍去,左肩卻已被利刃所傷。
只見石後轉出一人,他將刀橫於面前,用舌頭舔了刀上的血跡冷笑道:“你的相好的可不會來了,來的只有我這催命的閻王。”來人卻正是司空桀。
司空桀昨日外出歸來恰逢張子凌從獄中逃脫,這人向來心思縝密,早在蕭劍聲故意遣開眾人之時便已發現端倪。待眾人散去後,他獨自潛伏於蕭沁住所之外,後又一路尋著蹤跡到此。他本就對張子凌滿心怨恨,況且又能送他富貴榮華,片刻不待便擰刀衝了上去。
張子凌不知此人因何會出現在此,但積怨已久此刻相逢終是難免一戰,遂擺開長拳招式迎敵。二人你來我往一時間難分勝負,但張子凌左肩被其所傷又無利刃在手,終究是守多攻少。其實此番與無名山二人相鬥之時,張子凌無論輕身功夫和內功修為皆已大相徑庭,只是他著實缺少實戰,又無心傷人性命。再論司空桀,他只求一刀了結了對方,雖然招式頗為平庸,但那份狠辣卻不是張子凌可比。眼見數個良機皆被張子凌巧妙化解,司空桀早已心中怒極,他怎會想到不過半年有餘這少年武藝已高出他甚多,是以拼命搶攻卻反被張子凌幾個精妙招式逼得連連退後。他正欲舉刀再戰之時,忽覺得一股疾風已至面前,不想再退之時一腳已是踏空,身子直向崖下跌去。
危急之時,司空桀只覺右手被人拖住,下落之勢登時減了。他忙將左手緊緊扣住那人的手臂,救他的自是唯有張子凌了。
可司空桀畢竟更加壯碩,張子凌單手發力難以挽回,欲用傷臂再去拉他,身體也不由得向崖下墜去。眼見這般僵持二人便皆要跌下崖去,他一手卻被司空桀死死扣住無法得脫。危急時刻,所幸張子凌挽了一條枯藤才勉強止住下滑之勢,正將司空桀拉起之時卻忽感肩頭一陣劇痛。只見那人低聲嘶吼如同癲狂一般,張著滿是鮮血的口又向他脖頸襲來。張子凌心中大駭,情急之下右肘猛向他胸前撞去。見他仍是抱住自己不放,又使出一掌擊其面門,遂將其墮入谷底。正尋脫身之法時卻不想那枯藤也已到了極限,隨著斷裂之聲,張子凌也已墮入了深谷。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子凌忽被肩頭一陣疼痛驚醒,他忙用右手連連揮舞,昏暗中見幾只碩大的肥老鼠向四處逃了。他勉力起身,從數丈高的懸崖跌落,雖僥倖得活卻也是摔得渾身欲裂。抬眼望去四周皆是峭壁,只一條小路看似能去得遠些。雪在落葉上積了半尺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但他也總算因此撿了條性命。又行了數十米,身側的樹木漸漸多了起來。那些樹不過一人來高,枝葉卻是尤為繁茂,將原本明亮的月光遮得不剩一二。讓張子凌更為驚奇的是樹上的葉子都散著微弱的綠光,伴著淡淡的香氣。越往前行樹也越多,路也被映得越發亮了。
他從未見過此般景象,心中不禁惶恐。如此小心翼翼又緩行了一炷香時分,忽然望見不遠處似是有一間木屋。走近時,見那乃是依著巖壁而建,屋外結了許多枯藤不似有人居住。
張子凌決定暫且在此歇息,他隨手推開那扇木門,卻已驚得幾隻老鼠。忽然黑暗中傳來一陣老鼠淒厲的慘叫,片刻之後再又沒了聲息。
張子凌驚覺駐足之時,黑暗之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因何到此!”
他微微一怔,隨後連忙答道:“我從崖上跌下來。我、我只是路過……”
還未等他把話說完,那人便怒道:“一派胡言!若非另有圖謀,誰又會犯險來此!”
