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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兩個談話

三天。

潮溼、陰暗、散發著消毒水和絕望氣息的拘留所小單間裡,林梟感覺自己像被困在籠子裡的受傷野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肋下傷口癒合時的麻癢刺痛,更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焦躁和……恐懼。

恐懼的不是冰冷的鐵窗,不是警察嚴厲的盤問(他咬死了只是普通鬥毆,起因是長毛尋釁),而是那個躺在醫院裡、身份成謎的小女孩。

林晚。

這個名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反覆撕扯著他的神經。

檯球廳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反覆烙印在他的腦海裡:她喊他“爹”時的篤定;她準確說出蘇清名字和他最隱秘傷疤時的毛骨悚然;她掏出那冰冷怪異的九曲玲瓏鎖時帶來的靈魂悸動;她掀翻長毛時展現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狠辣身手;她中槍倒下時那一聲帶著血淚的“毒蠍”嘶喊;還有……還有最後被抬上擔架時,那驚鴻一瞥間、冰冷清醒到令人心悸的眼神!

警察的詢問語焉不詳,只說小女孩肩部中彈,手術順利,沒有生命危險,但還在重症觀察。至於她的身份?來歷?為什麼會出現在那種地方?為什麼會捲入鬥毆甚至槍擊?連警察也是一頭霧水,線索似乎都指向那個神秘消失的黑雨衣槍手。

“梟哥,出來了!” 拘留所的鐵門哐噹一聲開啟,刺眼的天光湧了進來。黃毛混混和另外兩個傷勢較輕、同樣被關了幾天的小弟,惴惴不安地等在外面。長毛那夥人,尤其是持槍的長毛和那個意圖槍殺林晚的黑雨衣槍手(雖然跑了,但長毛扛下了主要罪名),就沒那麼好運了,等待他們的將是漫長的刑期。

林梟沒理會小弟們劫後餘生的慶幸和關切詢問。他抬手擋住刺目的陽光,肋下傷口的鈍痛讓他皺了皺眉,但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車呢?” 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三天沒怎麼說話的乾澀。

“在…在門口!”黃毛連忙道。

“去醫院。”林梟鑽進那輛破舊的麵包車,只吐出三個字,便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卻無法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跡。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那間充斥著消毒水味的病房裡。

市醫院,重症監護觀察區走廊。

空氣裡瀰漫著冰冷的、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燈光慘白,照得牆壁一片死寂。偶爾有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匆匆走過,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迴盪,更添幾分壓抑。

林梟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隔著巨大的玻璃窗,看著裡面那個躺在病床上、身上連著各種管線和監護儀器的小小身影。

林晚似乎睡著了。小臉依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氧氣面罩覆蓋著她大半張臉,只露出小巧的鼻尖和尖尖的下巴。她看起來那麼脆弱,那麼小,彷彿一陣風就能吹散。左肩裹著厚厚的紗布,被固定著,讓她整個人顯得更加單薄無助。

這畫面,與他記憶中那個在臺球廳裡掀翻長毛、狠辣踢暈壯漢、甚至用眼神刺穿他靈魂的“小煞星”形象,形成了極其強烈的、撕裂般的反差。

林梟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澀,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他下意識地摸向褲兜,想掏根菸,卻摸了個空,才想起這裡是醫院。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緩慢流淌的冰水。林梟就那樣站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死死鎖在玻璃窗內那個小小的身影上。肋下的傷口隱隱作痛,提醒著他那晚的混亂與血腥,也提醒著他眼前這個小女孩身上揹負的、足以顛覆他整個世界的秘密。

不知過了多久,病床上那小小的身影,睫毛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林梟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

又過了一會兒,林晚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初時帶著一絲剛甦醒的迷茫和虛弱,但很快,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迅速沉澱下來,恢復了那種林梟無比熟悉的、與年齡絕不相稱的、深不見底的幽黑。

她的目光,隔著厚重的玻璃,精準地捕捉到了窗外那個高大、沉默、眼神複雜的少年身影。

林晚的嘴唇,在氧氣面罩下,極其微弱地動了動。

林梟看懂了那個口型。

“爹。”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又被林梟強行壓下。他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開了通往病房的厚重隔離門。

