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外,海城的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撕碎。豆大的雨點瘋狂撞擊著防彈玻璃,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咆哮,水流在冰冷的平面上扭曲蜿蜒,將城市璀璨的霓虹拉扯成一片片模糊而詭異的光斑。這棟位於雲頂的頂層複式公寓,是陸凜在塵埃落定後為沈微置下的新巢,遠離了陸氏老宅的森然與血腥。此刻,它像一個懸浮在風暴中心的孤島,奢華、堅固,卻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寂。
陸凜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室內溫暖的光源。他身上僅著一件深色的絲質睡袍,腰帶鬆散地繫著,露出線條硬朗的頸項和一小片緊實的胸膛。窗外瘋狂的光影在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上明明滅滅,將他整個人切割成明與暗的碎片。他指間夾著一支菸,猩紅的火點在昏暗中寂寥地明滅,灰白煙霧繚繞上升,模糊了他側臉的輪廓,卻無法消融那深深刻入眉宇間的沉鬱。
沈微無聲地站在書房門口,目光越過寬敞的空間,落在他孤絕的背影上。距離霍華德那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在硝煙與烈火中崩塌,已過去一個月。法律層面的清算在鐵證如山和國際壓力下迅速推進,“圓桌會”的陰影在陽光下分崩離析,陸凜的名字在官方檔案中徹底洗白,重掌陸氏的過程快得令人窒息。他依舊是那個站在財富與權力頂峰的帝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無人再敢置喙他過往的“汙點”。
可只有沈微知道,那纏繞他的黑暗,從未真正散去。它蟄伏在他每一個驟然失神的瞬間,在他午夜驚醒時額角冰冷的汗珠裡,在他此刻沉默如磐石的背影中。他像一頭舔舐著無形傷口的困獸,即使危機解除,警報解除,他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依舊停留在那片血腥的戰場上,無法撤離。
書桌一角,一個開啟的絲絨盒子靜靜躺在那裡,裡面並非價值連城的珠寶,而是一枚邊緣磨損、鑲嵌著廉價水鑽的少女髮卡。那是十年前沈家慘案現場遺留的舊物,曾被兇手揣在口袋作為嘲弄,也曾被陸凜拾起,在暗格裡珍藏了無數個日夜,成為他們之間愛恨糾纏最扭曲也最深刻的證物。如今,它暴露在燈光下,褪色的水鑽折射出微弱的光,像一隻窺探過去的眼睛。
沈微的心被那枚小小的髮卡狠狠揪了一下。她赤著腳,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像怕驚擾了什麼,一步步向他走去。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足音,只有窗外愈發狂暴的雨聲是這寂靜空間唯一的背景音。
直到她溫熱的身體輕輕貼上他寬闊卻緊繃的背脊,雙臂從後面環抱住他勁瘦的腰身,臉頰貼上他微涼的睡袍。陸凜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指間的菸灰簌簌落下,燙紅了一小片地毯,他卻渾然未覺。
“凜哥。”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還有更深重的憐惜,“怎麼還不睡?”
陸凜沒有立刻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吐出,煙霧在玻璃上凝結又散開。他反手,覆上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掌心滾燙,帶著薄繭,緊緊包裹住她的微涼。
“吵到你了?”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沈微無法完全解讀的壓抑。
沈微搖搖頭,臉頰在他背上蹭了蹭,感受著那層薄薄衣料下肌肉的堅硬線條。“沒有。只是感覺…你在這裡。”她頓了頓,更緊地抱住他,“在想什麼?”