話音剛落,張子凌忽感一陣疾風向他捲來,緊接著喉嚨一緊已被一隻枯槁的大手死死箍住。危急之時,他忙用左手去格那人手臂,不想肩上一陣劇痛竟發不得半點力氣,慌亂中右手卻摸到了腰間的笛子,順勢使出一招青梅劍法中招式,將笛子貼著那人手臂向前揮去。這本是劍法中的厲害招式,但如今張子凌以笛作劍威力實是有限。只聽那人“咦”了一聲,將枯手快速撤回,人順勢向後退去。
張子凌正欲擺開招式護身,那人的枯手竟忽然長了一節,一把便將他手中笛子奪了過去。
黑暗中只聽那蒼老聲音顫抖著說道:“你、你究竟是何人?因何會有此物!”
張子凌心知此人武功高出自己甚遠,便如實答道:“這笛子是我在一位前輩的骸骨旁得的,他看來已經去世多年了……”
那人又顫聲道:“你在哪發現他的骸骨?”
張子凌又道:“是在柴院的一間密室,後來我將他埋在了後山。”
黑暗中,那人不再多言。如此安靜良久才聞一陣窸窣之聲,只見一長髮遮面之人正雙手撐於地下漸行漸近。
面前這人一時分不得是人是鬼,張子凌嚇得連退幾步。他見狀將頭抬起緩緩說道:“你別怕!無論你是何人,既然你將那骸骨葬了,便是於我有恩……”言罷便將整個身子伏於地上向著張子凌叩拜起來。
張子凌慌亂道:“前輩,莫要如此!那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忙走近將他扶起。見那人頭髮花白垂過腰際,身上穿一件早已分不得顏色的破爛袍子,左半身面板白皙緊緻、樣貌甚是俊美,右半身卻如枯木一般、宛如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只聽那蒼老聲音又說道:“我叫洛琴聲,已在這谷底困了許多年。你所埋葬的那具骸骨乃是我的恩師梅亦寒。”
張子凌疑道:“你姓洛?你可識得我父親張程遠?”
洛琴聲聞言激動說道:“你是張程遠之子?”
張子凌喜道:“我叫張子凌。三叔要我來梅劍山莊找一個姓洛的莊主,我終於找到你了!”
洛琴聲落寞道:“我哪是什麼莊主……孩子,你父親他現在何處?你三叔又是誰?”
過了好一陣子,張子凌才將這一路以來發生的事情簡略地和洛琴聲說了。
洛琴聲盤坐於地上,嘆了一口氣道:“原來程遠兄已經去世許多年了……你貿然到此,又會用青梅劍法,我本斷定你是蕭劍聲派來的,若非是這笛子險些便將你傷了,看來你與此物有緣。這支笛子名為‘柯亭’,我師傅生前耗費多年才尋得此物,乃是一件稀世珍品。”他腿不能動,右手一揚將柯亭笛緩緩丟擲穩穩地送入了張子凌手中。
張子凌接過笛子尷尬道:“我吹笛技藝甚是拙略,只怕配不上此物。”
洛琴聲聞言頗有興致地問道:“你都會奏些什麼曲子?”
張子凌笑道:“其實我自己只會吹一首曲子,是當年我爹留給我的曲譜。”說著取了那張麻紙遞給洛琴聲看。
洛琴聲看著麻紙上的詩句正自疑惑,見張子凌已從外面取了些積雪覆於紙上。積雪漸融、那紙上所隱的曲譜也都一覽無遺。
洛琴聲喃喃道:“這上面所記的竟是燕樂半字譜……”他仔細觀望著曲譜越看越是激動,到後來竟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張子凌見狀驚慌道:“前輩!你、你怎麼了?”
洛琴聲邊哭邊說道:“這曲譜正是我師傅所留的功法秘籍。多年來,我為此物受苦頗多!”
二人又攀談了甚久,洛琴聲才漸漸瞭解了許多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搖了搖頭才道:“想來是我師傅臨終前將曲譜交給你父親,讓你來此地尋我也是為了這曲譜。你說的蕭姑娘便是那日和你在雲臺合奏的少女?”
張子凌答道:“她叫蕭沁,是莊主的女兒……”
洛琴聲輕嘆一口隨後說道:“你隨我來……”他推開屋後的一扇門,先行入內。
木屋後連著一個洞穴,裡面黑漆漆的。洛琴聲卻仿似能看見一般。他用手撐地沿著洞中小路漸往低處而行,越往深處走洞內寒冷越甚。一直向前行了數十米,張子凌忽然覺得腳下一滑,才發現自己已是行走在一片冰面之上。冰面下隱隱透出些光亮,四周也已變得隱約可見。此時二人已處在一個寬廣的冰洞之內。
這冰洞高有數丈,巖壁和地面皆被厚厚的堅冰所掩。奇的是四周分散堆著數十個比人還高的柴垛,也不知是何用途。冰面中心之處有一段枯木,長有一丈、齊腰倒著。
洛琴聲來至冰面中心駐足,他用手指著面前那段枯木說道:“你來幫我把蓋子開啟!”