消毒水的氣味更加濃烈了。儀器的滴答聲在耳邊清晰起來。

林梟一步步走到病床邊,腳步放得極輕,彷彿怕驚擾了什麼。他低頭看著林晚,那張蒼白的小臉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在他深邃的瞳孔裡。三天積攢的所有疑問、驚駭、憤怒、困惑,此刻都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林晚也看著他。她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慌。她艱難地抬起那隻沒有打點滴的右手,輕輕扯了扯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單,示意他坐下。

林梟沉默地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等待著。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病房裡只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兩人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爹……”林晚的聲音從氧氣面罩下傳來,微弱、沙啞,帶著手術後的虛弱,卻異常清晰,“三天……你想通了嗎?”

林梟的身體猛地一震!他抬起頭,迎上林晚那雙彷彿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沒有試探,只有一種瞭然於胸的平靜。

“你……”林梟的聲音乾澀得厲害,“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終於問出了這個盤旋在心頭三天三夜、如同夢魘般的問題。重生?來自未來?救他?這每一個詞都荒謬絕倫,卻又像磁石般牢牢吸附著他。

林晚沒有直接回答。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頸,目光投向慘白的天花板,眼神變得有些空洞,彷彿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極其遙遠、極其痛苦的景象。

“2017年……冬天……特別冷……”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夢囈,又像是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城西……廢棄的化工廠……媽媽被他們抓走了……‘毒蠍幫’的人……” 說出“毒蠍幫”三個字時,她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梟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蘇清!那個他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名字!

“他們……想要媽媽破解一個加密的賬本……媽媽不肯……”林晚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窟裡撈出來的,“他們……當著我的面……把媽媽……”

她的聲音哽住了,小小的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氧氣面罩下的呼吸變得急促。那雙空洞的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順著蒼白的臉頰滑入鬢角,浸溼了枕套。

“……分……分屍了……” 這三個字,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破碎得不成調,帶著一種撕裂靈魂般的痛苦。

“轟——!”

林梟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足以焚燬一切理智的暴怒和劇痛,如同火山噴發般從心臟最深處炸開!瞬間席捲全身!他的雙眼猛地充血赤紅!額角青筋根根暴起!交握的雙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無法抵消那萬分之一的心痛!

蘇清……被……分屍?!

他無法想象!更不敢想象!那畫面只是稍一觸及,就讓他痛得幾乎窒息!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

“你……”林梟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和狂暴的殺意,“你當時……在……現場?!”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搖晃,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如果那個所謂的“毒蠍幫”此刻就在眼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將他們撕成碎片!

林晚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洶湧而出,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像一隻受盡傷害的幼獸。過了許久,她才在劇烈的喘息中,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十二歲……”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爹……我才十二歲……就沒了媽媽……”

這聲“爹”,不再是檯球廳裡石破天驚的宣告,也不再是玻璃窗外無聲的呼喚,而是帶著一個孩子失去至親後、深入骨髓的、無法癒合的傷痛和絕望。

林梟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滔天的怒火和殺意瞬間被凍結!他看著病床上那個蜷縮著、哭泣著、無助地訴說著失去母親痛苦的小小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劇痛、悔恨、憐惜和無邊無際的酸楚,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

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頹然地跌坐回椅子上。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地面,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響聲。他彷彿看到了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在血泊和殘肢中,是如何的恐懼和絕望!那是他的女兒!他林梟的女兒!

“爹……”林晚努力平復著抽泣,抬起淚眼朦朧的小臉,看向林梟,眼神裡充滿了悲傷和一種穿透時光的理解,“媽媽死了……你的眼神……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像是……失去了整個世界……”

林梟猛地抬起頭!

林晚看著他,淚水依舊在流,聲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可你沒有垮……你活下來了……你抱著我,抱得那麼緊……我知道……你能活下來的目標……是因為有我……”

“你不希望看見我……會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所以……你強忍著……”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精準地剖開林梟內心最深處、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角落,“可是爹……自此以後……你的心……你的手……就越來越狠了……”

“長毛和他的手下……被你親手沉了江……毒蠍幫在城南的三個堂口……一夜之間被你的人屠了個乾淨……血把巷子都染紅了……”林晚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你成了真正的‘梟爺’……道上的人聽到你的名字就發抖……可爹……那是一條不歸路啊……”

“警察盯死了你……你的對手越來越多……手段也越來越毒……你賺的錢沾滿了洗不乾淨的血……你睡的床下永遠壓著槍……”林晚的眼淚無聲流淌,“我知道……你是為了給我最好的……為了讓我安全……可是爹……那座用血和骨頭堆起來的城堡……它註定會塌的……”

“我結婚兩年以後……”林晚的聲音驟然變得無比冰冷和痛苦,“那個……那個臥底的警察……我的丈夫……他拿到了足夠的證據……”

林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地盯著林晚,眼神裡充滿了驚濤駭浪!丈夫?!臥底警察?!