窗外的雨幕彷彿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兩人模糊的影像。陸凜的目光穿透雨簾,落在遙遠虛空的一點,沒有焦點。
“想…霍華德最後說的話。”他聲音裡的沙礫感更重了,“他說我永遠洗不乾淨手上的血,說我骨子裡流的還是‘曼陀羅’的毒液,說我…不配擁有陽光。”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在他心上,也刺在沈微的耳膜裡。那個老惡魔臨死前的詛咒,帶著摧毀一切希望的惡毒,精準地刺入了陸凜最深的隱痛。
沈微猛地收緊手臂,彷彿這樣就能勒住那些試圖鑽進他心裡的毒蛇。“他在胡說!他在放屁!”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憤怒的顫抖,“他是輸不起!他是想拉著你一起下地獄!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陸凜沉默著,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他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讓她感到疼痛。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煎熬和認同。他認同了那份“不配”。即使他摧毀了“圓桌會”,手刃了仇敵,洗清了罪名,他靈魂深處那個在“曼陀羅”的泥沼裡掙扎過的少年,依舊在黑暗的角落裡發出冰冷的嘲笑。
“微微,”他忽然轉過身,面對著她。窗外猙獰的閃電驟然劈開夜幕,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他英俊卻寫滿痛苦的臉龐,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驚濤駭浪,濃重的自我厭棄幾乎要滿溢位來。“他說的…不全錯。”
他抬起自己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曾經操控著龐大的商業帝國,也曾在黑暗中沾染過無法徹底洗淨的鮮血。他攤開手掌,像是在凝視掌心看不見的紋路,又像是在展示某種無形的烙印。
“這雙手,”他聲音沙啞得厲害,“在‘曼陀羅’的時候…執行過命令。即使目標該死,即使是為了活命,為了找到機會反抗…它沾的血,是真的。”他閉了閉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深深的陰影,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我騙過你,利用過你,用最極端的方式把你綁在身邊…為了復仇,為了摧毀那些陰影,我做過的事,和深淵裡的惡魔…有多少區別?”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猩紅,絕望和恐懼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緊緊纏住沈微的心。
“這樣的我…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怪物,一個手上沾滿血腥的殺人犯…”他凝視著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帶著瀕臨崩潰的顫音,“真的…配擁抱你嗎?配擁有現在的陽光和…你嗎?”
“配擁抱你嗎?”
這五個字,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帶著記憶深處冰冷的雨水和裹屍袋的腥氣,狠狠劈開了沈微腦海中的閘門。
時間驟然倒流,拉回那個她人生徹底顛覆的雨夜。冰冷的雨水浸透衣衫,她躲在暗處,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得幾乎炸裂,眼睜睜看著陸凜——她名義上尊貴無匹的丈夫,她午夜夢迴唯一的暖光——將沉重的裹屍袋拖向別墅深處的禁地。白布掀開,露出的那張臉,是烙印在她靈魂最深處、十年血仇的猙獰面孔!那一刻,天崩地裂。而陸凜,如同從地獄裡走出的修羅,帶著一身冰冷的水汽和濃重的血腥味,悄然出現在她身後,低沉的聲音像毒蛇鑽進她的耳膜:
“殺人犯的體溫,配擁抱你嗎?”
那晚的質問,是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由謊言和鮮血築成的萬丈深淵。她曾在那深淵邊緣搖搖欲墜,無數次懷疑這雙擁抱過她的手臂,是否也曾冷酷地折斷過他人的脖頸;這具溫暖過她的胸膛,是否也包裹著一顆被黑暗徹底侵蝕的心。
十年血仇,以最扭曲的方式被揭開。他是復仇的使者,還是嗜血的惡魔?他是將她寵入骨髓的丈夫,還是步步為營的獵人?這些問題,曾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她的靈魂。
而此刻,同樣的質問,再次從陸凜口中說出。不再是當年帶著掌控和試探的冰冷,而是浸透了自我放逐的絕望,是靈魂被自我審判撕裂後流出的、滾燙而苦澀的血。
沈微的眼淚瞬間決堤。不是恐懼,不是怨恨,是鋪天蓋地的心疼,像洶湧的海潮瞬間淹沒了她。
她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在廢棄工廠的鋼筋鐵骨間,他如天神降臨,為她擋下致命的偷襲,鮮血染紅了他昂貴的西裝,他倒下的瞬間,眼神依舊死死鎖住她的方向,確認她的安全。
她看到在營救沈月的天台,槍林彈雨,硝煙瀰漫。陸振山猙獰地將槍口對準驚恐尖叫的沈月,陸凜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暴露在狙擊手的射界下,用身體作為盾牌撲向沈月。子彈擦著他的手臂飛過,留下深可見骨的灼痕,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死死護住懷中失而復得的妹妹,嘶吼著讓沈微快走。
她看到在霍華德那座如同地獄入口的末日堡壘深處,那個老惡魔“v”獰笑著將槍口對準她,扣動扳機的瞬間,是陸凜用快得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將她撲倒,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擦著她的頭皮掠過。他抱著她在佈滿碎玻璃和瓦礫的地面翻滾,用自己的背脊承受了所有的撞擊,護得她毫髮無傷。當他抬起頭,額角被劃破,鮮血順著深刻的眉骨蜿蜒而下,那雙凝視她的眼睛裡,只有失而復得的巨大恐慌和不顧一切的決絕。
還有太多太多。每一次他不動聲色的保護,每一次他不動聲色地替她擋開來自暗處的惡意,每一次在她崩潰邊緣時,他沉默卻強硬的支撐……那些她曾以為是控制、是佔有的行為,在真相的濾鏡下,剝開了扭曲的外殼,露出了內裡最笨拙卻也最滾燙的守護。
那些沾血的過往,那些行走在刀鋒上的黑暗歲月,不是為了沉淪,而是為了掙扎著爬向有她的光明!他選擇成為她的刀,她的盾,選擇揹負著深淵的枷鎖,也要為她劈開一條通往真相和復仇的血路!他選擇用自己早已被黑暗浸透的靈魂作為燃料,只為點燃照亮她前行的燈!