張子凌見這枯木黑黢黢的如被煙熏火燎一般,看似一個整體一時間無從下手。卻見洛琴聲在枯木頂上一端用力已將一塊板子掀起。只覺一股強烈寒氣由內散出,這枯木裡面竟被雕成了一口冰棺。他默默望向冰棺內望去,臉上瞬間流露出無限的溫情。
張子凌尋著目光望去,見裡面躺著一個身著淡綠色羅衣的女子。她看似年紀不過二十有餘、容貌甚美、雙眸緊閉、兩手合於身前,宛如睡去一般。
張子凌望著這女子只覺好生面善,恍然大悟道:“她是蕭姑娘的母親?”
洛琴聲輕嘆道:“她叫梅映雪,正是沁兒的生母。那個沁字便是我給她取的,一半取了我姓氏中的三水,心字則為意有所屬。”
張子凌吃驚地問道:“那,你才是蕭姑娘的父親?”
洛琴聲道:“她原本應該姓洛……”他頓了一頓才又說道:“我帶你來此並不是為了這些陳年往事。你父親與我本是舊友,當年對我夫妻二人又頗有恩惠。那年山莊危難之時,若非你父親冒險將映雪救出,我和映雪也不會得以在此重聚。料來,我師傅當年也是為你父親所救,但因傷勢過重才最終沒能保得性命。”
張子凌聞言道:“我聽王道人臨終前說老莊主是被兩個徒弟害了……”
洛琴聲道:“那個王道人就是山莊從前的管家,我和師兄年幼時便沒了親人,是他將我們帶回了山莊交給師傅撫養。我師傅雖然是被師兄串通別人所害,但究其根源卻也與我不務正業、荒廢了武藝不無關係。你還小是不會懂的。又扯遠了,我帶你來此是讓你看看映雪。你覺得她如今是死了還是活著?”
張子凌疑惑道:“她看上去便如常人一般,但卻似沒了氣息……”
洛琴聲嘆道:“你不妨試著碰一下她的手……”
張子凌聞言走近枯木一側,只用手背在她手上輕觸了一下,瞬間一陣刺骨的寒意自指尖傳出。他連忙撤手驚道:“好冷!好冷!這簡直比冰都還要冷上許多!”
洛琴聲緩緩說道:“她是因為中了這谷中獨有的金線梅花毒,這種花的葉子上布有金色的線,每到夜晚都會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它的果子落在地上腐爛後會散發出厲害的瘴氣,人若是聞了後便會陷於此般昏睡之中,再也無藥可解!”
張子凌驚呼道:“就是我來時路上看到的那些樹嗎?莫非我也?”
洛琴聲道:“不僅如此!你說那三味火菇毒發之時還曾誤食了一個冰棗,我推測那便是金線梅花的果實,那東西多年來我也不曾見過,想是這漫天飛雪讓它融得慢了。若非是此後你又陰差陽錯地吸了那條赤蟒的血,怕是此時早已睡死過去了。”
張子凌張大了嘴一時之間不知說些什麼。
洛琴聲長嘆了一口氣,才又說道:“我在此多年依舊安然無恙,皆因此物。”他邊說邊取下項上掛的一物遞給張子凌。那東西入手溫暖,在昏暗中散發出淡淡光澤,乃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石頭。
洛琴聲接著說道:“這暖玉具有百毒不侵之效。我與映雪分別之時,她將這玉偷偷交給了我。此物乃是山莊的至寶,師傅疼愛映雪才讓她隨身帶著。我卻因此保全了性命。可沒有想到,在我落入梅谷不久,映雪便也尋我到了這裡。她沒了暖玉護身,很快便中了寒毒。起初寒毒發作不過是短時的昏睡,但時間愈久毒發也愈頻繁,每次昏睡時間也是更久。我們相聚一年時間不到,她從一二個時辰到每次昏睡數日,直到數年前她最後一次睡去,便如此再也不曾醒來。”
張子凌望著他愁苦的樣子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聽著。他繼續說道:“那時候我也曾想過了此殘生,可那年獨孤易蘭抱著年幼的沁兒在谷口見我,說只要我肯將門派的功法秘籍交出,便許我帶映雪和沁兒離去。我知她精於用毒,答應若她能救映雪願便以秘籍交換。可我哪有什麼秘籍,那也不過都是騙她的。”
張子凌聽洛琴聲說了這許多過往之事,結合自己這數日來的經歷簡直是匪夷所思。
洛琴聲接著說道:“我料想那毒婦叫你服食三味火菇,一則是想折磨於你,二則便是要調製這金線梅的解藥。可想不到的是她栽培了多年的樹被你毀了,就連養的赤蟒也被你吸光了血,這也算是天意了!”
