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惡鬼的尖嘯在雷火中微弱下去,無相鬼捲上,那團代表其本源的灰黑霧氣在青灰雷紋與玉白囚籠的雙重壓制下,如同被投入煉爐的頑鐵,汙穢的形體在枯寂雷火的舔舐下不斷扭曲、蒸發、縮小。
每一次雷火爆燃,都帶起一縷腥臭黑煙,隨即被流動的玉白光芒淨化、吸收。
卷面混沌暗金的底色如同沉靜的宇宙背景,將那新生的刑罰圖案襯得愈發森嚴可怖。
度化已啟,刑期無終。
林木生立於破屋門口,青灰法袍在冥月慘白的光線下流淌著幽暗的符文微光。
他並未立刻離去,模糊面容上的水墨薄紗無風自動,眉心混沌敕印的光芒流轉不定,如同精密儀器在分析著殘留的資料。
剛才收服希惡鬼的瞬間,無相鬼卷傳來的那絲異常波動……絕非錯覺。
那是一種同源而冰冷的意念觸動,帶著審視與警告的意味,雖然微弱,卻精準地穿透了卷軸的法則屏障。
他意念沉入識海,溝通無相鬼卷。
卷軸在意識中無聲展開。混沌暗金的卷面上,希惡鬼的圖案在雷火中無聲掙扎。然而,在圖案邊緣,那數十點代表被吞噬生魂殘念的灰白光點周圍,空間呈現出一種極其細微的……漣漪狀扭曲。
這扭曲並非希惡鬼本身造成,也非卷軸力量不穩。
它更像是有某種外來的、同源卻更加霸道的意念,在希惡鬼被徹底禁錮、其本源與外界聯絡被強行斬斷的剎那,如同被觸動的蛛網,傳遞過來一絲極其隱晦的……探查與……警告?
意念的源頭……帶著一股熟悉的、令人靈魂深處都感到顫慄的冰冷氣息——枯寂刑煞!如同無形的鍘刀刮過意識,充滿了審判的絕對冰冷與肢解的鋒銳感。
刑鬼!是刑鬼的意念烙印!
它在希惡鬼身上留下了標記!如同獵人在獵物身上繫結的鈴鐺。
當希惡鬼被捕獲、禁錮,這烙印便被觸動,向主人發出了警報!
更可怕的是,這烙印似乎並非被動觸發,而是帶著一絲刑鬼本源的活性,在湮滅前,竟試圖反向侵蝕、汙染無相鬼卷的法則!
雖然那絲侵蝕之力極其微弱,瞬間就被無相鬼卷本身的“鎮”“塑”符印與敕印的力量強行抹除、湮滅,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但那一瞬間的接觸,卻讓無相畫官清晰地捕捉到了刑鬼意念的強度與……方向!
那方向,指向幽冥深處,一片被更加濃稠、混亂的罪業陰雲籠罩的區域——孽亂淵!傳說中流放無法度化極惡之鬼的絕地,也是刑鬼被轉輪殿收容前的老巢!
“哼。”一聲極其輕微、卻蘊含著冰冷怒意的冷哼,彷彿穿透了無盡空間,在林木生意識邊緣炸響!
正是刑鬼那熟悉的、帶著鍘刀刮過冰面般質感的意念迴響!雖然模糊不清,但那滔天的恨意與暴戾,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意識之上。
它在警告!更是在宣戰!
林木生眉心敕印青灰雷紋驟然加速流轉,玉白核心光芒微微內斂,混沌暗金底色更加深邃。
刑鬼的挑釁,非但沒有讓他畏懼,反而激起了敕印本能的對抗意志。
枯寂的破滅、輪迴的秩序、塑形的造化,三種力量在敕印中無聲交融,散發出更加凝練、威嚴的氣息。
他緩緩抬起右手,塑形玉筆在指間無聲轉動,筆尖玉白光芒溫潤流轉。
左手枯爪虛握,爪心青灰雷紋明滅不定。
新的線索,新的目標。
但眼下……
林木生的目光轉向土炕上。
周老秀才依舊癱軟如泥,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但情況比剛才更加糟糕。
希惡鬼被剝離後,他體內被強行激發、又被瘋狂抽取的惡念與生命力蕩然無存,如同被蛀空的朽木。
臉上死灰一片,眼窩深陷,嘴唇乾裂發紫,呼吸微弱得幾乎停止。
更嚴重的是,他的魂魄——那點被希惡鬼吞噬了大半、又被強行剝離出來的殘念,此刻如同風中的殘燭,微弱、渙散,充滿了被汙染後的空洞與絕望。魂魄核心處,一點極其微弱的、青灰色冰晶般的印記,如同嵌入魂髓的鍘刀碎片,正散發著凍結思維的枯寂寒意!
