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深處。
死寂。
粘稠的粉紫色孢子濃霧並未完全散去,卻失去了那股活性的、令人心智沉淪的甜腥惡意,變得如同普通塵埃般懸浮著,只是依舊渾濁。空氣中瀰漫著焦糊、膿血和岩石粉塵混合的刺鼻氣味。
石仔癱坐在冰冷滑膩的菌毯上,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氣都拉扯著斷裂右臂的劇痛和肺部被孢子侵蝕的灼燒感。冷汗混著血汙,在他臉上衝刷出道道泥濘的溝壑。他的左手,依舊深深插在那顆已經徹底停止搏動的暗金孢囊裂口之中。
孢囊表面,那四個由焦黑烙印構成的“活人禁籤”字樣,在礦洞搖曳的、源自肉樹殘骸的淨化餘火映照下,散發著一種不祥的、沉甸甸的終結氣息。裂口邊緣冰冷僵硬,先前那股吞噬靈魂的陰寒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岩石般的質感。石仔試著抽動左手,手臂被卡在冰冷收縮的裂口裡,紋絲不動。
“石仔!” 柱子跌跌撞撞地撲過來,聲音嘶啞,臉上還殘留著蝕音迴廊帶來的驚悸。“你怎麼樣?老陳叔他…老鬼他…” 他的目光掃過不遠處,老陳叔倒伏在地的身影,肩胛處那個巨大的貫穿傷口邊緣的血肉已經變成了詭異的青黑色,不再流血,卻散發著更濃郁的腐敗氣息。再望向肉樹頂端,那裡只剩下幾縷飄散的青煙和一點灼燒殆盡的灰燼痕跡。
石仔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只能勉強搖了搖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插入孢囊的手臂。
就在這時——
“咔…咔嚓…”
細微卻清晰的碎裂聲,從孢囊內部傳來。
石仔插入孢囊的左手臂,猛地感覺到一股溫潤的排斥力!不是攻擊,更像是成熟的果實脫離枝頭。那股力量輕柔卻堅定地將他的手臂從冰冷的裂口中推了出來。
隨著手臂的抽出,那顆磨盤大小的暗金孢囊表面,焦黑的“活人禁籤”烙印周圍,蛛網般的裂痕瞬間蔓延至全身!
“砰!”
一聲並不響亮、卻沉悶到彷彿敲在靈魂上的碎裂聲響起。
孢囊,連同其表面那褻瀆的烙印,如同風化了億萬年的岩石,寸寸碎裂,化作一灘細膩的、毫無光澤的暗灰色粉末,簌簌灑落在汙穢的菌毯上。
粉末中央,靜靜躺著一物。
一支約莫半尺長、兩指寬的玉籤。
玉質溫潤無瑕,通體呈現出一種內斂柔和的乳白色光暈,如同初凝的月華,又似新雪映照的晨光。它靜靜地躺在灰燼之中,卻纖塵不染,自身散發的微光將周圍的汙穢都排斥開一小圈潔淨的區域。籤身光潔,沒有任何紋飾,只在籤體內部,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如同活物般緩緩流淌的光絮在遊動,那是被高度壓縮、淨化的秩序法則本身。
石仔的目光瞬間被它攫住。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奇異的共鳴感油然而生。他伸出沾滿血汙和膿液的左手,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輕輕握住了那支玉籤。
入手微溫,並非熾熱,而是一種恆定的、如同生命脈動般的暖意。玉籤表面細膩溫潤,觸感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當他的手指與玉籤接觸的剎那,胸口的白簽印記猛地傳來一陣強烈的悸動!一股純淨、堅韌、飽含著無數犧牲意志與新生意念的暖流,順著玉籤湧入他的身體,瞬間撫平了部分毒素帶來的劇痛和蝕音迴廊殘留的精神刺痛。
這暖流中,他彷彿再次聽到了老陳叔最後的咆哮、老鬼在烈焰中的嘶吼、陸硯殘響那冷靜的指引…最終,都匯聚成玉籤內部無聲流淌的光絮。
