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頂的晨霧散得比別處慢些,
王面跟著雨宮轉過三道山彎時,青灰色的屋簷才從霧裡浮出來。
那是間比想象中更矮小的屋子,青瓦簷角垂著褪色的銅鈴,
門楣上的木牌被風雨磨得只剩半截"茶"字——倒真像老茶寮的殘跡。
"到了。"雨宮停在門前,指節叩了叩門板。
他的指尖還沾著晨露,叩門聲輕得像片落櫻。
王面的喉結動了動。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撞在青銅面具上。
昨夜符咒裡的雷息還殘留在掌心,此刻正隨著呼吸往血管裡鑽,
癢得他想攥緊刀鞘——可刀鞘裡的刀很安分,沒有像往常遇敵時那樣嗡鳴。
門開的瞬間,王面的瞳孔縮成針尖。
站在門後的人穿著洗得發白的靛青短打,
左臉有道從眉骨貫到下頜的傷疤,像條猙獰的蜈蚣。
可那雙眼睛他絕不會認錯——十年前在漁村廢墟里,
就是這雙眼睛,在屍堆裡扒出他半塊染血的肩甲,
然後把昏迷的他拖進了漏雨的破廟。
"吳湘南?"面具下的聲音發啞。
對方的手在門框上微微發抖。
他盯著王面的青銅面具看了三息,突然笑出聲,
聲線裡帶著破風箱似的沙啞:"王面?你他媽...你他媽還活著?"
雨宮退後半步,櫻花符咒從指尖飄落,在兩人中間化作一團淡霧。"你們聊。"
他的聲音裹在霧裡,等王面轉頭時,
只看見青石板路上殘留的櫻花瓣,和山風捲走的衣角殘影。
王面摘下面具。
十年前在"假面"小隊時,他們總說他這張臉生得太冷清,像塊沒捂熱的玉。
此刻晨光照著他眉骨的舊疤,倒真像塊被血浸過的玉。
吳湘南突然抬手,指節重重抵在他胸口。
"老子在神庭廢墟翻了三個月瓦礫,從焦土裡撿出半塊你的護心鏡。"
他的聲音發顫,"當時我就想,王面那狗日的肯定又去單挑大妖了,”
“結果...結果連具全屍都沒給兄弟留。"
王面抓住他的手腕。
那手腕瘦得硌手,骨節上還沾著未擦淨的黑灰——是常年搗鼓符咒或法器的痕跡。
"漁村那夜,我被浪捲進了暗礁洞。"
他想起鹹澀的海水灌進鼻腔的窒息感,想起意識模糊前最後看到的,
是吳湘南舉著燃燒的火把,在暴雨裡喊他名字的輪廓,
"等我爬上岸,你們的營地已經被妖獸踏平了。"
吳湘南突然鬆開手,轉身走進屋。
王面跟著跨進去,才發現屋裡堆滿了泛黃的古籍和銅製法器,
牆角的炭爐上煮著壺茶,茶香混著黴味鑽進鼻腔。
"坐。"吳湘南扯過兩條板凳,自己先坐了,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
"在陰陽寮偷的抹茶糖,你當年總說甜得發膩。"
王面接過糖。
糖紙已經潮了,甜味卻還鑽得進鼻子。
他突然想起小隊夜巡時,吳湘南總把糖紙折成小蝴蝶,貼在帳篷裡當燈花。
那時他們總笑他娘們兒,可後來每次夜襲後,
隊員們都會默契地去撿被打落的糖紙蝴蝶——像在撿散了的魂。
"雨宮說你在找法則的路。"吳湘南突然開口,手指摩挲著茶碗邊沿,
"十年前咱們那批特殊小隊,'藍雨'、'假面'、'青蚨'...十七支隊伍,活過三年的只剩兩支。"
他抬頭,傷疤在晨光裡泛著青白,"知道為什麼嗎?"
王面沒說話。
他記得"青蚨"小隊的隊長最後被自己養的蠱蟲啃成了白骨,
記得"藍雨"的醫療兵為了救隊友,把心臟掏出來當藥引。
他們這些人,從穿上隊服那天起,就被刻上了"消耗品"的印記。
"因為咱們太貪心。"吳湘南的聲音突然冷下來,
"上面要的是能砍妖獸腦袋的刀,可咱們偏要當握刀的人。”
“你以為斬神者的路為什麼這麼難?
因為有人不想讓刀學會自己找靶子。"
王面的手指無意識摳著糖紙。
他想起林七夜說的法則海洋,
想起吳恨說的在法則裡紮根——原來那些話背後,是無數把斷在鞘裡的刀。
"那你呢?"他問,
"你留在日本,就為了躲那些想把刀收進鞘的人?"