冰晶深處,一絲汙血般的暗紅緩慢蠕動(墮落汙染)。
這是刑鬼烙印透過希惡鬼間接汙染的結果,如同惡疾的根源,正在加速他魂魄的潰散。
若不施救,不出一炷香,他便會魂飛魄散,徹底化為這破屋裡的又一縷怨魂。
林木生淡漠的目光掃過老人殘破的魂魄。救?一個被惡念侵蝕、魂魄汙濁的凡人,救之何益?任其自生自滅,魂魄潰散後,那點刑鬼烙印自然也會消散。
然而,就在他意念微動,準備轉身離去的剎那——
炕角,一堆被翻得亂七八糟的雜物下,露出一角褪色的紅布。
林木生眉心敕印光芒微微一閃。意念掃過。
紅佈下,是一個小小的、手工縫製的布娃娃。娃娃針腳粗糙,布料陳舊,但能看出縫製者的用心。娃娃懷裡,抱著一個更小的、用碎布條捲成的“書卷”,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爺爺”。
布娃娃旁邊,是一張被揉皺又展開的紙。紙上畫著一幅同樣稚嫩的炭筆畫: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畫風幼稚),拉著一個穿著長衫、拄著柺杖的老人(畫風潦草但慈祥),站在一座開滿野花的小山坡上。
畫旁歪歪扭扭地寫著:“丫丫和爺爺,回家。”
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純淨的思念與孺慕之情,從這幅畫和布娃娃上散發出來。
這股情感,如同汙濁泥潭中冒出的一股清泉,微弱卻執著,穿透了老人魂魄中瀰漫的死寂與刑鬼烙印的冰冷,輕輕觸動了……無相畫官眉心敕印核心那點溫潤的玉白光芒。
玉白光芒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石佛寨的油燈……阿婆在燈下縫補的身影……山娃舉著剛畫的、歪歪扭扭的大公雞,獻寶似的遞過來……“阿婆,看!像不像?”
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枯寂與輪迴法則徹底淹沒的漣漪,在林木生意識最深處……漾開。
林木生抬起的腳步,頓住了。
他緩緩轉身,面向土炕。
右手塑形玉筆抬起,筆尖玉白光芒流轉,不再鋒銳,而是變得溫潤柔和,如同初春的暖陽。
筆尖對準炕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凌空勾勒。
沒有複雜的符咒,沒有磅礴的能量。玉筆只是在虛空中,輕柔地、緩慢地,描繪著一個極其簡單的圖案——一顆心。
由純粹玉白光芒構成的、線條柔和的心形圖案,在虛空中緩緩成型。圖案中,流淌著溫和的塑形之力與一絲微弱的……源自那幅“丫丫和爺爺”畫作的思念之情。
“——塑形,歸魂。”
玉筆輕輕一點。
那顆玉白的心形圖案,如同歸巢的乳燕,輕柔地、精準地,沒入周老秀才乾癟的胸膛,融入他那瀕臨潰散的魂魄核心!
嗡——!
老人殘破的魂魄猛地一顫!
玉白光芒如同最溫柔的春雨,滋潤著乾涸龜裂的魂土。
溫和的塑形之力引導著渙散的魂力緩緩聚攏、彌合裂痕。那點純淨的思念之情,則如同一點微弱的火星,點燃了老人魂魄深處幾乎熄滅的、對“丫丫”的牽掛與守護之念。
“丫……丫……”老人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夢囈般的呼喚。空洞死寂的眼窩裡,極其艱難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
魂魄的潰散,被強行止住了!
然而,那點位於魂魄核心的、散發著枯寂寒意的青灰色冰晶印記,卻在玉白光芒的刺激下,猛地一亮!
一股絕對零度的毀滅寒意從中爆發!伴隨虛幻的鍘刀落下聲,老人魂魄瞬間覆蓋冰霜!冰晶急速蔓延,試圖將新生的魂力徹底凍結、粉碎!
“哼!”
林木生冷哼一聲,左手枯爪閃電般探出!爪心青灰玉鱗雷紋爆閃!一道凝練到極致的枯寂電芒,如同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刺入老人魂魄核心,狠狠釘在那點青灰冰晶之上!
嗤——!