“陸凜!”沈微猛地抬起手,帶著滾燙的淚水和不顧一切的決絕,用力捧住他寫滿痛苦和自我厭棄的臉頰。她的指尖感受到他面板下細微的顫抖,感受到他下頜線繃緊如岩石的堅硬。
“看著我!”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千鈞之力,砸碎他周身瀰漫的絕望迷霧。“告訴我,你手上的血,是為誰而流?你走過的黑暗,是為了誰才踏入?!”
陸凜被迫對上她淚光盈盈卻燃燒著火焰的眼睛,那裡面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他不敢直視的澄澈和堅定。他喉頭哽咽,猩紅的眼底翻湧著更深的痛楚,艱難地開口,聲音破碎:“為了…報仇。為了…你。” “為了摧毀那些傷害過你、傷害過沈月、傷害過你們家的…所有陰影。”
“那你的刀,可曾對準過無辜?”沈微逼視著他,寸步不讓。
陸凜身體猛地一顫,眼中掠過劇烈的掙扎和回憶的痛苦,最終,他緩緩地、沉重地搖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我…發誓過。只向罪孽揮刀。組織裡的任務…我逃避過,破壞過…為此付出過代價。” 他閉上眼,那段在“曼陀羅”內部掙扎求生、如履薄冰的日子,那些鞭痕與囚禁的黑暗記憶再次翻湧,讓他額角青筋跳動。“即使…即使無法完全避免…我的目標,從來只有那些該下地獄的人渣!”
“這就夠了!”沈微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滴在他捧著她臉頰的手背上,灼燙驚人。“這就夠了,陸凜!”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蓋過了窗外肆虐的暴雨:
“我認識的陸凜,不是‘曼陀羅’的代號!不是霍華德口中那個被定義的怪物!”
“我認識的陸凜,是那個在屍山血海裡撿起我髮卡,默默珍藏了十年的人!”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刺向他書桌上那枚靜靜躺在絲絨盒裡的舊髮卡。
“是那個明明可以冷眼旁觀,卻一次次為我擋刀,為我流血,把我從地獄邊緣拉回來的人!” 廢棄工廠的飛濺鮮血,天台槍口下的奮不顧身,堡壘深處撲倒她的堅實臂膀…畫面在淚光中重疊。
“是那個為了救我妹妹,可以毫不猶豫把自己送到敵人槍口下的人!” 沈月驚恐的尖叫,陸凜撲過去時決絕的背影,手臂上那道猙獰的傷疤…歷歷在目。
“是那個寧願揹負所有罵名和誤解,也要孤身一人撞向黑暗,只為給我和沈月搏一個乾淨未來的人!” 他獨自承受的懷疑,他暗中佈局的艱辛,他面對滔天輿論時的沉默…所有隱忍的付出在這一刻都有了清晰的脈絡。
沈微的胸膛劇烈起伏,她踮起腳尖,將自己的額頭用力抵上他的額頭,鼻尖相觸,滾燙的呼吸交融。她望進他眼底那片翻湧著驚濤駭浪的血色深淵,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告:
“你的過去,或許染著血,帶著黑暗的烙印。它塑造了你,讓你走過荊棘,讓你變得強大,也讓你揹負了常人無法想象的沉重。我承認它,陸凜,我不逃避它!”
“但是——” 她深吸一口氣,眼中爆發出足以照亮整個黑夜的光芒,“定義你是誰,塑造你靈魂模樣的,從來不是那些過往的黑暗!是你自己的選擇!”
“你選擇了在黑暗裡抓住我!你選擇了用最極端的方式為我復仇,哪怕把自己也變成惡龍的樣子!你選擇了在可以獨善其身的時候,一次次回頭,為我擋下所有的明槍暗箭!你選擇了在深淵的邊緣,死死抓住沈月的手,把她拉回人間!”
