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液被小心翼翼地喂入汝陽王口中。奇蹟,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
那碗蘊藏著生之奇蹟的“九轉歸魂飲”入喉,汝陽王枯槁的身體猛地一震!如同久旱龜裂的大地迎來了甘霖。面板下那些瘋狂蠕動的琉璃色細絲,如同遇到了天敵剋星,發出無聲的哀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融、褪去。如同冰雪在驕陽下融化,露出底下蒼白卻不再詭異的肌膚。
一直纏繞著他的、夢魘般的囈語和抽搐徹底停止了。緊鎖的眉頭緩緩舒展,急促而痛苦的呼吸變得悠長、平穩。最令人震撼的是他那雙緊閉了許久的眼睛,眼瞼下的眼球開始微微轉動,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彷彿在努力掙脫沉重的黑暗。
終於,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下,那雙曾睥睨天下、也曾被幻毒折磨得只剩下瘋狂的眼睛,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
初時,眼神是茫然的,如同隔著一層迷霧。漸漸地,迷霧散去,露出了久違的清明,雖然依舊虛弱,卻深邃如昔。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床前。
趙敏早已泣不成聲,撲到床邊,緊緊抓住父親的手:“父王!父王!您醒了!您終於醒了!” 張無忌站在她身後,眼中也充滿了欣慰與激動。王保保像風一般地衝了進來,看到父親清醒的雙眼,鐵打的漢子也瞬間紅了眼眶,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父王!”
汝陽王的目光在王保保身上停留,那眼神複雜無比,有舐犢情深,有江山之重,更有洞悉世事的滄桑與無奈。他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枯瘦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指向王保保腰間懸掛的、象徵家族榮耀與兵權的金刀。
王保保瞬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淚水奪眶而出,他解下金刀,雙手捧到父親面前。
汝陽王的手,枯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緊緊攥住了刀鞘。他沒有力氣拔出金刀,只是用盡最後的氣力,將刀柄重重地按在王保保的掌心!目光死死鎖定兒子,每一個字都如同從靈魂深處擠壓而出,帶著血淚的教訓:
“保保……元室……氣數……已盡……孛羅……是殺父仇人……朝廷……不可信……切記……提防……”
王保保渾身劇震,捧著金刀的手劇烈顫抖。父親的話,如同驚雷,徹底粉碎了他心中對元廷最後一絲幻想!
汝陽王的目光艱難地移開,落在張無忌身上。那目光中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託付的意味,聲音更加微弱,卻字字清晰:“張教主……仁厚……宋盟主……深謀遠慮……或……或可倚重……為家族……尋條生路……” 這是梟雄在生命盡頭,為子孫後代做出的最後、也是最清醒的政治抉擇。
最後,他的目光無限溫柔、無限眷戀地落在女兒趙敏臉上,嘴角極其艱難地扯出一個微弱的弧度,目光在趙敏和張無忌之間流轉,充滿了慈愛與不捨,用盡最後一絲氣息:
“敏敏……無忌……”他的聲音微弱沙啞,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爹!您感覺怎麼樣?”趙敏急忙問道。
“敏敏……無忌……是良配……好好的……”
他的目光又轉向張無忌,帶著託付的意味:“無忌……老夫……將敏敏……託付於你……望你……真心待她……莫負……”張無忌正色道:“我與敏敏之愛天地可鑑!無論是漢人也好,蒙古人也好,我們總是一生一世不分離,只要有我在,定不會讓她受到半分傷害。”汝陽王滿意地點點頭。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見汝陽王氣息驟然急促,眼中神采迅速黯淡下去。最終,這位曾叱吒風雲的汝陽王,在女兒和“仇敵”的注視下,帶著無盡的遺憾與一絲釋然,溘然長逝。臨終前,他艱難地將象徵汝陽王府兵權的金刀塞入王保保手中,又將一塊刻有家族徽記的玉佩,顫巍巍地放在了趙敏手心。
“父王——!” 趙敏和王保保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行轅。
趙敏撲在父親尚有餘溫的身體上,悲慟欲絕,哭聲撕心裂肺。張無忌緊緊抱住她,心中亦是悲涼。這位梟雄的落幕,充滿了唏噓與時代的無奈。
汝陽王的葬禮肅穆而沉重。白幡在寒風中飄蕩,如同招魂的旗幟。趙敏一身縞素,跪在靈前,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生氣,唯有張無忌寸步不離地守在一旁,成為她唯一的依靠。
王保保身披重孝,腰懸父親傳下的金刀,站在靈堂之外,望著鉛灰色的天空,眼神如同冰封的荒原。父親的臨終遺言,字字如刀,刻在他的心頭。元室氣數已盡……孛羅是仇人……朝廷不可信……投奔張無忌、宋青書?
