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裡駕駛著深藍色的福特金牛座,在夜色中緩緩駛近波托馬克房車營地。
營地裡大部分燈光已經熄滅,只剩下零星幾盞擅長電工的鄰居立起的路燈和個別房車的窗戶還透出暖黃的光暈。
營地並沒有用圍欄完全封閉,只在主要的車輛出入口設定了一道簡易、可移動的柵欄門——只能攔車,而人卻可以輕易繞過去。
時間已近晚上十點,默裡將車停在柵欄前,特意降低了引擎的噪音,熄火下車。
夜晚的寂靜被蟲鳴和遠處波托馬克河的流水聲填滿。他走到柵欄前,正準備動手移開它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從營地的陰影中傳來。
瞬間,多年訓練錘鍊出的警覺讓默裡全身肌肉繃緊,他像獵豹般無聲無息地放低了重心,以柵欄為掩體,身體微微側轉,右手的手指已經悄然搭在了夾克內襯的手槍握柄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令他的心一併冷靜。
默裡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鎖定了聲音的來源方向。
腳步聲的主人似乎並未察覺自己的眉心已經被鎖定,只要默裡想隨時都能朝那個位置送去幾發9毫米手槍彈。
她慢悠悠地走到了路燈昏黃的光圈邊緣——是穿著厚實睡袍的瑪吉太太。
“誰在那?”
瑪吉太太的聲音帶著一絲夜晚被驚擾的警惕和睏倦,柵欄的遮擋和夜色的模糊,讓她一時難以辨認來人的面孔。
就在這時,一道灰色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瑪吉太太腳邊滑出,是閃電。
它沒有像普通看家犬那樣發出威脅性的吠叫,只是繞著瑪吉太太的腳邊優雅地轉了一個小圈,然後用它那瘦長的鼻子,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朝默裡的方向嗅了嗅。
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讓瑪吉太太緊繃的肩膀明顯鬆弛了下來——閃電的舉動,就是她比起眼睛更值得信任的身份識別器。
“好孩子。”
默裡緊繃的身體線條也隨之放鬆,他站直身子,對著閃電溫和地讚許了一句,同時右手自然地離開了槍柄。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閃電那雙在夜色中依然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他夾克中並不明顯的槍械輪廓。
他提高了一點聲音防止被錯認成危險份分子:“是我,瑪吉太太,我是默裡。”
“啊,戴維斯先生!”瑪吉太太的聲音立刻充滿了歉意,“您回來的可真夠晚的。我聽到動靜,還以為是哪個不長眼的小偷想溜進來呢。”
她裹緊了睡袍,走上前來,和默裡一起合力將柵欄門移開。
閃電安靜地蹲坐在金牛座旁,尾巴在身後的地面上輕輕掃動,彷彿只是履行了職責後應有的休息,和金牛座一起看著各自的主人忙碌。
“抱歉打擾您休息了,瑪吉太太。”
默裡將車開進營地,停穩後再次下車。他看了一眼安靜如影子的靈緹犬說道:“閃電今晚看起來依然很精神。”
“精神?別給我添麻煩就好!”瑪吉太太笑著拍了拍閃電的頭,“白天怎麼叫都懶洋洋地趴著,一到晚上就坐不住。”
兩人寒暄了幾句天氣和營地的安靜,默裡便道了晚安,目送瑪吉太太帶著閃電慢悠悠地走回她奶油色的清風房車方向。
他這才轉身,走向自己位於營地中央的家。還沒等他走到門口,房車的門就被人從裡面輕輕推開了。
妻子艾米麗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溫暖的燈光從她身後流淌出來,映照著她略顯疲憊卻充滿關切的臉龐。
默裡快步上前,兩人在門口緊緊擁抱在一起。他聞到髮間熟悉的洗髮水味道,感受到她身體的溫暖,早些時候在賓夕法尼亞大街和肯尼迪藝術中心積累的冰冷與緊繃瞬間消融了大半。
“孩子們怎麼樣?”默裡在艾米麗耳邊低聲問,聲音帶著卸下偽裝的柔和。
“都睡了,很乖。”艾米麗的聲音同樣輕柔。
默裡把頭探進房車,溫馨的小空間裡,光線昏暗。最裡面,雙層床鋪上,本和莎拉蜷縮在各自的被窩裡,睡得正香,發出均勻而細小的呼吸聲。
作為cia海鬼相關事務秘密干預科的負責人,他擁有的實際權力不是其他科長們能比的,而金錢對他來說也早已失去了意義。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搬進紐約的高檔公寓,或者弗吉尼亞鄉間的大別墅。
選擇住在這小小的、甚至有些擁擠的房車裡,最初只是為了一份完美的身份偽裝——一個普通的、為生活奔波的工薪階層。
然而,看著艾米麗在燈光下難掩疲憊卻依然溫柔的眼睛,看著孩子們安穩的睡顏,默裡心中那份偽裝早已變得無比真實,甚至沉重。
cia官員的默裡和波托馬克房車營地的默裡,已經逐漸難以分開。
妻子和孩子對此毫不知情,他們的平凡生活,恰恰是他最堅固的偽裝層。艾米麗為了這個家,犧牲了舒適和穩定,卻毫無怨言。
“這一切的犧牲……對這個國家而言,是值得的。”
這個念頭再次在默裡心中堅定地響起。他握住艾米麗的手,粗糙的拇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歉意和決心。
