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會說話。
太平間慘白的燈光,冰冷地潑灑在覆蓋著白布的輪廓上。空氣裡消毒水和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混合著,鑽進沈微的鼻腔,凝固在她的喉嚨深處。她站在那裡,手腳冰涼,目光死死膠著在那片刺目的白布上,彷彿能穿透布料,看到底下那張凝固著最後驚駭與不甘的臉——夜鶯。
就在幾小時前,這個名字還代表著黑暗中微弱的希望,一條通往終極真相的隱秘絲線。現在,它只剩下這具沒有溫度的軀殼。
陸凜站在她身側,高大的身影在慘白燈光下投下一道沉默而壓抑的陰影。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鐵。沈微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周身散發出的、幾乎要實質化的寒意,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被挑釁後的、純粹的、野獸般的暴怒。
“看夠了嗎?”陸凜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像冰稜摩擦著地面,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伸出手,寬厚的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溫度,強硬地握住了沈微冰涼的手腕。“走。”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拉著她轉身就要離開這個陰冷死寂的停屍間。沈微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手腕處傳來被鐵鉗箍住般的疼痛,那股壓抑了許久的悲憤和驚懼瞬間衝破了理智的堤壩。
“放開我!”她猛地一掙,聲音帶著撕裂般的顫抖,在空曠冰冷的房間裡激起微弱的迴響,“她死了!陸凜!她為我們死了!就死在你眼皮底下!這就是你說的合作?這就是你說的保護?!”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狠狠刺向陸凜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陸凜的動作頓住了。他側過頭,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冷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盯著她,眼神裡沒有波瀾,只有一片沉寂的、深不可測的冰海。那冰海之下,是沈微無法理解、更無法觸及的黑暗漩渦。
“這是代價。”他薄唇微啟,吐出的話語比這太平間的空氣更冷,“‘圓桌會’不是過家家。每一步,都踩著屍骨。夜鶯知道,我也知道。” 他再次用力,試圖將她拖離這片死亡之地。
沈微被他強橫的力量帶得又向前踉蹌了一步,腳下似乎被什麼絆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就在這瞬間的混亂中,一點微小的、不起眼的白色物體,從夜鶯垂落在擔架邊緣、未被白布完全覆蓋的冰冷手掌裡,無聲地飄落下來。
像一片被寒風捲下的枯葉,輕飄飄地,落在冰冷、光潔如鏡的水磨石地面上。
就在沈微的腳邊。
陸凜全部的注意力都鎖在沈微身上,強壓著她離開的意志不容動搖,絲毫沒有察覺這微小的變故。
沈微的目光卻本能地被那點白色吸引。她的掙扎停止了,身體僵硬,所有的聲音和動作都凝固在喉嚨裡。那是什麼?
趁著陸凜再次發力拉她的瞬間,沈微猛地一矮身,快如閃電。指尖觸碰到那片薄薄的、帶著奇異僵硬感的白色——那不是紙,更像是某種特殊處理的布帛。她甚至來不及細看,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像是要撞碎肋骨。她迅速將那片東西緊緊攥入手心,冰涼的觸感瞬間刺入面板,帶著一種不祥的預兆。
陸凜只覺手下一空,隨即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將她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帶離了太平間。沉重的金屬門在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那片慘白的光和死寂的氣息,但那股陰冷和血腥味,卻如附骨之疽,纏繞著沈微的感官。
走廊的燈光昏黃,空氣似乎稍稍流動了一些,卻依然沉悶得讓人窒息。陸凜沒有放開她,一直將她帶到走廊盡頭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才猛地鬆開手。沈微失去支撐,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瓷磚上,發出一聲悶響。她喘著氣,手心因為緊攥著那片布帛而汗溼,那片東西像一塊烙鐵,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她靠著牆,抬起眼,迎上陸凜審視的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燈,在她臉上來回掃視,帶著審視、研判,還有一絲極力壓抑的煩躁。他在評估她的情緒,評估她失控的風險。
這目光徹底點燃了沈微。
她攤開手掌,那片小小的白色布帛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上面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歪歪扭扭、暗紅近黑的線條,像小孩子笨拙的塗鴉,又像某種詭異的符號。
沈微舉著它,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尖銳的質問:“這是什麼?陸凜!夜鶯臨死前留下的東西!她拼了命才送出來的東西!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陸凜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視線落在那道暗紅線條上,隨即移開,面上依舊沉冷:“一個記號。毫無意義。臨死前的混亂意識罷了。” 他的語氣平淡得近乎冷酷。
“毫無意義?” 沈微幾乎要冷笑出來,胸中的火焰燒得她理智全無,“那霍華德呢?!陸凜!夜鶯上次傳遞的資訊,那個慈善晚宴上我們接近的霍華德!那個道貌岸然的老頭!她是不是也告訴過你,他就是‘v’?!”
這個名字像一顆炸彈,在兩人之間引爆。
陸凜的臉色終於變了。不再是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是一種被觸及核心的陰鷙。他眼底的風暴瞬間凝聚,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釘在沈微臉上。周圍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連昏黃的燈光都彷彿被凍結了。
“誰告訴你的?”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沈微,帶來沉重的壓迫感。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蘊含著雷霆般的怒意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險,“沈微,你到底還知道多少?誰在背後接觸你?”
