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集,陽世與幽冥夾縫中的潰爛瘡疤。
白日裡,它只是個被風沙與窮困醃透了的邊陲小鎮。
坑窪的青石板路,兩側是歪斜的土坯房與吱呀作響的木樓,褪色的酒幡在帶著牲口糞味的燥風裡蔫頭耷腦。
鎮民多是些被生活壓彎了脊樑的苦力、眼神渾濁的行腳販子,以及幾個被宗族放逐或徹底遺忘的孤老。
日子像浸了水的破棉襖,沉重、陰冷、毫無盼頭。
然而,當冥月升起,鉛灰色的月光如同顯影液,將這座小鎮浸泡出它猙獰的底色。
月光灑落,陰影便活了過來。牆角滲出粘稠如瀝青的陰氣,門窗縫隙流淌出暗紅似凝血的光暈。
空氣變得滯重、冰冷,瀰漫著陳年棺木、鐵鏽與劣質紙錢焚燒後的混合怪味。
白日麻木的鎮民,在冥月下眼神遊移,深藏的貪婪、怨毒、或麻木的絕望如同潰爛的膿瘡暴露出來。
街角偶爾飄過幾縷半透明的灰影,貼著牆根遊蕩,發出無聲的嘆息——那是被此地濃郁陰氣與生魂負面情緒吸引而來的孤魂野鬼。
望鄉集,一塊吸引幽冥蠅蟲的腐肉。
此刻,冥月高懸,鎮西頭最破敗的土坯房內,油燈如豆,火苗不安地跳躍。
周老秀才蜷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具裹著破布的骷髏。
洗得發白、綴滿補丁的青布長衫空蕩蕩掛在他嶙峋的骨架上。
臉上溝壑縱橫,刻滿風霜與失意,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裡,殘留著讀書人近乎偏執的清高,此刻卻被一種病態的亢奮燒得通紅。
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著一本無字封面的線裝冊子。
冊子紙張粗糙發黃,邊緣磨損,散發陳年黴味。封皮是種難以形容的、接近汙血乾涸後的暗紅色,觸手冰涼滑膩,如同某種生物的皮。
三天前,他在鎮外亂葬崗塌陷的墳包裡刨出了它。
昏黃油燈下,周老秀才渾濁的眼珠死死黏在冊子內頁。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簡陋卻邪氣森然的炭筆小畫。
第一幅:一個潦草人影(他自己),跪在泥地裡,對著一個趾高氣揚的胖子(像極了米鋪老闆錢扒皮)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畫旁歪扭:“呸!為富不仁!”
第二幅:人影躲在牆角陰影,盯著錢扒皮背影,手裡緊攥一塊石頭,眼神兇狠。
第三幅:人影趁夜摸到錢家高牆下,奮力將石頭扔進去!院內傳來痛呼和尖叫!
第四幅:人影縮在破屋,聽著外面護院兇狠的叫罵踹門聲,臉上是混合恐懼與……扭曲快意的笑容。
第五幅:人影再次出現在錢家牆外,手裡攥著的,換成了一把鏽跡斑斑的……柴刀!眼神空洞,嘴角咧開詭異弧度。
……
周老秀才身體篩糠般抖著,呼吸粗重如拉風箱。
他看著這些畫,像在看另一個瘋狂又真實的自己。
一股毒癮發作般的衝動攫住他——畫下去!畫錢扒皮倒在血泊!畫自己抱著米袋狂笑!畫那些嘲笑他、欺辱他的人驚恐求饒的臉!
“畫……畫下去……”一個砂紙摩擦般的沙啞聲音在他耳邊蠱惑,“畫你所想……畫你所恨……讓這冊子……記住他們的罪……記住你的……快意……”
周老秀才猛地抓起炕頭半截燒焦的木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顫抖著,炭條狠狠戳向冊子空白內頁!
嗤啦——
刺耳的刮擦聲響起。
他不需要構思,一股血腥狂暴的意念驅使著手臂!
他畫肥胖人影(錢扒皮)被按在米堆上。畫自己(扭曲猙獰的小人)高舉柴刀,狠狠劈下!汙血飛濺!米粒染紅!
“呃…呃…”周老秀才喉嚨裡滾出野獸般的低吼,眼中血絲密佈,閃爍著瘋狂的光。
他完全沉浸在扭曲“創作”的快感中,渾然不覺握炭條的手指面板正迅速灰敗、乾裂,如同被吸乾!一絲絲肉眼難辨的灰黑氣息,正順著他乾枯的手指,源源不斷被吸入那暗紅冊子!
冊子封面,暗紅色澤更深沉粘稠。油燈陰影裡,封皮表面隱隱浮現一張模糊的、由怨毒線條構成的……鬼臉!