張子凌疑道:“那赤蟒是她養的嗎?”
洛琴聲道:“那赤蟒盤踞在谷內已有數年,我數次鬥它不過,此後便少出木屋。每日清晨,那毒婦都用杖擊之聲將那蟒蛇喚去投餵,我也是那時候才能出去覓些食物。它與我原本也是相安無事。可不知為何,這貨昨日竟來此襲擾。我與它一場苦戰,雖然將它傷了,卻也落得氣息受阻,雙腿不能動了!”
張子凌喃喃道:“此前不知那蟒背上因何有傷,原來冥冥之中我竟是被前輩救了。”
洛琴聲苦笑道:“此刻說是誰被誰救了都還尚早,眼前有個法子或許倒是可以救我這雙腿!這裡太冷,我們回去吧!”
此時天已大亮,洛琴聲讓張子凌在一張破椅上坐了,自己卻從牆壁之上取下一物,那東西黑黢黢的、兩米來長竟是一幅瑤琴。他將琴放在破桌之上,又從角落拾起一隻死鼠,枯手在老鼠腹上一滑,瞬時皮開肉綻。不一會兒一隻老鼠已被打理妥當,鼠皮和鼠肉掛在一旁,他雙手將一根鼠筋捋了又捋,才縛在那琴上將一根原本斷了的琴絃替了。洛琴聲邊撥琴絃除錯音律邊對張子凌說道:“我自幼便喜愛琴藝,這《長歌行曲》多年前師傅就曾傳授於我,只是不知是何緣由,練至一半時師傅卻忽然不許我再練。那時我也並不知道這曲譜所藏玄機,只道是自己琴藝不精惹得師傅生氣。此後便埋頭苦練琴藝,再也沒敢提過此曲譜的事情。那日我見你和沁兒在雲臺合奏《長歌行曲》時著了心魔,我便出手幫你二人調息。我雖不知奏曲的乃是何人,但會彈奏這曲的定是有緣之人。這曲子原本晦澀常人難以駕馭,不想你們兩人竟妄自將曲子拆了合奏,險些便有性命之憂!”
張子凌聞言苦笑道:“沒想到我和前輩尚未相識,卻已受了您兩次恩惠。”
洛琴聲嘆道:“我卻不似你這般幸運,自映雪睡去之後,我百無聊賴之時無意間在谷中見到一棵焦木。那樹長了百年,偶然被雷所擊,燒得只剩些軀幹。我觀那焦木不僅堅固異常,更已是水火不侵,便花費數月將其雕成一口木棺,又取了規整的一塊用鼠筋做了這焦木琴。平日裡,我心中念及恩師教導之時,便會彈奏《長歌行曲》的前半章,總算終有所悟。起初練得興起時整個人都覺得神清氣爽。可奇怪的是隨著時日漸久,竟慢慢變成此般模樣!”
張子凌驚訝道:“倘若如此這曲子今後可不能再吹了!”他不禁又像洛琴聲望了一眼,心裡想得卻是如何才能將此事告知蕭沁。
洛琴聲哪知道張子凌心中想些什麼怪事,繼又說道:“我推測這曲子本是練武之人透過調息修煉的一門內功,這些年來我的身手確是變得異於常人。只是每到月圓之時體內便總有真氣衝撞,著實令人苦不堪言。昨日恰逢滿月之時,我也因此才與那赤蟒鬥得兩敗俱傷。我現在要照曲譜的後半章調理氣息,若進展順利當可讓我這雙腿行動如初。你從旁用柯亭笛隨我一同彈奏,一來助我運功,二來也可隨我學習一些調息的法門。”
張子凌之前奏此曲譜盡是自己胡來,此番終於算是有了良人指引。
洛琴聲人如其名,琴技遠非蕭沁可比,手中焦木琴也乃琴中異物,加之他修習《長歌行曲》前半章多年,此時早已是水到渠成。
木屋內琴、笛之聲交相輝映,不出一盞茶時分一曲奏畢,二人各自收斂心神重又陷入沉寂。
一抹微暖的斜陽映在張子凌的臉上,睜開眼時見洛琴聲正立於窗前,兩手倒背在身後,雙腿已然無恙。他身形未轉便開口道:“這曲譜你已熟記於心,這張麻紙可否就此將它贈我?”
