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16年,初夏。
東天竺公司的分紅,如同一針扎進了這片新生大陸的大動脈,所有人都瘋了。一夜暴富不再是說書先生嘴裡虛無縹緲的故事,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悔恨、嫉妒、貪婪,這些情緒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裡劇烈發酵、膨脹。
“你那股東天竺公司的一股,到底賣不賣?我出三百兩!現銀!”在民間的一個酒樓裡,一個滿身綾羅綢緞的絲綢商人,面紅耳赤,幾乎是把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砸在了桌上。金銀碰撞,發出誘人的聲響。
他對面,一個面板黝黑、手上佈滿厚繭的漢子正慢悠悠地捏著酒杯。他是一名水手,當初把褲腰帶勒到最後一扣,又跟三親六戚磕頭借錢,才湊了錢入了股。
現在,光是分紅就到手就已經完全還完錢並且還有剩餘,而那張被他貼身藏好的“股份憑證”,更是成了全城商人眼裡的香餑餑。
那名水手斜著眼皮,瞟了一眼桌上的錢袋,嘴角撇了撇,發出一聲嗤笑。
“三百兩?李掌櫃,你這是打發叫花子呢?”
他呷了一口酒,慢條斯理地開口,每個字都像小刀子一樣往外丟。
“我可記得清清楚楚,當初殿下號召入股,我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上門找您借二十兩週轉。您是怎麼說的來著?‘拿血汗錢去填那無底洞,老張你是不是出海把腦子顛壞了?’現在,想起來了?”
姓李的絲綢商人一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青一陣白一陣,尷尬地搓著手,腰都快彎到了地上。
“張大哥!哎喲我的張大哥!是我有眼無珠!是我狗眼看人低!您就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吧!您大人有大量,開個價,您就開個價!”
老張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伸出五個粗壯的手指。
“五百兩!少一個銅板,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五百兩?!你怎麼不去搶!”李掌櫃失聲尖叫起來。
老張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不買就滾。”
這樣的場面,在新京的茶館、酒肆、碼頭的工棚,甚至是犄角旮旯的偏僻巷子裡,每一刻都在上演。有人為了籌錢買上一股,不惜將祖上傳下的宅子賤賣;有人手握憑證,一天一個價,享受著被人追捧的滋味。
混亂之中,罪惡也開始滋生。城西就出了大事,一個投機取巧的破落戶用蘿蔔偽造了官印,刻了一份假的股份憑證,騙了一個老實木匠畢生的積蓄。等木匠拿著假憑證去打聽行情時才發現上當,當街揪住騙子,兩人打得頭破血流,最後雙雙被巡城的衛兵拖走。
這些混亂的交易,這些血淋淋的事件,像雪片一樣,被匯總到了朱高煦的案頭。
監國太子莊園,書房。
朱高煦安靜地坐著,面前沒有奏章,只有幾份記錄著民間私下交易亂象的密報。財政部尚書弓著身子站在一旁,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神情焦慮。
“殿下!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如今民間私相授受,偽造文書,漫天要價,已經無法無天了!長此以往,市場大亂不說,《公司法》恐怕會淪為一紙空文!國朝的信譽,都要被這些利慾薰心之徒給敗光了!”
朱高煦沒有立刻回應,修長的手指在寬大的桌面上輕輕敲擊,發出沉悶而有節奏的“篤、篤”聲。
他當然知道會這樣。資本的潘多拉魔盒一旦被開啟,喚醒的就是人性中最原始的貪婪。這股力量如同洪水猛獸,橫衝直撞。想用一道命令就把它堵回去?那隻會讓堤壩被衝得更高,最後潰於蟻穴,造成更大的災難。
堵,從來不是辦法。疏通河道,讓水流按照自己指定的方向奔湧,才是王道。
“傳孤的命令。”
朱高煦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斷。
財政部尚書精神一振,連忙躬身傾聽。
“即日起,於六部之外,增設‘商務部’。”
財政部尚書猛地一愣,增設新部?自開國以來,六部之制乃是國朝根基,這……這是要動搖根本的大事!
朱高煦沒有理會他的驚愕,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了新生的國家制度裡。
“凡公司股份轉讓,買賣雙方,必須親赴商務部,當著官吏的面,簽署《股權轉讓契書》。”
“契書上,須寫明轉讓股數、成交價格、雙方身份戶籍,一字不差,清清楚楚。”
“簽完之後,由商務部蓋印備案,存檔為憑。這份蓋了官印的契書,才是唯一合法的憑證。往後,任何民間私下的交易,一概不認!出了事,打得頭破血流也好,傾家蕩產也罷,官府一概不管!”