“……他親手……把你送上了刑場……”林晚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卻帶著萬鈞之力,“一顆‘花生米’……爹……你倒下去的時候……眼睛還看著我……”

“轟隆——!”

林梟感覺自己的世界徹底崩塌了!未來……血腥、黑暗、最終走向毀滅的未來!像一幅無比清晰的、殘酷的畫卷,被林晚用最痛苦的方式,血淋淋地展現在他面前!妻子慘死!自己雙手染血最終伏法!女兒……女兒親眼目睹這一切!甚至還嫁給了那個親手將他送上刑場的警察?!

巨大的痛苦、荒謬、絕望,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捂住臉,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爹……”林晚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柔軟和哀求,她艱難地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小手,輕輕抓住了林梟捂著臉、微微顫抖的手腕。

林梟如同觸電般猛地一顫,緩緩放下了手。他的眼眶通紅,佈滿了血絲,臉上是未乾的淚痕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茫然。他看著女兒那隻冰冷、瘦小、卻異常堅定的手。

“爹……”林晚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彷彿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淚水如同斷線的珠子,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懇求和希冀:

“爹……你才十六歲……你還很年輕……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的小手用力地晃了晃林梟的手腕,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信念傳遞過去:

“回學校去吧……爹……去唸書……好不好?”

她仰著小臉,蒼白得近乎透明,淚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哀求和期盼:

“媽媽死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孩子沒有了媽……爹……你知道我有多痛嗎?”

“你還想讓這個悲劇……再重新演練一遍嗎?”

“爹……求求你……走到正道上來吧……”

“我只想……只想你……永遠平平安安地……陪在我身邊……”

最後的話語,帶著孩子氣的哽咽和最深沉的渴望,如同最沉重的鼓槌,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敲打在林梟那早已被痛苦和震撼衝擊得千瘡百孔的心上!

永遠……陪在她身邊……

走到正道……

回學校……唸書……

這每一個詞,對於此刻滿身戾氣、剛剛在街頭血火中拼殺出來的少年林梟來說,都如同天方夜譚!荒謬!可笑!

可是……

他看著病床上那個哭得渾身顫抖、眼中卻燃燒著無盡悲傷和期盼的小小身影。

看著她蒼白臉上未乾的淚痕。

看著她肩頭刺眼的紗布。

聽著她口中那血淋淋的、關於母親慘死、關於自己毀滅、關於她絕望舉槍的未來……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酸楚和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用憤怒和狠戾築起的堤壩!

“哐當!”

林梟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翻了身後的椅子!他高大的身影劇烈地顫抖著,像一株在狂風中搖擺的枯樹。他死死地盯著林晚,赤紅的雙眼中,暴戾、掙扎、茫然、痛苦、以及一絲被那巨大哀求和絕望未來硬生生撕扯出來的、極其微弱的動搖……瘋狂地交織、碰撞!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咆哮,想怒吼,想否認這荒謬絕倫的一切!

可是,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烙鐵堵住,只能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

猛地轉身,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這間充斥著消毒水味、絕望未來和女兒哀慟哭聲的病房!

沉重的隔離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病房內,儀器的滴答聲依舊規律。

林晚臉上的淚水卻漸漸止住了。她緩緩地收回那隻伸出的、抓空了的手,輕輕放在胸前,感受著心臟在胸腔裡緩慢而沉重地跳動。

她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看著門外那個高大身影消失的方向,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和那雙漆黑眼瞳中,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決絕與……一絲疲憊。

窗外,慘白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明暗交錯的條紋,如同命運的棋盤。

第一步,最痛的一刀,已經狠狠剜下。

接下來,是漫長而艱難的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