“艾米麗。”他看著她,眼神認真,“再給我一點時間。等這一切……結束,我會向你解釋清楚所有事情,到時候我們一家就搬走,離開這裡,去……夏威夷怎麼樣?陽光,沙灘,讓孩子們在安全的海邊長大。”
他努力描繪著一個美好的未來圖景。
艾米麗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帶著點嗔怪和無奈:“夏威夷?默裡,別說傻話了。且不說我們能不能負擔得起,現在的夏威夷誰還敢去啊?那裡早就是對抗海鬼的圍牆前線了,哪還有什麼天堂風光?就算真要去,也得等徹底打敗那些怪物之後再說吧。”
艾米麗只當丈夫是在說些天馬行空的話來安慰她。而她不知道的是,默裡口中的“搬去夏威夷”,其前提正是他堅信併為之奮鬥的——徹底戰勝海鬼之後。
兩人站在門口,沉浸在短暫的溫馨和渺茫的未來憧憬中。默裡低下頭,艾米麗微微仰起臉,兩人自然而然地靠近,準備交換一個晚安吻。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的、帶著笑意的咳嗽聲從他們身後傳來。
兩人觸電般分開,都有些尷尬地看向聲音來源。
只見又是瑪吉太太正慢悠悠地從停車場的方向走回來,而她腳邊……那隻名為“閃電”的靈緹犬,又不見了蹤影。
“咳咳,打擾你們小兩口了。”瑪吉太太臉上帶著促狹的笑容,“人老了,一個不注意閃電那姑娘又跑沒影了。”
她環顧四周,然後抱怨道:“看吧,又不知道跑哪兒野去了!白天裝得像個貴族小姐似的懶得動,一到晚上就撒歡兒沒影兒!”
默裡有些窘迫地清了清嗓子:“閃電確實挺有性格的……經常能看到它晚上跑出去。”
他乾咳了幾聲試圖緩解尷尬。
瑪吉太太擺擺手:“行了行了,你們繼續,我這老太婆不打擾了。晚安了,戴維斯先生,戴維斯太太。”
“晚安,瑪吉太太。”默裡和艾米麗也連忙回道。
瑪吉太太點點頭,轉身朝著自己房車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呼喚著閃電的名字。而艾米麗則輕輕推了默裡一下,兩人相視一笑,也回到車內。
波托馬克房車營地的一天,就在這樣小小的插曲後,即將畫上平靜的句點。
……然而,並沒有。
就在瑪吉太太快要走到自己那輛奶油色清風房車的陰影處時,她停了下來。
“閃電。”
短促的低聲呼喚後,一道灰色的影子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從停車場的方向竄出,精準地停在了她的腳邊——正是閃電。
瑪吉太太蹲下身,粗糙而溫暖的手掌溫柔地撫摸著閃電光滑的頭顱和修長的脖頸。閃電則是親暱地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心。
“好姑娘,”瑪吉太太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只有她自己和閃電能聽見,語氣卻與之前的慈祥老太太判若兩人,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找到什麼了?”
閃電的鼻子緊貼著地面,喉嚨裡發出極其細微的、只有瑪吉太太能理解的咕嚕聲,同時尾巴也以一種特定角度、特定頻率的方式小幅擺動著。
瑪吉太太的眼神在黑暗中變得銳利起來,一絲與她身份不符的深沉在眼底閃過。她一邊繼續撫摸著閃電,一邊彷彿在解讀著它的報告似的喃喃自語:
“先是cia總部……然後去了……肯尼迪藝術中心?”她的指尖在閃電的耳後輕輕撓了撓,閃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三明治餐盒?嗯……上面有討厭的味道?是不喜歡羅勒葉嗎……是更討厭的東西?”
她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更加凝重,但誇獎依然帶著由衷的讚許:“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我的好姑娘。”
瑪吉太太站起身,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房車側面更深的陰影裡。她再次蹲下,這次,她的手指靈巧地在閃電脖子上精緻的狗牌邊緣摸索著,狗牌表面在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冷光。
“去吧,姑娘。” 瑪吉太太輕輕拍了拍閃電的後背,聲音低沉而清晰。
下一秒,閃電的身影猛地從原地消失。
它不再是那個慢悠悠、優雅的閃電,而是化作了一道撕裂夜色的灰影。四肢爆發出難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流線型的身體幾乎貼地飛行,瞬間就衝出了營地柵欄的範圍,融入了營地外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速度快到連殘影都難以捕捉。
瑪吉太太站在原地,看著閃電消失的方向,臉上慈祥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專注。
她轉身,輕輕拉開了清風房車的車門,那老舊的鉸鏈只發出了極其輕微的吱呀聲。她最後看了一眼默裡家那扇透出溫暖光線的車窗,眼神複雜地一閃,隨即隱入了自己房車的黑暗之中。
波托馬克河畔的房車營地,在夜色中重歸表面的平靜,只有河水依舊不知疲倦地流淌著,彷彿無事發生。
然而,無形的暗流,已經隨著那道消失的灰色閃電,湧向了未知的方向。