就在這時,一名心腹將領匆匆而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又呈上一卷明黃的帛書。王保保展開一看,正是元帝妥歡帖睦爾的聖旨!旨意冰冷而傲慢:斥責王保保“喪師失地,有負聖恩”,命其即刻率部退出山東,交出所有兵權,接受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孛羅帖木兒的“節制”,並回大都“述職”……
一股滔天的怒火瞬間沖垮了王保保的理智,父親屍骨未寒,元帝和孛羅不僅毫無撫卹,反而落井下石,要奪他兵權,將他置於死地。這聖旨,哪裡是旨意,分明是催命符!是父親臨終所言“朝廷不可信”最赤裸的印證!
“孛羅……狗賊!” 王保保目眥欲裂,一把將聖旨狠狠摜在地上。
然而,孛羅的殺招,遠不止一道聖旨那般“溫和”。
當夜,行轅帥帳。燭火搖曳,王保保正對著地圖,心中天人交戰。投明?蒙古男兒的驕傲讓他難以低頭。不投?元廷已視他為眼中釘,山東四戰之地,如何自保?
夜色濃稠如墨,寒風捲著嗚咽聲掠過營寨。西側一片營帳的陰影深處,空氣彷彿水波般無聲盪漾。六道比夜色更幽邃的身影,如同從九幽地縫中滲出,分作三組,悄無聲息地浮現。他們全身包裹在緊身的玄色水靠之中,與黑暗融為一體,只露出兩雙毫無生氣、如同萬年寒潭冰封的眼眸。正是寒螭盟、最頂尖的刺客——玄冥三煞!
第一組兩人,身形魁梧如鐵塔,周身散發著凍土般的厚重寒氣,正是寒魑雙煞!
第二組兩人,身形矯健似毒蟒,氣息陰冷滑膩,乃是寒虯雙煞!
第三組兩人,則完全融入陰影,氣息若有若無,如同兩道飄忽的幽魂,卻是三組之首——寒魅雙煞!
十八番僧瞬間動了,如同沉睡的金剛甦醒。一聲整齊劃一、低沉如雷的佛號宣出:“吽——!” 十八股雄渾剛猛的金剛內力瞬間勃發,彼此氣機以玄奧軌跡勾連、串聯、疊加!正是金剛羅漢陣最強守禦形態。十八番僧氣牆形成一道屏障,阻擋住玄冥殺手前進道路。
隨著十八羅漢結陣防禦,怯薛守衛隊長呼嘯道:“敵襲!”十幾名侍衛立即向帥帳集結。
寒魑雙煞率先暴起!如同兩座移動的冰山,裹挾著刺骨寒風,衝向金剛羅漢陣,兩股粘稠如瀝青、散發著死寂墨綠光芒的玄冥掌,帶著恐怖的寒毒和衝擊力,狠狠刺向十八羅漢下盤!
“結!” 羅漢首領怒目圓睜,一聲佛號如雷。十八人內力瞬間加速流轉,合而為一。“金剛羅漢陣”氣罩光芒大盛,硬生生將大部分冰刺震碎。但陣型被這突如其來的範圍攻擊震得一陣劇烈搖晃,內力串聯也出現一絲遲滯。
就在這舊力剛去、新力未生的瞬間,寒虯雙煞動了!兩人如同兩條潛伏已久的毒蟒,身影貼著地面疾射而出,速度快得拉出兩道殘影。他們的目標並非羅漢陣本體,而是陣外警戒的怯薛精銳。
四道凝練如實質、僅有手臂粗細的墨綠色陰寒指勁,如同毒蛇吐信,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直射怯薛隊伍中四名隊正的心口。寒氣未至,那凍結靈魂的殺意已讓目標血液幾乎凝固!