“你選擇了走向我!選擇了走向光!” 她的聲音如同最堅定的磐石,撞碎他心中搖搖欲墜的自我否定之塔,“你選擇成為我的丈夫,成為沈月的哥哥!你選擇用餘生去彌補,去守護,去清洗那些過往的汙濁!你選擇站在陽光下去重建一個乾淨的陸氏!”
“這樣的選擇,千千萬萬次指向光明的選擇,才是真正的你!陸凜!”
沈微的指尖帶著滾燙的淚意,溫柔卻不容置疑地描摹著他緊蹙的眉頭,他高挺的鼻樑,他緊抿的、帶著無盡苦澀的唇線。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卻帶著海潮般深沉的力量,注入他瀕臨枯竭的靈魂:
“所以,別再用‘殺人犯’、‘怪物’來稱呼自己。” 她凝視著他,眼中是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愛與接納,像最溫暖的陽光融化最堅硬的寒冰。
“我擁抱的,從來不是深淵,更不是霍華德口中那個被詛咒的影子。”
“我擁抱的,是陸凜。”
“是隻屬於我的…英雄。”
“英雄”兩個字,如同帶著魔力的咒語,輕輕落下,卻在他死寂的心湖裡投下了一顆星辰。
陸凜的身體劇烈地一震,那雙深不見底、翻湧著血海與風暴的眼眸,在聽到“英雄”二字的瞬間,彷彿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裡面翻騰的自我厭棄、沉淪的絕望、如影隨形的黑暗枷鎖,在沈微那燃燒著純粹火焰的注視下,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堅冰,發出刺耳的“滋啦”聲,開始劇烈地消融、崩解。
他死死地盯著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看清她眼中那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愛意。那光芒如此灼熱,如此純粹,幾乎要將他靈魂深處積年的凍土徹底灼穿。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著,像是有什麼沉重而滾燙的東西堵在那裡,撕扯著他的聲帶,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那雙向來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紅得駭人,一層濃重的水汽迅速瀰漫開來,模糊了視線。
沈微清晰地感受到他捧著自己臉頰的手在劇烈地顫抖,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卻又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和…小心翼翼的珍重。她毫不退縮,任由那疼痛蔓延,只是更用力地踮起腳尖,將自己的額頭更緊地抵住他的,彷彿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都透過這相觸的肌膚傳遞過去。
窗外,暴雨的喧囂達到了頂峰,雷聲如同巨神的戰錘,一下下砸在城市的脊樑上,震得玻璃嗡嗡作響。慘白的電光一次又一次撕裂濃墨般的夜幕,將室內的一切映照得如同曝光過度的底片。在這狂暴的天象中心,兩人卻像凝固了時間。
終於,一聲破碎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嗚咽從陸凜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那聲音壓抑了太久,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像是靈魂深處最後一道堤壩被洶湧的情感洪流徹底沖垮。緊接著,那層瀰漫在他眼中的水汽再也無法承載,匯聚成滾燙的液體,決堤般洶湧而出,順著他深刻冷峻的輪廓蜿蜒而下,砸落在沈微的手背上,燙得驚人。
他猛地低下頭,像一頭終於卸下所有重負的疲憊巨獸,將臉深深埋進她溫熱的頸窩。灼熱滾燙的淚水瞬間濡溼了她的肩頸,那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直直燙進她的心底。他寬闊的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壓抑的、破碎的哽咽聲悶悶地傳來,每一個音節都浸滿了十年黑暗的血淚,浸滿了自我放逐的痛楚,也浸滿了被救贖的、難以置信的狂喜。
沈微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楚與憐惜瞬間淹沒了她。她環抱著他的手臂收得更緊,彷彿要將他整個揉進自己的骨血裡。她側過頭,溫軟的唇輕輕貼在他汗溼的鬢角,一遍遍地、無聲地低喃:“沒事了…凜哥…都過去了…我在…我在這裡…”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閃電驟然劈開蒼穹,瞬間將整個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晝!緊隨其後,一聲撼天動地的驚雷炸響,彷彿要將這棟摩天大樓都劈開!巨大的聲波震得玻璃瘋狂顫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就在這天地變色的瞬間,陸凜猛地抬起頭!
閃電的強光清晰地映亮了他佈滿淚痕的臉。那淚水沖刷過的痕跡,洗去了蒙塵的灰暗,顯露出一種近乎新生的脆弱和銳利。眼底的猩紅尚未褪盡,但翻湧的血色風暴已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專注和…劫後餘生的熾熱。
驚雷的餘音還在城市上空隆隆滾過,陸凜滾燙的唇已經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覆壓了下來!