張子凌起身說道:“這曲譜原本便是山莊之物,正該將它歸還前輩。”
洛琴聲緩緩轉身道:“那獨孤易蘭為這曲譜在此與我周旋了十餘載,全憑這梅花瘴氣我才得以偷生。如今她再沒了獲取曲譜的可能,我料她數日內必會發難。如今映雪已逝、沁兒也已成人,我已沒了心中掛牽,但恩師被人所害,此仇不可不報!”正自憤慨之時,腹中忽然傳出一陣咕嚕聲,他怔了一下才道:“卻要想些辦法先將肚子填飽才好!”隨即向張子凌望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來。
洛琴聲分了塊鼠肉給張子凌,自己也拿了一塊咀嚼。他在此深居已久,以鼠肉為食早已司空見慣。張子凌雖然自幼習慣了清苦日子,可這般茹毛飲血卻也不曾有過,不禁面露難色。
洛琴聲見狀抹了抹嘴道:“這鼠肉你若是吃不習慣倒是也有其他辦法!只不過要花上一些力氣,還得看看我倆的運氣!”他起身對張子凌說道:“跟我來!我們去外面走走!”
張子凌隨著洛琴聲出得木屋,落日餘暉之下眼前一望無盡的桃林散發出淡淡清香,不禁讓人神馳,誰又能想到這芬芳竟會如此致命。
二人又行片刻,目光所及之處已皆被桃花所掩。洛琴聲站定腳步附身從雪地裡摸了一陣,再看時手裡已多了些石塊。他轉頭對張子凌道:“你也尋上一些!”隨後他徑自全神站著,再也不發半點聲音。
倏然間洛琴聲枯手一揮,只見一顆飛石急速向前飛去,他喜道:“有了!”他快步上前,終在地上尋到一隻已被飛石擊斃的麻雀。他左半張臉開心得像是個孩童一般,興致勃勃對張子凌道:“你也來試試呀!”
張子凌慣會用飛石打魚,但打飛鳥卻要難上許多,直試了幾次才終於打了一隻。可二人忙了大半個時辰也才不過打了四隻麻雀。麻雀本就瘦小尚不及老鼠肥碩,這幾隻怕是連給兩人塞牙縫都還不夠。
洛琴聲正自悻悻,忽聞天上傳來雁鳴。此時正是入冬,正有一排大雁由此經過。他對張子凌正色道:“看我來射個大雁來!”隨後掂了一塊壓手的石頭,將破衣袖捲起,掄開右臂向著居中的一隻雁擲去。那雁離地有不下十丈,可那飛石去勢甚猛,瞬間便已近其身。眼見便要命中之時,卻見那大雁身形一側瞬間將飛石躲了,氣得洛琴聲大呼可惜!他心有不甘,忙又連投兩顆飛石,卻依舊是被大雁側身躲了。
洛琴聲略有沮喪地說道:“如此怕是不行!一會再有大雁經過,你和我一起用飛石投它!”
果不多時,又見一行大雁,抵至近時,洛琴聲忙喊道:“中!”他連續兩顆飛石投出,分襲那雁左右使它沒了去路,可張子凌那顆飛石去得緩了,終究還是沒能擊中。
洛琴聲嘆道:“可惜!可惜!”
張子凌嘆道:“我適才已經使了全力,只怕是難成了……”
洛琴聲道:“你所用的方法有誤!你投石的時候切莫只顧眼前,要用心看透重重變數!那雁無非只會左閃右躲,只須再將它前路攔截便穩妥了。你須提振氣息、專注精神,感受其間細微變化。過一會我們再試一次!”