“保護大帥!” 怯薛侍衛驚怒交加,長矛彎刀紛紛向寒虯雙煞招呼,但對方身法滑溜詭異,在人群中穿梭,墨綠色的掌影翻飛,不求殺敵,只求製造更大的混亂!數名勇悍的怯薛侍衛被陰毒掌風掃中,瞬間臉色青紫,體表凝結冰霜,慘叫著倒地!
“好毒的泥鰍,讓老夫來會會!” 怪笑聲中,一道灰影如同真正的夜蝠,鬼魅般切入戰團。正是韋一笑。他的寒冰綿掌陰柔刁鑽,帶著詭異的旋勁,精準地截向寒虯雙煞的掌力節點。同時,阿蘿素手連揚,數枚細小的藥包帶著刺鼻的藥味射入混亂的人群——並非致命毒藥,而是強效的“醒神散”,能極大抵消玄冥寒毒對心神的侵蝕,穩住怯薛陣腳。
帳外殺聲震天,寒魑撼動金剛羅漢陣,寒虯攪亂怯薛,一切都在為那最後、最致命的一擊鋪路!
就在這混亂達到頂點、所有目光都被吸引的剎那!那一直如同影子般蟄伏的寒魅雙煞,動了!
他們甚至沒有奔跑,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貼著地面營帳的陰影,以一種違背常理的、近乎瞬移般的詭異速度,無聲無息地滑向帥帳後方。他們的目標,正是金剛羅漢陣因被寒魑撼動而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位於陣型側後方的短暫空檔。如同兩道真正的魅影,意圖繞過這堅固的堡壘,直取核心。
帥帳之內,王保保手握金刀,心神不寧。帳外的廝殺聲近在咫尺,他雖信任十八羅漢和怯薛侍衛,但那股縈繞不散的、源自靈魂深處的致命陰寒感卻越來越強烈!彷彿有兩道無形的、冰冷的視線已經穿透了厚重的帳壁,鎖定了他的後心。
忽地,帥帳側壁的厚牛皮,“嗤啦”一聲輕響,竟如同薄紙般被兩道凝聚到極點的墨綠色指力無聲無息地洞穿。兩個僅容拳頭大小的破洞出現!緊接著,兩道比夜色更幽深、氣息完全收斂到極致的魅影,如同沒有骨頭的蛇,就要從破洞中鑽入!
王保保汗毛倒豎,金刀嗡鳴示警!他猛地轉身,但對方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他甚至能看到那兩雙近在咫尺、毫無人類感情的冰寒眼眸中倒映著自己驚駭的臉!
吼——!!!忽地一聲震耳欲聾的龍吟,毫無徵兆地從帥帳頂部炸響!整個帥帳的牛皮頂棚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撕扯,轟然炸裂!一道身影裹挾著刺目欲盲、至剛至陽的純金色光芒,如同九天降下的烈日,帶著焚盡八荒的恐怖威勢,悍然墜落。金光之中,隱隱有金色龍形氣勁環繞咆哮。正是張無忌。他人在半空,雙掌已攜著雷霆萬鈞之勢,凌空拍下!
卻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雙龍取水”。兩道凝練如實質、至陽至剛的金色龍形掌力,帶著震碎山河的咆哮,後發先至,精準無比地轟向那兩隻剛剛探入帳內、散發著致命寒氣的鬼爪!
轟!隆!隆!
如同九天神雷在帥帳內炸開!金光與墨綠寒芒瘋狂對撞、湮滅!狂暴無匹的氣浪瞬間將帥帳內的一切陳設絞得粉碎,王保保被氣浪狠狠掀飛,撞在帳壁上,金刀脫手!