這個吻,毫無技巧可言。它粗暴、急切、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佔有慾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恐慌。他攫取著她的氣息,像是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終於尋到了甘泉,貪婪地汲取著她給予的生命力。唇齒間瀰漫著淚水的鹹澀,還有菸草的淡淡苦味,交織成一種刻骨銘心的滋味。
沈微沒有絲毫抗拒,甚至主動迎了上去,雙臂緊緊纏上他的脖頸,生澀卻熱烈地回應著。她嚐到了他眼淚的味道,那是他靈魂深處最苦澀的河流,如今終於在她面前奔湧。她也嚐到了他近乎絕望的索取,那是他拋卻所有偽裝、撕開所有盔甲後,最原始、最赤裸的渴求——渴求她的救贖,渴求她的確認,渴求她作為他存在於此岸的唯一錨點。
他的手臂像鋼鐵的牢籠,緊緊箍住她纖細的腰肢,幾乎要將她揉碎在自己懷裡。睡袍的帶子早已散開,他滾燙的胸膛緊貼著她單薄的衣衫,兩顆瘋狂跳動的心臟隔著骨肉猛烈地撞擊著對方,頻率漸漸重合,奏響一曲在血火中淬鍊出的、只屬於他們的生命樂章。
窗外的狂風暴雨似乎成了他們激烈情感的伴奏。雨點狂暴地敲打著玻璃,匯成一片混沌的白噪音。閃電一次次撕裂黑暗,將室內兩個緊緊相擁、激烈擁吻的身影短暫地定格在冰冷的玻璃上,如同世界末日裡唯一的、燃燒的圖騰。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雨勢似乎都弱了幾分,那狂風驟雨般的吻才漸漸平息,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無盡眷戀的廝磨。陸凜微微退開一點,額頭依舊抵著她的,呼吸粗重而灼熱,噴灑在她同樣溼潤的唇瓣上。
他的眼神像被水洗過的墨玉,深不見底,卻清晰地倒映著她微紅的臉頰和同樣溼潤的眼眸。那裡面翻湧的驚濤駭浪終於平息,沉澱為一片深沉的、足以包容一切的海。
“微微…”他低啞地喚著她的名字,指腹帶著萬分的珍重,輕輕拭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與方才那個狂暴吻她的男人判若兩人。“謝謝…”
沈微微微搖頭,眼中漾開一絲清淺卻溫暖的笑意,像破開雲層的月光。“謝什麼?”
陸凜沒有直接回答,他深邃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落在書桌上那枚靜靜躺在絲絨盒裡的舊髮卡上。水鑽在燈光下折射著微弱卻固執的光。他伸出手臂,修長的手指越過沈微,輕輕拈起了那枚小小的、承載了太多血淚和時光重量的髮卡。
他低下頭,無比專注地看著它,指腹緩緩摩挲過那磨損的邊緣和鑲嵌的水鑽。然後,在沈微帶著一絲驚訝和了然的注視下,他極其小心地,將這枚髮卡,輕輕別在了自己深色睡袍的襟口。
褪色的水鑽緊貼著他溫熱的胸膛,緊挨著他依舊劇烈起伏的心口。像一個烙印,一個勳章,一個無聲的宣告。
“謝謝你還願意…”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千錘百煉,“…擁抱一個‘殺人犯’的溫度。”
沈微的心像是被這枚小小的髮卡和他的話同時擊中,泛起一陣痠軟而滾燙的漣漪。她伸出手,纖細的指尖沒有去碰那枚髮卡,而是直接撫上了他堅實溫熱的胸膛,掌心緊緊貼住那枚緊挨著心跳的舊物,感受著那沉穩有力的搏動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
她抬起頭,迎上他深邃如海的目光,唇角彎起一個無比清晰的、帶著淚意的笑容,眼中是純粹的、足以照亮一切陰霾的堅定光芒:
“不,凜哥。”
她微微踮起腳,主動地、輕柔地吻上他依舊帶著淚痕的唇角,如同一個最鄭重的誓言封印:
“我擁抱的,是隻屬於我的英雄。”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狂風暴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終於顯露出頹勢。厚重如墨的雨雲邊緣,被東方天際一絲極其微弱的灰白悄然撕裂,預示著漫長黑夜的終結。
風暴止息,長夜將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