吳湘南笑了,笑得傷疤都跟著扭曲。
他起身拉開後窗,山風捲著櫻花灌進來,吹得滿桌古籍嘩嘩作響。
"我留這兒,是為了砍須佐之男的腦袋。"
王面的呼吸頓住。
須佐之男,那是神庭記載裡的古神,十年前在富士山引發地火,
把"藍雨"小隊十七人燒得只剩吳湘南一個。
"你知道我在陰陽寮偷學了什麼嗎?"吳湘南從懷裡掏出塊焦黑的鱗片,
在掌心搓了搓,鱗片上突然騰起幽藍火焰,"須佐之男的本命火。
當年燒穿我隊友鎧甲的,就是這玩意兒。"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
"我用了七年,在它火焰裡種了顆種子——等它吞了第十八個特殊小隊的命,這火就會反過來燒穿它的神格。"
王面盯著那團幽藍火焰。
他想起昨夜符咒裡的雷息,想起林七夜手機裡的血月備註。
原來法則不是搶來的,是要拿命去種的——就像吳湘南在神火裡種的復仇,
就像他在時間長河裡種的希望。
"你要一起嗎?"吳湘南突然把火焰湊到他面前,
"等血月再臨那天,法則亂成一鍋粥...咱們砍了神的腦袋,再去他神庭裡種把新刀。"
王面伸手,讓幽藍火焰舔過指尖。
火燒得不痛,倒像在骨頭上刻字。
他望著窗外漸起的山風,青銅面具在膝頭投下一片陰影。
"我要的不只是砍神。"他說,聲音輕得像片將落的櫻,
"我要讓所有被刻成'消耗品'的刀,都能自己選靶子。"
吳湘南的眼睛亮了。
他抓起王面的手,把那團幽藍火焰按進他掌心:"那就先從須佐之男開始。”
“等它的神格碎成渣,咱們去神庭廢墟——我在斷塔裡藏了十七支小隊的命牌,”
“每塊牌裡都鎖著當年沒燒完的火。"
山腳下傳來晨鐘。
王面望著掌心漸弱的火焰,突然想起昨夜神庭斷塔裡熄滅的青銅燈,想起燈油裡浮起的血字。
原來有些種子剛埋下時,就已經在抽芽了——不管是復仇,還是改寫法則。
他戴上青銅面具,起身時衣襬掃落了塊糖紙蝴蝶。
吳湘南彎腰去撿,王面卻先一步拾起,輕輕夾進懷裡的古籍。
那是他當年總說"甜得發膩"的糖紙,現在倒像塊燒不盡的火種。
"明日子時,富士山腳的廢棄神社。"
吳湘南把半塊護心鏡拍在他手裡——正是十年前從廢墟里撿的那塊,
"我會讓陰陽寮的老東西們誤以為須佐之男要吞第十八隊的命。
而你..."他的傷疤在面具陰影裡若隱若現,
"你去幫我把那團火,種進神的心臟裡。"
王面捏緊護心鏡。
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卻讓他想起當年小隊訓練時,
大家互相捶打護心鏡喊"活著回來"的聲音。
他望著窗外翻湧的霧,突然覺得這十年的迷茫像層被撕開的紙——原來成神之路的答案,
從來都不在法則海洋裡,而在那些沒燒完的火裡。
"好。"他說,聲音透過青銅面具,帶著低啞的迴響,
"我種火,你砍頭。"
吳湘南笑了。
他抓起桌上的古籍塞進王面懷裡,封皮上的字被茶漬泡得模糊,
卻能勉強認出"神庭法則補遺"幾個字。
"拿去吧,裡面記著當年咱們小隊沒燒完的命。"
他走到門口,山風掀起他的短打,露出腰間別著的半截斷劍——正是"藍雨"小隊的隊徽,
"等血月現那天,咱們讓所有被當刀使的人...都看看,刀也能捅破天。"
王面轉身走向霧裡。
他能聽見身後吳湘南的笑聲,混著銅鈴的輕響,
像極了十年前漁村夜巡時,他們裹著破毯子烤火的聲音。
面具下的嘴角揚起道極淡的弧度——原來比"成為更高的存在"更誘人的,
是讓所有被踩進泥裡的火種,都能燒出自己的天。
他摸了摸懷裡的護心鏡,又摸了摸那半塊糖紙蝴蝶。
晨霧裡,遠處傳來烏鴉的啼鳴,像在應和什麼即將破土的聲響。
而在神庭廢墟的斷塔裡,熄滅的青銅燈突然泛起微光,
燈油裡的血字正緩緩褪色,被新的字跡覆蓋:
"刀執火,天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