財政部尚書聽得心驚肉跳,這等於是一瞬間就把所有交易都牢牢地置於官府的眼皮子底下。他迅速消化著這驚人的資訊,作為一個老道的財政官員,他立刻嗅到了其中的關鍵。
“殿下,這……這還不夠。官府總不能白忙活,交易之中,是否要抽頭?”
“當然要。”朱高煦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凡股份交易,按成交總額,徵收百分之一的‘印花稅’。這筆錢,直接入國庫,作為國家的經費。”
“印花稅?”張謙咀嚼著這個新鮮又直白的詞。
“對,就是給那張契書貼上一張‘印花’的稅。”朱高煦的解釋簡單粗暴,“誰要是敢為了省這點錢,在契書上偽造交易金額,一旦查出,交易作廢,罰沒十倍!買賣雙方,一體論處,全都給我抓進去!”
財政部尚書倒吸一口涼氣。這位殿下的手段,還是那麼的直接,那麼的狠辣,不留半分餘地。
“還有。”朱高煦的語氣變得更加嚴肅,“這股份,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有資格買的。”
“從今往後,想買股份的人,必須先向商務部提供‘資歷核驗’。說白了,就是得給官府亮亮家底,證明他買得起,也賠得起。城裡有幾間鋪子,鄉下有幾畝地,都得把地契房契的原件拿來給官府看過,登記在案。”
“那些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全的農戶、匠戶,手裡剛因為分紅得了點散碎銀子,就想著一步登天,學人錢生錢?不行!”
“孤這不是斷他們的財路,恰恰是在保護他們!免得他們被這股狂熱衝昏了頭,被人三言兩語一忽悠,就把全家老小的活命錢都賠進去,最後落得個傾家蕩產、家破人亡的下場。”
“孤要的,是能和孤一起把蛋糕繼續做大的夥伴,不是一群紅了眼的賭徒。”
朱高煦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邊,望著窗外繁榮而騷動的新京城。
“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嚴禁任何人、任何商號,設立所謂的‘交易所’!嚴禁將股份憑證當成米麵布匹一樣的貨物,在市面上公開叫賣、交易!所有的買賣,只能在商務部,由買賣雙方關起門來私下議價,官府只做見證和登記,絕不干涉價格高低。”
他要的是一個可控的、服務於實體產業的資本市場,而不是一個脫韁的、能吞噬一切的金融賭場。另一個時空裡,阿姆斯特丹那場瘋狂的鬱金香泡沫,他可不想在這片新大陸上提前上演。
財政部尚書躬身領命,冷汗已經浸透了後背的官服。他此刻才算徹底明白了。
監國太子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環環相扣,滴水不漏。不僅規範了市場,充實了國庫,更是用一套嚴密的制度,將資本這頭剛剛甦醒的猛虎,牢牢地用鎖鏈拴在了自己的戰車上。從此,這頭猛虎的每一次奔跑,都只能為殿下的宏圖霸業提供動力。
三天後,新京城最繁華的東大街上,一座嶄新的衙門掛上了牌匾——大秦商務部。
訊息一出,整個新京的商圈都炸開了鍋。那些之前還在私下裡偷偷摸摸勾兌的商人們,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立刻蜂擁而至。
衙門外,隊伍排起了長龍。
一個穿著體面,身材微胖的糧商,和一個滿臉風霜,侷促不安的船匠,正被門口荷槍實彈的衛兵攔下。
“幹什麼的?”衛兵聲如洪鐘。
糧商滿臉堆笑,連忙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灑金名帖遞過去:“軍爺,軍爺辛苦。我等是來辦理股份轉讓的。”
衛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又掃了掃他身後那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的船匠。
“買方還是賣方?”
“我是買方。”糧商連忙回答。
“資歷核驗的憑證帶了嗎?房契、地契、店鋪的契書,拿出來看看。”
糧商早有準備,趕緊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疊厚厚的契書。衛兵接過,粗略地翻了翻,確認無誤後點點頭,側身讓開一條路。
“進去吧。”
糧商大喜過望,哈著腰正要進去,卻發現身後的船匠被衛兵的長槍給攔住了。
“他……他是我朋友,是賣股份給我的。”
衛兵面無表情,像一尊鐵塔:“賣方可以進。但他要是想買,沒有憑證,一概不準入內!這是殿下的規矩!”