那兩道魅影更是如遭雷擊!他們凝聚到極點的玄陰指力在至陽掌力面前,如同冰雪遇到熔岩,瞬間崩解潰散。恐怖的反震之力順著他們的手臂狠狠衝入體內。兩人悶哼一聲,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被硬生生從破洞中震飛出去!人在半空,覆蓋面容的黑巾碎裂,露出兩張蒼白驚駭、口鼻溢血的恐怖面孔!他們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死死盯著帳內那如同天神下凡、周身金光繚繞的身影。
“至……至陽……九陽……” 其中一人聲音嘶啞顫抖,如同夢囈,瞬間想起了教中那流傳幾十年、如同夢魘般的禁忌傳說——那個在斷魂石橋一劍化百魔、一掌斃祖師的武當神話張三丰!眼前這沛然莫御的純陽真氣,不正是那神話的再現嗎?!“這是……是那人的傳人!剋星……剋星!”
恐懼瞬間淹沒了殺意,兩人甚至連一絲抵抗的念頭都無法升起。落地瞬間,強壓翻騰的氣血和內傷,甚至顧不上看同伴一眼,身影化作兩道黑影,以比來時更快的亡命速度,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瘋狂遁入夜色之中。什麼任務,什麼孛羅,在刻入骨髓的傳承恐懼面前,都不值一提!
帳外,正與韋一笑、阿蘿及十八羅漢纏鬥的寒魑、寒虯四煞,聽到帥帳內那聲震天龍吟和首領充滿恐懼的嘶吼,又感受到那瞬間爆發的、令他們玄陰內力都為之凝滯顫抖的至陽氣息,哪裡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竟然是武當剋星降臨!四人肝膽俱裂,再無戰意,虛晃一招逼退對手,也化作四道黑煙,倉皇遁走!
帥帳內一片狼藉,煙塵瀰漫。張無忌周身金光緩緩收斂,跟趙敏一起護在王保保身前。韋一笑和阿蘿也衝了進來。
王保保掙扎著站起,撿起地上的金刀,看著一片狼藉的帥帳和眼前救他性命的身影,又想起剛才那兩道魅影眼中刻骨的恐懼,心中最後一絲對元廷的幻想徹底破滅,只剩下滔天的怒火與冰冷的決絕!孛羅,元帝!竟派此等畏陽如鬼的魔教鼠輩來殺他!
“報——!” 一名斥候渾身浴血,連滾爬爬衝進帥帳,“大帥!不好了!孛羅……孛羅親率五萬大軍,打著‘奉旨平叛’的旗號,已衝破外圍防線,距行轅不到二十里!”
內外交困!聖旨奪權!魔教暗殺!大軍壓境!元廷這是要將他王保保徹底碾碎!
就在這時,朱元璋的使者,那位沉穩的文士,在煙塵中穩步走入,對眼前的景象視若無睹,目光平靜地看向王保保。
王保保深吸一口氣,將染上塵土的元帝聖旨狠狠擲於地上,金刀頓地,火星四濺!他目光如電,掃過張無忌,最終釘在使者臉上,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
“條件如前!我部歸附!山東讓出,保我北歸!另——” 他猛地指向張無忌,一字一句,如同金鐵交鳴:
“吾妹趙敏,必為張教主正室夫人!吳王與宋盟主需昭告天下,冊其為一品誥命夫人!此乃我王氏於漢地立足之根基!若允,即刻歃血!若不然,本王便持此金刀,與那孛羅狗賊,血戰至最後一兵一卒!”
使者深深一揖,聲音沉穩有力:“吳王與宋盟主早有此意:敏敏郡主賢良淑德,與張教主天作之合,正室之位,名正言順!盟成之日,即頒吳王令旨,昭告四海,冊封趙敏郡主為‘柔嘉敏慧一品夫人’,享親王正妃儀制,永鎮明教,母儀一方。此諾,山河為證!”
“好!” 王保保再無猶豫,金刀在左掌一劃,熱血湧出,重重按在使者捧上的明黃盟書之上!
“拿酒來!歃血為盟!自今日起,我王保保與元廷……恩斷義絕!”
血掌印,如同燃燒的烙印,刻在了盟約之上。帳外,孛羅大軍的號角聲已清晰可聞,卻再也無法阻止北疆風雲的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