鬼臉嘴角無聲咧開,貪婪吮吸著“惡念”與“生命力”。
“嘿嘿……畫得好……再狠些……”沙啞聲音滿足嘆息,“想想搶你柴火的劉二賴子……罵你老不死的王寡婦……畫!讓他們在你的畫裡……生不如死!”
周老秀才如被催眠,炭條瘋狂塗抹!一個又一個扭曲、血腥、充滿惡意的小人躍然紙上。他身體肉眼可見地乾癟下去,臉上卻泛起病態潮紅。
就在此時——
鎮外荒丘,兩株枯死的老槐樹下。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如同從幽冥剪下的紙片,悄無聲息地佇立在冥月陰影中。
白衣者高瘦如竹,面色慘白,長舌垂胸,頭戴“一見生財”高帽,正是白無常—謝必安。
黑衣者矮壯敦實,臉黑如鍋底,怒目圓睜,頭戴“天下太平”帽,正是黑無常—範無救。
範無救手中託著一面邊緣流淌幽藍符文的孽鏡碎片,鏡面幽光閃爍,映出的正是土坯房內周老秀才瘋狂作畫、氣息急速衰敗的景象,以及那本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暗紅冊子。
“老七,”範無救聲音粗沉,帶著壓抑的怒火,“看見沒?又是這種腌臢東西!吸魂蝕魄,誘人墮惡!這望鄉集……快成養蠱的糞坑了!”
謝必安慘白的眼珠盯著鏡中那暗紅冊子封面隱約的鬼臉,長舌無風自動:“希惡鬼的把戲……專挑這種心有不甘、怨氣鬱結的破落戶下手。那冊子……是它的‘食缽’也是‘誘餌’。”他聲音尖細冰冷,“不過……這氣息,比尋常希惡鬼的‘惡念食缽’……似乎多了點別的‘佐料’。”
“佐料?”範無救濃眉一擰。
謝必安慘白的鼻翼微微翕動,長舌如蛇信般探出,精準捕捉鏡中逸散的微弱氣息:“……有股子鐵鏽混著屍油的腌臢味……像是從哪個老刑具上刮下來的血痂渣子……”
他慘白的眼珠轉向冊子封面鬼臉,聲音陡然轉冷:“但這腌臢底下……還凍著一層刮骨頭的冷……希惡鬼可沒這本事!”
範無救黑臉一沉:“老刑具?你是說……”
謝必安長舌捲回唇邊,吐出一句話:“刑具沾血太久……會養出什麼東西……你清楚。”
“管它什麼佐料!”範無救怒哼一聲,哭喪棒頓地,“這等邪物,就該一棒子打碎!拘了那老窮酸的魂,讓他去閻王殿前好好說道說道,怎麼就被這破冊子勾了魂!”
“不急。”謝必安抬手,慘白手指指向鏡面邊緣,“看那老秀才的魂火……已是風中殘燭。希惡鬼快‘吃飽’了。等它徹底顯形吞噬殘魂的那一刻……才是收網的好時機。順便看看……這‘佐料’的源頭在哪。”
就在這時!
鏡中景象突變!
吱呀——
破木門被陰風吹開一道縫隙。
一道身影無聲出現在門口。
青灰法袍,暗金符文流轉,面容模糊隱於水墨薄紗後,眉心一枚混沌敕印散發威嚴神光——無相畫官—林木生!
範無救瞳孔驟縮:“是他?!那佛孽化身的畫皮官?!他怎麼摸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謝必安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唯有長舌微微卷曲:“轉輪殿的爪子……伸得真快。看來這希惡鬼……或者它背後的‘佐料’……有點意思。”
屋內。
林木生踏入的瞬間,油燈火苗猛地一矮,幾近熄滅,光線驟暗。陰冷、腐朽、惡意凝結的氣息撲面而來。
周老秀才毫無察覺,依舊瘋狂塗畫。
“希惡之鬼……”林木生淡漠開口,聲如冰珠墜地,“以畫為媒,誘人墮惡,食其念,蝕其魂……當誅。”
話音落!
嗡!
暗紅冊子劇震!封面鬼臉驟然清晰,無聲尖嘯!內頁炭筆小人齊齊“抬頭”,空洞眼眶“盯”向無相畫官!血腥、怨毒、詛咒的狂暴意念如潮水撞來!
周老秀才身體一僵,仰面癱倒,炭條掉落,雙眼翻白,臉上死灰瀰漫,生命之火將熄。
冊子懸浮而起,鬼臉咆哮,炭筆小人掙扎欲出!屋內溫度驟降,黑霜覆壁,油燈徹底熄滅,陷入絕對黑暗!
黑暗中,唯有無相畫官眉心敕印幽光,如黑夜燈塔。
他緩緩抬起右手。
一支通體瑩白如玉、筆尖流淌溫潤光暈的塑形玉筆,憑空出現。
筆尖一點玉白光芒,如寒夜星辰,點亮無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