鑰匙…新元…
石仔用盡力氣,拄著那半截已經徹底黯淡、符文焦黑的青銅鎖鏈,掙扎著站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這片如同地獄屠場的礦洞核心:崩塌燃燒的肉樹殘骸、老陳叔冰冷的遺體、柱子等人劫後餘生卻佈滿恐懼與哀傷的臉龐。
“走…” 他嘶啞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他握著那支溫潤的玉籤,如同握著一枚微小的太陽,在柱子等人的攙扶下,一步一踉蹌地朝著礦洞入口走去。每走一步,都牽動全身的傷痛,但他握著玉籤的手,卻異常穩定。
初火聚落。
粉紫色的孢子暴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天空依舊被厚重的鉛灰色雲層覆蓋,低低地壓著,光線晦暗。但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麻痺神經的甜腥腐臭,卻消散了大半,只剩下雨水沖刷後的潮溼和淡淡的焦土氣息。
聚落一片狼藉。稀疏的窩棚被雨水沖刷得歪斜,地面上殘留著渾濁的粉紫色水窪。倖存者們瑟縮在青銅棺槨的庇護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殘留著驚魂未定和深深的疲憊。胸口的白簽印記雖然不再劇烈灼痛,但光芒依舊黯淡,邊緣或多或少都殘留著淡淡的粉紫蝕痕,如同癒合緩慢的傷口。
豆芽被安置在樹苗旁,氣息微弱,胸口的粉紫肉瘤暫時停止了擴散,但白簽印記的光芒微弱得如同螢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抽氣聲。人們圍著他,眼神中充滿了無助。
“石仔…老陳叔…” 老張捂著被老王砸傷的胸口,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睛望著車庫入口的方向,滿是絕望。
就在這時——
“轟隆隆隆——!!!”
大地毫無徵兆地劇烈震顫起來!如同沉睡的巨獸在翻身!遠比之前孢囊搏動更強烈、更深沉!
“地…地震了?!” 人群驚恐地尖叫起來,互相攙扶著才勉強站穩。
青銅棺槨發出沉悶的嗡鳴,表面的古老符文明滅不定。紮根於星墜碎片和籤筒殘骸上的文明樹苗,在劇烈的震動中劇烈搖曳!
咔!咔嚓嚓——!
聚落邊緣,靠近舊水塔方向的焦黑土地,猛地向上拱起!堅硬的地殼如同脆弱的蛋殼般碎裂、翻卷!泥土和岩石碎塊如同噴泉般向四周激射!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一具龐然大物,撕裂了大地,緩緩從地底深處升騰而起!
那並非想象中的汙穢怪物,而是一具巨大無比、通體覆蓋著暗沉青銅鏽跡的古老棺槨!
棺槨的樣式與聚落中心的青銅棺槨極為相似,卻更加巨大、更加厚重,表面覆蓋著更為繁複、如同荊棘藤蔓般纏繞的暗金色紋路。那些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內斂的微光,散發出一種沉重、肅穆、彷彿能鎮壓萬古邪祟的秩序威壓!
第一具青銅棺槨破土而出,如同巨大的墓碑,矗立在聚落邊緣。
緊接著——
轟!轟轟轟——!
如同連鎖反應,聚落周圍,乃至更遠處的焦黑荒野上,大地接二連三地向上拱起、破裂!一具又一具形態各異、卻同樣散發著古老青銅光澤和秩序威壓的巨型棺槨,如同從遠古沉睡中甦醒的衛士,破開泥土的桎梏,緩緩升起!
有的棺槨表面紋路如同咆哮的獸首,有的如同交織的鎖鏈,有的則佈滿星辰般的凸點…它們破土的姿態各異,卻都帶著一種沉默而堅定的力量感。短短時間內,數十上百具巨大的青銅棺槨,如同雨後石筍般,破土而出,環繞著初火聚落,構成了一片龐大、森嚴、散發著亙古洪荒氣息的青銅碑林!