“沒人告訴我!” 沈微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眼中翻湧的黑色風暴,心口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疼痛和憤怒交織,“是我猜的!是你!是你陸凜的反應告訴我的!每一次提到他,你的眼神,你的沉默,都像在印證最可怕的猜測!你一直都知道!從我們鎖定顧議員開始,甚至更早!你知道霍華德才是真正的‘v’,那個藏在‘圓桌會’最深處的魔鬼!可你瞞著我!一個字都不肯說!”
她的指控像連珠炮,帶著泣血的控訴和積壓已久的委屈與恐懼:“為什麼?!陸凜!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夫妻,要並肩作戰!可你把我當什麼?一個需要你保護的、隨時會壞事的累贅?一個只能躲在你身後,等著你施捨一點真相的傻瓜?!”
陸凜下頜的肌肉繃得死緊,牙關緊咬。沈微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最敏感的地方。他猛地抬手,沈微下意識地閉眼偏頭,以為他要動手。
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卻只是狠狠砸在她耳側的牆壁上!
“砰!”
一聲悶響,瓷磚似乎都震動了一下。
他的拳頭緊貼著沈微的鬢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俯視著她,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和一種沈微無法解讀的、深沉的痛苦。
“我不告訴你?” 他低吼出聲,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磨出來的,帶著血腥氣,“沈微!你根本不知道‘圓桌會’意味著什麼!那不是顧振山,也不是顧議員那種貨色!那是盤踞在世界陰影裡幾百年的怪物!它的根鬚扎進每一個你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角落!它的力量能輕易碾碎一個國家,讓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試圖剖開沈微眼中那層他稱之為“天真”的屏障:“告訴你?告訴你然後看著你像夜鶯一樣,因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變成停屍房裡一具冰冷的屍體?看著你成為下一個靶子,被他們盯上,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只為了從我這裡撬開缺口?或者看著你因為恐懼,因為承受不住這份重量而崩潰?!”
他猛地收回手,胸膛劇烈起伏,像是在平復幾乎要失控的情緒。他背過身去,只留給沈微一個緊繃而孤絕的背影,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你以為我瞞著你,是在玩什麼掌控遊戲?沈微,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那陰影有多黑,有多重!”
沈微靠在冰冷的牆上,被他話語裡描繪的恐怖圖景震得渾身發冷。她看著他寬闊卻顯得異常沉重的背影,那背影隔絕了她,也隔絕了所有的光。巨大的委屈、不被信任的憤怒、以及對那未知陰影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我不懂…” 她喃喃地重複著,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是啊,我不懂你的世界,你的黑暗,你的謀劃…我唯一懂的,就是每一次我以為靠近了你一點,每一次我鼓起勇氣想去分擔一點,換來的都是更深的隱瞞和更厚的牆!陸凜,這堵牆,是你親手砌起來的!”
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從地下室裹屍袋開始,到髮卡,到顧議員,再到現在的霍華德…每一次!每一次真相都是我自己一點點從血裡扒出來的!每一次都是別人用命給我遞線索!你永遠站在旁邊,冷靜地看著,然後在最關鍵的時候告訴我‘危險,別碰’!你讓我怎麼信你?怎麼敢信你?!”
沈微幾乎是嘶吼著問出了這句壓在心底太久的話。她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不想再在他面前示弱。就在她抬起手臂的瞬間,眼角餘光瞥見陸凜因為轉身面對她而滑入口袋的手機螢幕,在昏暗光線下短暫地亮了一下。
螢幕亮起的時間很短,但足夠沈微看清上面的畫面。
那不是什麼機密檔案,也不是緊急資訊。
那是她。
一張照片。背景是家裡臥室暖黃的壁燈。照片裡的她側躺著,長髮散在枕頭上,閉著眼睛,睡得毫無防備,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極淺極淡的弧度。光線柔和地勾勒著她的輪廓,是陸凜視角里,最寧靜安然的模樣。
這個發現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中了沈微。所有的憤怒控訴,所有的委屈質問,在這一刻都詭異地卡住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看著陸凜迅速將手機螢幕按滅,重新塞回口袋,動作快得近乎狼狽。
他臉上依舊是那副冰冷堅硬的面具,彷彿剛才那瞬間洩露的柔軟從未存在。
可沈微看見了。那冰冷的螢幕保護下,鎖著的是她沉睡的側臉。
這個認知帶來的衝擊,比剛才任何激烈的爭吵都要猛烈,都要混亂。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比眼淚更洶湧。是憤怒?是悲哀?還是…一絲可悲的動搖?
這感覺太可怕了!他一邊用最堅硬的殼將她推開,一邊又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珍藏著最脆弱的她。
沈微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她的肺。她不能再待在這裡,一秒都不能!這窒息的空間,這反覆撕扯的矛盾,這男人身上無處不在的、能將人逼瘋的謎團和壓迫感!