船匠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他手裡確實有點錢,也幻想著能學著那些大人物錢生錢,可他一個手藝人,一輩子就守著個小船塢,哪來的什麼房契地契?
周圍排隊的人群中,頓時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低低議論聲。
“看見沒?這買賣,從根上就不是咱們這些窮人能碰的。”
“是啊,殿下這是怕咱們賠光了家底,用心良苦啊。”
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插了進來:“狗屁的用心良苦!我看就是明擺著不讓咱們發財!那些當官的,有錢的,就能錢滾錢,越過越富!咱們這些泥腿子,就得一輩子當牛做馬,給他們墊腳!”
不滿的種子,就在這佇列之中,被衛兵冰冷的長槍和無情的規矩,悄然埋下。
而衙門內,則是另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
寬敞的大堂裡,擺著十幾張烏木大桌,每張桌子後面都坐著一個身穿嶄新官服的吏員,神情嚴肅。
之前在酒樓裡被老張擠兌的絲綢商人李掌櫃,此刻正陪著笑臉,親手將一杯熱茶遞到水手長老張的面前。
“張大哥,您看,這契書我都填好了,五百兩一股,您過目。一個字兒都不差!”
老張接過那份《股權轉讓契書》,裝模作樣地掃了一眼,其實大字不識幾個,但氣勢要做足,最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吏員接過契書,又拿起李掌櫃提供的一大疊房契和店鋪契書,仔細核對了一番,在一本厚厚的簿子上記錄著。
“李記綢緞莊,東大街總店一處,城西兩處宅院……嗯,身家核驗透過。”
吏員頭也不抬地繼續說:“交易總額五百兩,按百分之一徵收印花稅,計五兩白銀。請繳納。”
李掌櫃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心疼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但還是從錢袋裡數出五錠鋥亮的銀子。
吏員收了錢,從抽屜裡拿出一枚刻著“大秦商務部”的沉重銅印,蘸足了硃紅的印泥,對準契書的落款處,重重地蓋了下去。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迴盪在大堂裡,彷彿敲定了某種不可逆轉的命運。
李掌櫃捧著那張蓋了鮮紅官印的契書,激動得雙手都在發抖。雖然多花了五兩銀子,但這張紙,就是官府的保證!是殿下的信譽!比任何口頭承諾,任何神佛誓言都管用!
他幾乎已經能看到,源源不斷的財富正像潮水一樣向他湧來。
與此同時,在衙門二樓的一間雅室內。
幾個在新京城裡頗有實力的海商,正圍坐一堂。他們是第一批響應朱高煦號召,但因為過於謹慎而錯過了東天竺公司這第一口肥肉的商人。
為首的,是一個面容精悍,眼神銳利的中年人。他剛剛也完成了一筆股份收購,此刻正用兩根手指夾著那張還散發著墨香的契書,在燈下細看。
“這監國殿下,真是通天的手段啊。”一個商人忍不住感嘆,“就這麼設個衙門,蓋個章,收點稅,就把咱們所有人都給套得死死的。”
“我看是保護!”為首的中年商人冷笑一聲,將契書拍在桌上,“你以為那百分之一的稅是白交的?那是買路錢!是花錢買個天大的安心!”
“有了商務部這張紙,有殿下在後面盯著,誰敢賴賬?誰敢作假?這生意,才能放開手腳,做得長久!做得大!”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茅塞頓開。
中年商人將契書小心地收入懷中,眼中閃爍著難以抑制的野心火焰。
“東天竺公司的頭湯,咱們是沒喝上,那是咱們沒膽子!”
“但殿下今天搞出這個商務部,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他要開的,絕不止一條去東方的航線!”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望著遠方碧波萬頃的大洋。
“我已經聯絡了十幾家商號,湊足了十萬兩白銀的股本!”
“明天,我們就去商務部!但不是去買別人的股份!”
他回過頭,目光灼灼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們要去立自己的公司!”
“公司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西大洋貿易公司’!東邊天竺的錢讓東天竺公司去賺,那西邊,歐羅巴大陸的錢,該輪到我們來賺了!”
一場由官方親手點燃並主導的資本盛宴,正式拉開了帷幕。
朱高煦撒下的種子,正在按照他規劃好的路徑,以一種近乎野蠻的姿態瘋狂生長。
而那些被高高的門檻擋在門外的普通人,只能隔著那道鴻溝,用羨慕、嫉妒、甚至怨恨的目光,注視著牆內這場狂歡。他們的不滿,正匯聚成一股無法預知的暗流,在這座黃金堆砌的城市的地下,悄然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