碑林形成的瞬間,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力場以碑林為邊界,轟然擴散開來!空氣中殘留的粉紫色孢子塵埃如同被無形的掃帚掃過,瞬間被排擠、淨化!聚落中心那株搖曳的文明樹苗,在碑林力場的籠罩下,猛地停止了劇烈晃動,樹冠上剩餘的銀藍葉片光芒大盛!尤其是樹冠頂端,一片在孢雨中頑強存活的嫩葉,邊緣竟悄然暈染開一抹深沉而神秘的紫色!銀與紫的光華在葉片脈絡中流轉、交融,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包容著淨化與某種更深沉力量的生機!
“下面…有火…碑林…是火…” 石仔嘶啞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他和柱子等人,帶著滿身傷痕,終於踉蹌著走出了車庫入口,站在了這片新生的、由無數青銅巨棺構成的宏偉碑林邊緣。
石仔的目光掃過這片庇護聚落的碑林,掃過樹苗上那片新生的銀紫葉片,最後落在手中那支溫潤的空白玉簽上。一種源自玉籤深處的、沉甸甸的使命感和明悟,湧上心頭。
他拖著殘軀,一步一步,走向碑林最中央、也是最高大的那具棺槨——它表面的紋路如同無數鎖鏈纏繞著一顆燃燒的心臟。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視下,石仔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手中那支象徵著新契約源頭的空白玉籤,朝著棺槨表面、那顆“心臟”紋路的中心位置,穩穩地按了下去。
“嗡——!”
玉籤觸碰到青銅棺槨的瞬間,整片碑林所有的暗金紋路驟然亮起!光芒流轉,如同啟用了沉睡的脈絡!一股浩瀚、溫暖、帶著無數犧牲者祝福與新秩序力量的波動席捲整個聚落!
被石仔按下的位置,堅硬的青銅棺槨表面如同水波般盪漾開來,玉籤毫無阻礙地融入其中,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凹痕。緊接著,以凹痕為中心,一行行由流淌的暗金光芒構成的古老文字,如同從棺槨內部生長出來般,清晰地浮現在巨大的棺槨表面:
“禁籤焚盡處,”
“心火自燎原。”
字跡古樸蒼勁,每一筆都彷彿蘊含著萬鈞之力與不滅的意志。
石仔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向後倒去,被柱子一把扶住。他疲憊地閉上眼,嘴角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弧度。
聚落中,倖存者們胸口的白簽印記,在碑林光芒的照耀下,邊緣的粉紫蝕痕如同遇到烈陽的薄雪,迅速消融、褪去!印記本身的光芒雖然依舊微弱,卻變得純淨而穩定,如同風中搖曳卻絕不熄滅的燭火。
老張捂著胸口,感受著印記傳來的溫暖和那驅散了蝕痕的輕鬆感,渾濁的淚水終於滾落:“活…活下來了…有…有希望了…”
然而,就在這片新生的希望與劫後餘生的慶幸之中——
石仔被柱子攙扶著,目光無意間掃過遠處地平線。在碑林力場之外,那些更遙遠、未被淨化的、被孢子雨侵蝕過的廢墟陰影裡,一點、兩點…如同黑夜中悄然睜開的眼睛,極其微弱的、帶著頑強生機的白色光芒,正在廢墟深處,星星點點地亮起。
那是新的火種。新的心火。
石仔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帶著重擔的欣慰。
他的目光收回,落在近處一具剛剛破土而出、位置稍偏的青銅棺槨底部縫隙。在那厚重的棺槨與溼潤的新翻泥土之間,藉著碑林紋路流淌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
幾縷極其細微、閃爍著不祥粉紫色熒光的溼潤菌絲,如同新生的血管,正悄然從棺槨底部探出,貪婪地纏繞上翻出的新鮮泥土,微微地搏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