“陸凜,” 她的聲音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可怕,帶著一種徹底心死的疲憊,“你的陰影,你的保護,你的世界…我受夠了。”
說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也不再給他任何反應的機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推開他擋在身前的手臂——那手臂似乎並沒有用盡全力阻擋。她踉蹌著,頭也不回地衝向走廊的另一端,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走廊裡迴盪,急促而決絕。
“沈微!” 陸凜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沈微從未聽過的、近乎倉皇的沙啞。
她沒有回頭。
摔門聲驚天動地,震得整條走廊似乎都在嗡嗡作響。那扇厚重的消防門在她身後猛烈地反彈了一下,徹底隔絕了陸凜的身影和他可能發出的任何聲音,也彷彿將她和他割裂在兩個世界。
門後,是死寂的太平間走廊。
門外,是醫院普通住院區略顯嘈雜的通道。消毒水味淡了些,混雜著飯菜和藥物的氣息。明亮的頂燈,穿著病號服被攙扶走過的病人,推著治療車的護士…人間煙火的氣息撲面而來,卻讓沈微感到一陣眩暈般的格格不入。
她背靠著冰冷的消防門,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剛才強裝的平靜瞬間瓦解,只剩下劫後餘生般的虛脫和茫然。手心被汗水浸透,緊緊攥著的那片染血的布帛,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炭,提醒著她剛剛經歷的驚心動魄和夜鶯用生命換來的代價。
走廊盡頭明亮的窗戶透進來午後過於燦爛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她抬起手,想用手背擦去。
就在抬手擦淚的瞬間,她的另一隻手,那隻沒有攥著布片的手,下意識地扶了一下旁邊的牆壁以穩住身體。
指尖,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帶著細微稜角的異物。
那東西就塞在消防門旁邊,一個極其不起眼的、積著薄灰的牆角縫隙裡。如果不是她此刻失魂落魄地靠在這裡,如果不是她抬手擦淚的動作帶動了身體,根本不可能發現。
沈微的動作瞬間僵住。
指尖傳來的觸感異常清晰——冰冷,堅硬,帶著金屬特有的沉甸甸的質感,還有…某種切割精細的寶石的、微小卻銳利的稜角。
一股寒意,比太平間裡更甚的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直衝天靈蓋!
她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縮回擦淚的手,驚恐地、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另一隻手的指尖。
昏黃的燈光下,那枚被她無意間從牆縫裡摳出來的東西,靜靜地躺在她的指腹上。
一枚袖釦。
造型古典而繁複,主體是璀璨奪目的白金托架。而鑲嵌在托架中央的,是一顆主石。它不大,卻擁有一種吞噬人心的魔力。
那是一種極其深邃、極其濃郁的藍色。像暴雨來臨前最深沉的夜幕,又像萬米深海之下不見天光的幽邃。光線照射其上,並不折射出璀璨的火彩,反而像是被那濃郁的藍色徹底吸了進去,只在核心處,隱隱透出一絲極其微弱、卻令人心悸的…幽光。
藍鑽。
一顆罕見得足以成為身份象徵的藍鑽!
沈微的呼吸徹底停止了。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她的眼睛死死盯著指尖這枚冰冷華麗的兇器,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夜鶯臨死前用血寫在布片上那道歪扭的暗紅線條,在眼前瘋狂地放大、扭曲!
那根本不是什麼混亂的塗鴉!
那是一個極其簡略、卻指向無比明確的圖形——一個代表鑽石的菱形輪廓,旁邊用一道短促的血線,標註了它獨一無二的顏色!
藍鑽袖釦!
夜鶯用生命傳遞的最後線索,指向霍華德的致命標誌!
它就在這裡!不在霍華德昂貴的禮服袖口,不在他守衛森嚴的保險櫃裡!它像一顆被隨意丟棄的、染血的毒牙,就塞在這醫院走廊的牆縫裡,冰冷地嘲笑著一切!嘲笑著陸凜的隱瞞,嘲笑著她的憤怒,也嘲笑著夜鶯用命換來的情報!
是誰放的?什麼時候放的?是夜鶯在逃亡途中倉促藏匿?還是…殺人者故意留下的、充滿惡意的挑釁?是給她沈微的警告?還是給陸凜的…宣戰書?
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淹沒了她。那枚冰冷的藍鑽袖釦緊緊貼著她的面板,彷彿帶著霍華德那雙偽善眼睛裡的陰毒注視,也帶著停屍房裡夜鶯尚未散去的怨氣。
沈微猛地攥緊了拳頭,將那枚袖釦連同那片染血的布帛,死死地、幾乎要嵌進掌心的皮肉裡。尖銳的稜角刺痛了她,卻遠不及心頭那滅頂的驚悚和冰冷的絕望。
走廊明亮的燈光下,她獨自站著,背靠著隔絕了陸凜的冰冷鐵門,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掌心緊握的,是染血的線索,是致命的信物,也是將她拖向更黑暗深淵的…錨點。
遠處隱約傳來護士推車的軲轆聲,病人的交談聲,人間的聲音模糊地傳來,卻無法穿透她周身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靜和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