枯寂之力爆發!破滅、終結的意志瘋狂侵蝕、湮滅著那點刑鬼烙印!
青灰冰晶劇烈掙扎、扭曲,發出無聲的尖嘯!
但在絕對的力量壓制下,它如同投入烈焰的冰屑,迅速消融、瓦解!最終,“噗”的一聲輕響,徹底化為虛無!冰晶深處那絲汙血暗紅(墮落部分)也隨之汽化消散!
周老秀才的身體猛地一弓,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隨即徹底癱軟下去。但臉上那死灰般的絕望已然褪去,呼吸雖然依舊微弱,卻平穩了許多。魂魄雖然依舊虛弱不堪,卻不再潰散,核心處那點對孫女的牽掛,如同風中殘燭,頑強地燃燒著。
林木生收回枯爪。塑形玉筆也悄然隱去。
他最後看了一眼炕上昏睡的老人,目光掃過那個小小的布娃娃和那幅稚嫩的畫。
轉身,青灰法袍拂過門檻,身影融入望鄉集冥月下的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破屋內,重歸寂靜。
只有周老秀才微弱卻平穩的呼吸聲,以及牆角那堆雜物下,布娃娃懷裡那個寫著“爺爺”的碎布書卷,在慘白的月光下,散發著微弱卻溫暖的光。
鎮外荒丘,枯槐樹下。
範無救手中的孽鏡碎片幽光斂去,鏡面恢復冰冷。
他黑臉上怒意未消,甕聲道:“老七,看清了?那畫皮官用的什麼路數?那玉筆點心的手段……倒有幾分造化之意,不像佛孽的邪功。”
謝必安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長舌緩緩捲動,彷彿在品味空氣中殘留的氣息:“塑形玉筆……枯寂雷爪……還有那捲混沌鬼書……確是轉輪殿敕封‘無相畫官’的手段不假。
那玉筆點化殘魂,引動凡塵執念為引……倒有幾分‘鬼醫’的慈悲皮相。可惜……”他聲音陡然轉冷,“那老秀才魂魄深處最後爆發的寒意……你感覺到了嗎?”
範無救濃眉緊鎖:“一股子……鍘刀刮骨頭的冷!凍得老子魂火都晃了晃!絕不是希惡鬼的東西!”
“枯寂刑煞。”謝必安一字一頓,慘白的眼珠轉向望鄉集深處,彷彿穿透重重屋舍,看向幽冥更深處,“雖然只有一絲烙印,瞬間就被那畫皮官抹了……但那味道……錯不了。”
“刑鬼?!”範無救瞳孔驟縮,隨即怒意更盛,“那老鬼的爪子也伸過來了?!這望鄉集到底藏了什麼寶貝?連那失蹤的煞星都惦記?”
“寶貝?”謝必安長舌舔過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譏誚,“或許只是……一條被多方盯上的‘魚餌’。希惡鬼不過是浮在水面的蝦米。那絲刑鬼烙印……才是鉤子。”他看向無相畫官消失的方向,“這新晉的畫官,看來是咬鉤了。轉輪殿把他派來……是釣魚?還是……餵魚?”
“管他釣魚餵魚!”範無救煩躁地揮了揮哭喪棒,“老七,現在咋辦?跟上去?還是回去稟報陸判?”
謝必安沉默片刻,慘白的眼珠在冥月下閃爍著幽光:“跟。遠遠地跟。看看這位‘無相畫官’,下一步要去哪裡‘釣魚’。至於稟報……”他指尖幽光一閃,一枚小巧的骨符出現在掌心,對著骨符低語幾句,隨即捏碎。骨符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幽光,射向酆都方向。“陸判自會知曉。我們……盯緊那條咬鉤的‘魚’。”
兩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飄下荒丘,循著無相畫官殘留的那一絲極淡的、混合了輪迴法袍與枯寂雷印的氣息,遠遠地綴了上去。
無相鬼卷在林木生識海中緩緩合攏。
卷面上,希惡鬼的圖案在雷火中無聲哀嚎。而在卷軸邊緣,那絲因刑鬼烙印觸發的空間漣漪,已然平復。
但漣漪的中心,一點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青灰色冰裂狀皺褶,卻如同被烙鐵燙過的疤痕,永久地留在了混沌暗金的卷面之上。
那是刑鬼的印記,也是追獵的路標。
更深邃的幽冥陰影中,一雙燃燒著混沌鋼鬃烈焰的眼瞳,似乎也因牛頭殘魂的劇烈波動,緩緩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