張子凌依言收斂心神,直至聽得洛琴聲喊道:“中!”他才振臂瞄準頭雁,那時忽覺心中沒了雜念,耳邊也只聞得雁鳴之聲、喊聲和心跳之聲。那大雁瞬間化為若干形影,每個畫面皆清晰可見。他手中石塊一時間化為一道白光直向那大雁最後的形影飛去。耳聽得洛琴聲的大笑歡呼和眾雁驚叫之聲四散,那頭雁已直直地栽了下來。
天色晚時,那隻雁已被洛琴聲收拾得停妥。他又在冰洞內架起了一堆柴火,猶豫了片刻才終於取出火石將柴點起。那雁膘肥體壯,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烤肉的香味瀰漫了整個洞內,讓人饞涎欲滴。二人對著火席地而坐,洛琴聲撕下一塊雁肉遞給張子凌,自己也撕一塊才道:“因這谷底瘴氣易燃,十幾年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用火。多年前這個洞原本是開採冰塊的地方。當年,山莊靠著僱傭工人開採冰塊販賣,收益頗豐。可後來不知因何,谷底竟生出這有毒的金線梅花。聽映雪說,在她小時候,她的母親從一高人之處求得若干暖玉,工人佩戴暖玉採冰才得以延續。可當時沒人知道,這暖玉竟有時效。數年後那些工人,皆離奇身故。她的母親也是身患重病,在那時離世的。”他取下佩戴的暖玉繼續說道:“如今我戴的這塊暖玉,也漸沒了往日光澤,想必也到了該和他們做個了結的時候了……”
張子凌聞言篤定說道:“他們人多!我來幫你!”
洛琴聲嘆道:“好孩子!我自有辦法對付!”說罷取其餘的肉二人分食,又從衣角扯了塊布將一塊雁肉包好遞給張子凌道:“你先去木屋休息,我還想和映雪多呆一會……”
張子凌知他不想被人打擾,獨自回木屋內找個角落睡了。這幾日過往經歷太多,早已讓他疲憊不堪,不多時便即睡得沉了。睡夢之中忽兒夢見姜明兒端來熱氣騰騰的美味、忽兒夢見蕭沁在他鬢邊吹氣如瀾、忽兒夢見大王不住舔他臉頰、忽兒又夢見赤蟒吐著灼熱氣息便要將他吞了,猛然間便已從夢中驚醒。他輕拂額上汗水,驚覺陣陣熱浪正從洞口傳入木屋,環顧卻是不見洛琴聲的蹤影,忙起身往冰洞內去尋。
石壁上的冰已被熱氣灼得漸化為水流匯向洞內,他踏著水路而行終於來至冰洞之內,卻見四下裡火光連綿,四散的柴堆盡皆已被點燃。
火光中,洛琴聲從木棺中抱起梅映雪的身體走近一堆烈火,緩緩將她的身軀置於其中。火焰瞬間將她包裹,再不見了那翠綠色的身影。
洛琴聲又在堆火前佇立了良久,鬚髮和衣衫被烈火灼了也不自知。直至腳下的積水漸多,他才轉身對張子凌說道:“你這就走吧!”
張子凌愕然道:“我走去哪裡?”
洛琴聲指著那口木棺說道:“你躺到木棺中去,從裡面將機關扣上,待這冰面化出個空隙,便可乘著木棺離去!”
張子凌聽得一臉茫然,卻見洛琴聲臉上神情絕非說笑。正欲開口詢問,又聽洛琴聲說道:“你身上所中的寒毒遠比映雪嚴重,若不能及時尋得名醫救治,命喪怕是也只在朝夕。這木棺是當年我計劃和映雪脫身所用。這冰面下的暗河乃是與谷外相連,你在其間潛藏半日,待聽得水流之聲漸緩之時便可從棺內潛出再尋去路。此法雖然也是九死一生,卻也好過你在此坐以待斃!”
張子凌心中慌亂,沉吟片刻才道:“洛伯伯!你和我一起走吧!”
洛琴聲左手扶住他肩頭,欣慰說道:“我已經走不了了……你若有心,將來便替我多多照顧我那苦命的沁兒……去吧!”
張子凌正欲將棺蓋合緊,洛琴聲又道:“我只知道那給了暖玉的高人諢號叫作‘叢中仙’,你若能平安離谷便設法去尋他!”隨著眼前消失的最後一點光亮,木棺噗通一聲沉入冰水之中,順著水流漸漸飄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